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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鑰匙的確是王全親手交給林玉嬋的。
這是王掌櫃的請君入甕之計——他不敢直接得罪洋人, 於是打算設計一出空城計,放蘇敏官進入炒茶作坊,讓他盡情看個夠——當然, 留在那裏的線索,比如茶葉的重量、火候、溫度標準、炒製時間記錄等等, 都會是專門製作的錯誤版本。
讓洋人取個假經, 等他們萬裏迢迢的把“秘方”送去印度,認認真真實踐一番, 卻炒不出像樣的茶葉,他們也隻能吃啞巴虧,不會怪到德豐行頭上。
這就是王掌櫃的如意算盤。
又不失跟洋人的和氣, 又能暗中陰一把,簡直完美。
林玉嬋接過那鑰匙的時候, 也覺燙手。但王全充分信任她的能耐,她也不敢拒絕。
畢竟賣身契都在人家手裏呢。
她覺得自己演技還不錯。一直跟蘇少爺談笑風生的。
可是“妙計”剛說出一秒鍾, 就被蘇敏官看了個底兒掉!
林玉嬋:突然尷尬。
她強顏歡笑:“不是, 您想多了……”
蘇敏官輕輕歎了口氣, 鬱悶道:“看來救命恩人也不過如此。阿妹, 我不求你回報什麽, 但你要是恩將仇報, 我心好涼……”
“但你要真那麽想我也沒辦法。”林玉嬋不慌不忙說完後半句話。
蘇敏官的絮叨戛然而止。他眸子裏閃過一瞬間的犀利, 又馬上用睫毛蓋住眼神。
“你是說……”
林玉嬋這副身子畢竟隻十五歲。她充分發揮小屁孩的無賴優勢, 笑眯眯道:“所以呢, 該說的我都說了, 我隻是個傳話的。到底信不信,你自己心裏有數。”
說完,袖子裏摸出個紙包, 裏頭是一枚帶螺絲孔的鉛彈,丟給蘇大少爺:“給,拿去玩。”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跟正主學的。
蘇敏官哭笑不得:“你這麽拆你東家的台,何苦?”
她什麽時候也學會故作高深了?
倘若請君入甕之計為真,那她後麵那些暗示已經很明顯了:這就是個局,別信。
倘若這不是王全的授意,是她擅自跑來告知他炒茶作坊的日程表,那她更是直接撬茶行的牆角。
橫豎她都冒風險。
蘇敏官很快捋順了這個邏輯,隻能強行領情。
“我明白了。還有事嗎?”
林玉嬋故作深沉不說話,津津有味開始吃點心。
蝦餃啊。來到這個世界頭一次吃蝦餃,沒有添加劑,純手工製作,還是公款消費。蘇敏官雖然是客戶,可她也不介意從他筷子底下多搶兩個。
反正王全讓她傳的話,她已經一字不差地傳到了。為了粉碎洋商竊密的陰謀,她也算是出了一份力。
不過,蘇少爺若不上鉤,隻能怪他精細狡猾,怪不到她頭上。
她這是兩頭不得罪。
她越想越得意,笑道:“沒事了——對了,這些點心別浪費,吃完了再走。你要是不吃我打包。”
蘇敏官笑道:“誰說我不吃了?饞鬼。”
他左看右看,揀了個容貌姣好的叉燒包,辮子撩到肩頭,就要開吃。
他發尾掃風,帶到林玉嬋腮邊,又落到椅子背上。
林玉嬋忽然心中一動。
好像、確實、一點異味也沒有……
在大清絕對是異類。
就算他過過幾年窮講究的富家闊少生活,但眼下他平民一介,不會有那閑工夫能天天拆開辮子洗香香,然後再晾個把小時吧。
難道是有什麽秘訣?要是真的,能賣大錢!
蘇大少爺為人內斂,屬於你問三句,他答一句,而且答的時候還挖坑,不聲不響再套出你三句話來。
因此林玉嬋也不打算多問。她猶豫了一刻,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她輕輕伸手一撈,直接把一根黑粗辮子撈在手裏,仔細觀察……
“你幹什麽!放開!”
蘇敏官一躍而起,一把搶回自己的辮子梢,躲到三尺遠,目露凶光,警惕地瞪她。
林玉嬋瞬間臉紅,心裏咚咚跳,趕緊垂下手,左顧右盼。
她也看過清穿劇,讀過清穿文,沒見過女主上手去玩男性角色辮子的……
太變態了。
不過,反正她現在也是個半大小孩的外形,那就扮熊孩子扮到底唄。
“我看你的頭發夾到椅背的縫裏了,好心給你解開。”她故作不服氣,分辯道,“你不疼嗎?”
