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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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豆怎麽也沒人管?”蘇敏官問, “你家裏還有人嗎?”
林玉嬋想起那個爬著耗子蟑螂的“家”,心情複雜。
她搖搖頭,“隻剩一個弟弟, 也走丟了,看樣子沒找回來。”
她和自己“弟弟”素未謀麵, 也談不上有什麽親情羈絆, 然而畢竟是個無辜小孩——別說小孩,就算是條小狗, 攤上這麽個一家之主也算倒黴,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麽孽。
林廣福抽大煙抽壞了腦子,堅持認為小孩被洋人抓去挖心吃了, 一提起來就痛哭流涕滿地滾。
然而不管是林玉嬋還是蘇敏官,都是跟洋人打過交道的, 知道洋人也是一個鼻子一張嘴,不是西遊記裏的妖怪, 不好這一口。
“也許是被騙去賣豬仔了?”蘇敏官沉吟, “你兄弟多大?”
林玉嬋:“賣豬仔?”
突然記起, 那天赫德突擊查稅, 臨走時莫名其妙地問王全, 可曾知道走私豬仔的線索。王全則犯愣, 說我們吃的豬仔都是鄉下販來的, 不用走私啊。
此豬仔非彼豬仔。很顯然。
蘇敏官:“這兩年販豬仔的猖獗, 誘騙年輕後生去南洋賺錢, 實則禁錮人身, 做免費的勞工。廣州人家裏若有男仔無故失蹤,多半是被賣了豬仔。”
他有些奇怪,問:“你在廣州住, 沒聽說過此事?”
林玉嬋慚愧地想,還真沒聽說過……
大清的陰暗麵比她想的要豐富。她不解地問:“官府不管?”
蘇敏官道:“開始拐的都是窮人,沒人管;直到有富家子弟接連失蹤,官府才開始查,但也沒查到是誰幹的。還有人說,賣豬仔的根本就是官府本身。這些年財政虧空,他們悄悄把流浪漢、死刑犯什麽的賣到南洋去,開源節流……”
他總結:“所以,要是遲遲找不到人,也別報太大希望。對了,眼下你這副打扮,也要小心被人騙到豬仔館去。”
他是經曆過家破人亡的人,對“骨肉分離”這種情景習以為常,淡淡安慰一句,不怕在人前顯得薄情。
林玉嬋苦笑:“謝少爺提點。”
路口分別,蘇敏官翻了翻隨身口袋,確認方才交接的文件無誤,忽然眨眨眼,問:“你方才說,德豐行的炒茶作坊,無人值守的時間是……下月十日,對不對?”
林玉嬋驚訝地看著他。
他都懷疑是計了,還跟她確認日期?
蘇敏官聳聳肩:“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這人眼神敞亮,然而舉手投足都像蒙了一層霧,讓人看不穿他的意圖。
她忍不住好言相勸:“敏官少爺,你有沒有想過,洋人若真的偷學到了我們中國人的技藝,不出幾年,閩粵的茶農茶商全都要餓死啦。”
蘇敏官沒想到她會挑明了說,低下頭,微微一笑。
“阿妹,世界不同以往。”他過了片刻,才說,“靠嚴防死守是強不了國的。互通有無才能進步。”
林玉嬋一怔。道理都對,然而說出來的時機不對。早了一百年。
她義正辭嚴地說:“理是這個理,但洋人晚一年知道這秘密,咱們中國就多一年的外貿銀子。就算日後一定會有人告密,我也不希望是你。”
蘇敏官冷笑:“我那麽特殊?多謝抬舉。”
於是便有了點話不投機的意思。林玉嬋賭氣想,自己何必多管閑事。況且王全已經安排妥當,他就算想當漢奸也當不成。
她於是點點頭,意思是你好自為之。
蘇敏官笑道:“阿妹,收貨時回見。”
說畢,朝她拱手道別。
轉身的瞬間,他眼看四下清靜,飛快地拉了一下她的辮子。
“扯平!”