蘇敏官微微一怔,搖頭說:“沒有啊。”
還彎腰朝椅子背看了看,檢查了半天。
他用餘光瞟這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幾個月過去,她眉眼長開了,眼窩深得細膩,秀氣之餘,更添城府,讓人分不清她是裝傻還是真調皮。
“那就沒事了。”林玉嬋討好地指叉燒包,“吃。”
蘇敏官冷著臉:“打包。”
林玉嬋自覺理虧,主動結賬。
剛出門,忽然聽到砰砰幾聲,茶樓隔壁的煙館裏飛出一個人來,在地上滾了幾圈,正滾到她腳下。
“撲街,沒錢還想抽煙?”煙館夥計湧出來罵,“我這裏又不是做慈善的,你返屋拿錢啦!”
煙館生意興隆,煙霧裏橫七豎八的躺著人。大概對此情景司空見慣,沒人大驚小怪,繼續吞雲吐霧。
被趕出來的人形容枯瘦,撲回門邊,嘶啞著喉嚨乞求:“老爺行行好,我、我不占你們地方,我可以給你們端茶送水……”
“誰要你端茶送水?”夥計們冷笑,“我們不拿工錢啊?”
煙癮也分大小。老式的鴉片混煙草慢慢吸,還有自控的可能;可近年海外連出高純度的新式煙土,再用水煙管熟吸,使人上癮極快,難以戒除。
夥計們互相低語:“這人食慣了純土,沒得救了。打一頓,讓他以後不敢來糾纏。”
林玉嬋細看那地上的人,一身雞皮疙瘩,不由得低低“啊”了一聲。
不是冤家不聚頭,是林廣福。
這才兩個月,賣女兒的錢就都抽光了。
林廣福耳音靈敏,驟然聽到那一聲“啊”,抬頭一看,興奮異常。
“八妹!八妹!”他拖著皮包骨的身子,朝著她撲過去,“八妹你有錢了?哈哈哈,快給我,你爹要死了……”
林廣福正犯毒癮,渾身軟綿綿的沒力氣,卻知道伸開四肢,像蜘蛛一樣抱她的腳。
林玉嬋嚇了一跳,抽身就退,卻被茶樓裏的座位擋住,趔趄絆了一跤。旋即有人架住她胳膊,用力一提。
蘇敏官趕來,不計前嫌地把她推到自己身後。
“何人在此撒野?”他沉著臉說,“茶樓的夥計呢?都是死的嗎?給拖出去!”
茶樓夥計這時匆匆來遲。林廣福張開雙手,嘶聲大叫。
“這是我女兒!這是我女兒!她不孝,你們都別管,家務事……”
夥計們猶豫著互相看一眼,停住腳步。
家務事,自己貿然插手,這不是找事嗎?
蘇敏官隻見過林廣福一個背影。他回頭看了看林玉嬋。
林玉嬋點點頭,小聲說:“是親爹……不過他已把我賣了。跟我沒關係。”
也就是法理上沒關係。現今通行的倫理道德認為,子女都是父母私產。如若父母犯罪,子女頂罪是美談;如若父母把子女殺了,那是懲治不孝,多半當庭釋放;就算把子女賣到別人家,“血濃於水”,該孝順還是得孝順,該幫襯還是得幫襯。
當然有一個例外。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以不贍養父母。但林玉嬋顯然不屬於這種情況。
林廣福自覺十分委屈,哭天抹淚,虛弱地低吟:“好狠心的女仔!要不是家裏揭不開鍋了,誰忍心骨肉分離?八妹,爹天天想你,你如今傍了好人是不是?爹不求你回報什麽養育之恩,你給爹一口吃的就行……”
茶樓食客聞聲圍觀,門口湧來一群人,還有從二樓跑下來的。樓梯頓時負重不堪,岌岌可危地嘎吱響。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很容易看出林玉嬋眼中的冷漠和厭惡。
大家竊竊私語:“細女扮男裝,拋頭露麵在茶樓食飯,老豆卻餓肚,真是慘哪,這女仔轉天要遭雷劈的吧!”
眾人感同身受。尤其是年紀大的,想到自己的兒孫日後若效仿此女,對自己掃地出門百般淩`辱,落得無人養老,慘狀如斯,不由得義憤填膺,下定決心今日一定要嚴懲不孝女,為扭轉風氣出一份力。
“把這女仔綁到衙門去!反正她也不怕丟人!自古都是養兒防老,自己的親爹,你不在床前端湯送水也就罷了,哪有不聞不問的?生這樣的仔女不如生叉燒!”
林玉嬋也暗暗心悸。在這個年代,“不孝忤逆”的大帽子一扣,確是該死的大罪。圍觀眾人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仇人,好像隨時都能把她踹倒在地,踩上一萬隻腳。
她不能跟整個社會作對,壓一壓心頭火氣,勉強看著林廣福,遞出手裏的紙袋。
“既然你餓了,我這裏有幾件點心,你……您隨便吃。”
說著,悄悄拉下蘇敏官袖子,示意趕緊開溜。
林廣福卻不接,固執地說:“爹現在沒胃口吃飯。爹看見你口袋裏有錢,你拿來!”
林玉嬋把手一縮,叫道:“不是我的錢!”
是王全給她的“活動經費”,用不完要還的!
林廣福拉她不放:“給我給我給我……”
她求助地衝圍觀群眾喊:“給他錢他就會抽大煙!”