林玉嬋一聲驚叫,急回頭,他無聲大笑,撣撣手,揚長而去。
林玉嬋這次成功完成“誘敵深入”的任務,回到德豐行複命。
王全對她的能力日漸信賴,左問右問,大致是問她蘇少爺有沒有上鉤,會不會起疑。
林玉嬋兩頭傳話,兩頭都疑神疑鬼,各自請她將計就計,她已經算不清自己到底是幾麵間諜,心累之餘,幹脆攤手:“他就算起疑不來,您的生意也沒損失。何必多慮。”
王全想想也是,轉頭去設計圈套——作坊的安保漏洞怎麽賣破綻,裏頭的茶葉如何處理,炒製的記錄該怎麽偽造,“操作手冊”如何修改,才能看似正常,其實缺德,再優質的茶葉都能給毀成藥渣渣。
當然,作坊內外還得象征性地安插幾個保鏢,讓他不太容易得手,最好等他得手以後,大呼小叫地追上一陣,方才顯得“秘方”真實。
這些都悄悄的做,連詹先生他們都不告訴。
布置完畢,王全越想越得意,腦海裏已經勾勒出一幅幅圖景:“漢奸”千辛萬苦盜得假秘方,珍而重之地呈給英國鬼佬。鬼佬如獲至寶,立刻揚帆起航,跑到印度如法炮製,當年阿薩姆紅茶顆粒無收,阿薩姆公司即刻倒閉……
王全是生意老油條,當然知道這些美夢未必能全然實現,然而就算實現一兩成,也是大快人心之事,足以讓他在廣州商界一鳴驚人,萬人稱頌。
王全眯起眼,得意地哼起京中時興的戲曲《群英會》來。
“我有心放他回營門不鎖……假意兒佯裝睡和衣而臥,偷眼看仔細觀他行事如何?……哈哈哈哈哈……”
林玉嬋回到齊府,還沒站穩腳跟,就被管家征用去幹活。齊安成齊少爺附庸風雅,從歐洲定做了一批西洋樂器,打算聘請樂師,組建廣州第一個西洋樂隊。
運來的有大號長號、大提琴小提琴,還有一個巨大的箱子,裝在簡陋的板車上,裏麵明顯是架三角鋼琴。
“推!”
府裏的妹仔都是當牲口使的。林玉嬋隻能俯首甘為孺子牛,咬著牙推鋼琴。
地上一個坑。她手上一震,眼看車輪跳動,那箱子就要往下滑,她細細的胳膊擋不住!
另外兩隻細胳膊幫她抵住了鋼琴。車輪跳過小坑,箱子裏傳出嗡的一聲和弦。
林玉嬋轉頭一看,幫了她一把的那個妹仔圓圓臉,是小鳳。
小鳳不冷不熱地嘲諷:“這麽大個腳板,幹活一點不牢靠,哼。”
林玉嬋回敬:“臭美妞,幹粗活還穿新衣。”
小鳳一怔,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是用少爺賞下來的香雲紗剛剛做得的,秋日裏穿上正應季,肩頭的粉筆印還沒洗下去。
小鳳怒視林玉嬋,又看了看自己簇新的衣擺,忽然撲哧笑了,嘴裏嘟囔罵一句,彎腰和林玉嬋一道推琴。
管家見這兩個妹仔居然還有說有笑,怒道:“賤婢!知道這琴多少銀子嗎?把你們論斤賣了都賠不起裏麵一根弦!”
林玉嬋裝聾,心裏估算這琴拿到21世紀該值多少。
德豐行的生意江河日下,她親眼看見賬麵上的巨額虧空。少爺哪來的錢買這麽多原廠進口樂器,還萬裏迢迢的船運到中國?
大概是吃家底吧,她想。
可是齊老爺從發跡到現在也才十來年,又有多少家底可以吃呢?