但眾人已經沸騰了,憤怒地叫道:
“老豆抽口煙又怎麽了,你不是還在茶樓大吃大喝嗎?”
“一個細路女揣著那麽多錢幹嘛,把錢還給你爹!你看他難受成什麽樣了!”
“把你的錢給他!”
煙館夥計們當然知道這男人是抽大煙抽成這樣的,然而他們又何必站出來替林玉嬋說話。萬一林廣福真的要來錢,他們還等著把他請回去抽煙消費呢。
林廣福見有人民群眾撐腰,理直氣壯地伸出哆嗦的手,喘息著命令:“拿……拿來!”
茶客裏有個老頭,大概是覺得自己年紀大,就算跟女仔拉拉扯扯也不惹嫌疑,捋袖子上前,就要伸張正義。
“把錢拿出來!乖乖返家!給你爹磕頭賠罪!”
林玉嬋轉身就走。老頭一把將她扯回來。
“磕頭!磕頭!”
唾沫星子噴到她腳下,嵌著黑泥的指甲在她眼前亂戳。林玉嬋一頭熱血衝腦子,一時想要破口大罵“關你屁事”,一時卻又完全空白,一句髒話也想不起來,隻剩下本能的往後躲。
老頭劈手就要打她,臉上洋溢著替天`行道的熱情。
就在這時,一隻手把老頭推了個趔趄。蘇敏官擋在林玉嬋前麵,壓著脾氣道:“諸位都沒正經事做嗎?我跟這女仔還有生意要談呢,單子飛了你們賠?”
老頭一愣,氣急敗壞:“我幫人家教訓不孝女,你個後生仔搗什麽亂!錢錢錢,就知道錢!”
別人也說:“哪個女仔會跟人談生意?小夥子,讓開!”
他看蘇敏官也就是單身一人,無權無勢,兩手空空,惡狠狠地想:世風就是被你們這樣的人敗壞了!連你也一起教訓!
後頭人眾也怒不可遏,喝問:“你是這女仔什麽人?閃開,我們報官了!連你也捉!”
幾雙憤怒的拳頭揮了過來。仗著人多勢眾,雨點一般朝他身上砸。
蘇敏官還想說什麽,林玉嬋拉著他就跑:“你是葉問嗎?!”
此處也沒火`槍供他嚇唬人!
蘇敏官沒走,暴眾離他三尺遠,他雙眼四處一掃,順手抄起櫃子上一把銅壺,輕輕一甩,隻聽嘩啦一響,蒸汽四溢。
那是茶樓的水壺,裏麵灌滿了沏茶燙餐具的滾水。彌漫的熱氣蓋過人臉,蠢蠢欲動的人群立刻驚慌失色。
幾滴滾水濺上了老頭的腳腕。老頭嗷的一聲大叫,抱著腿亂跳。
“死人啦!來人啊,報官啊!”
眾人氣急敗壞地指著他:“你無賴!快放下!”
“彼此彼此,歡迎報官。”蘇敏官回頭問林玉嬋,好奇道:“阿妹,葉問是誰?總聽你提。”
林玉嬋:“……”
他不忘抖一抖手裏的水壺。人們宛如見到大殺器,慌忙回身,踩踏著向後麵退。有人摔倒在樓梯上。
沒人管林廣福了。“正義群眾”來得快去得也快,報個屁的官。
蘇敏官盯著林廣福看。他麵無表情,眼中有寒光。
林廣福護著自己腦袋,忿忿不平地嘟囔幾句“不孝”。
“既是不孝女,還纏著做什麽?當自己沒生過就是了。”蘇敏官譏諷,“再敢騷擾她,祖宗不寧死無全屍。說。”
廣東人還是很迷信的。林廣福哪敢亂發毒誓,趴在地上,嘴唇蠕動,就是不出聲。
“不說,那就是想衝涼咯。”
滾水壺斜過來。林廣福麵如土色,隻好喃喃念了一遍“死無全屍”,連滾帶爬地跑了。
“唔好意思。”蘇敏官這才撂下水壺,冷冷地對林玉嬋說,“我最恨那些把自己妻女當物件賣的廢物。”
再怎麽說,他也是當眾羞辱了人家爹,強行介入家務事,估摸著林玉嬋肯定會有微詞。
因此盡管他不願多話,還是耐心解釋了一句,免得自己費力不討好。
不料林玉嬋卻一點不沮喪,強顏歡笑,說:“應該的應該的。我也學會了,下次也拿滾水壺。”
他輕輕白她一眼,“拾人牙慧,沒一點創見。”
這時候樓板一陣蹬蹬響,茶樓夥計們後知後覺,此時才大驚小怪地趕來,一邊安撫“客人受驚了”,一邊悄悄左右四顧,尋找被砸壞的杯盤碗碟。最後發現半文錢沒損失,隻潑了半壺熱水,也不好管客人要賠償,隻好一窩蜂的蹲下來,清理地上水漬。
蘇敏官趁亂拉著林玉嬋出了茶樓。他腳步不停,“送你回德豐。”,,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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