此時秋意已經濃厚,等到慈禧壽誕之日,更是刮起台風,連日下了好幾場雨,澆滅了廣州顯貴們“與主同樂”的興頭。
商鋪下了門板,小販提前收工。碼頭裏濁浪翻滾,方圓幾裏地都能聽見船隻相碰的聲音。
即便是如此天氣,還是有不少船隻頂著風浪入港。
水上討生活的人,容不得一絲怠惰。
一艘小舢板乘風破浪,順著支流匯入珠江,在風中左右搖擺,艱難地泊在了岸邊。
紅姑掛好槳,收了帆,擰幹褲腿裏的海水。手搭涼棚,遠望那黑暗中的珠江碼頭
那日紅姑被幾個洋水手調戲騷擾,雖然得以脫身,但蘇敏官提醒她要小心報複。她嘴上雖硬,實則怕死,回順德老家貓了許久,打聽到外國火輪確實走了,這才悄悄返回。
隻是路遇風浪,深夜才到。城裏有宵禁,紅姑不敢上岸,打算先在船上胡亂過一夜。
也不知那個姓林的阿妹怎麽樣了,吃胖些了沒。
紅姑擦一把汗,掛上船槳,轉身打開自己的行李,取出個枕頭。
林玉嬋守在德豐行後身倉庫外麵,半個身子淋著雨,打了幾個噴嚏。
她到底要看看,蘇敏官小少爺今天是懸崖勒馬呢,還是執迷不悟。
如果“執迷不悟”,看在他幫她趕走親爹的份上,她還是打算最後勸一下,也算跟他恩義兩清。
齊府晚上閉門夜禁,她幹脆沒回去。早間跟小鳳打了個招呼,如有查夜,請她支吾。
小鳳追問她去幹什麽。林玉嬋想了想,笑道:“會男人。”
果然,這個答案直接給小鳳打了雞血。她激動且鄙夷地說:“你不守規矩,我去告訴管家婆!——不對,哪個男仔看得上你呀!”
其實這話真沒錯。現今對女人的審美,是先看腳,再看臉。五官端正是次要,三寸金蓮才是最美的風景。像林玉嬋這種大腳妹,許多人連她的麵孔都懶得看,就自動把她劃歸為“醜女”陣營。
隻有齊少爺那種讀書讀傻的風雅人士,才會一反常態地注意到她的容貌,發現她神似自己的白月光。不過當初相議的時候,也是得了她爹保證,說買回去隨便給她纏足,齊家才肯花銀子買的。
隻不過她生病了,跟媚仙不像了,在齊少爺眼裏,自然又變回了一個大寫的“醜”。
林玉嬋因禍得福,在茶行男人堆裏幹活幾個月,雖然偶有垂涎騷擾,但都在可控範圍之內,一雙天足功不可沒。
……
而在小鳳看來,大腳妹冒險“會男人”,肯定是一廂情願死纏爛打,好丟臉的!
小鳳嘴上叫得歡,腳底下沒動,眼裏全是八卦的光。
林玉嬋已經知道這丫頭脾性,也就是圖個嘴快。她本著“不和殘疾人計較”的原則,對小鳳的毒舌泰然受之,甚至覺得有點可愛。
她朝小鳳福一福:“拜托。”
小鳳嘲諷地哼了一聲。林玉嬋轉身之後,又突然對著她的背影說:“小心更夫!被抓了你就隻能去牢裏看男人啦。”
大清各地都有宵禁,但執行力度因城而異。廣州外貿發達,洋人夜裏不受管製,因此這宵禁令本來也實施得鬆;可最近由於“金蘭鶴鬼魂”的謠言惑眾,官府開始加大打擊力度,夜裏巡邏的更夫多了好幾倍,兼作巡查之職。
林玉嬋不回頭,笑道:“那自然。”
於是她順利地在街上逛到天黑,趁著夜幕降臨之前,來到倉庫外牆門口,守株待兔。
大雨趕走了街上的人,附近隻有幾個無精打采的保鏢,多是王全布置的。若蘇敏官真來“竊密”,這些人負責事後佯追,以示秘方真實。
不過保鏢們對掌櫃的宏圖大業都不太上心,紛紛歪坐屋簷下,有的在抽大煙,有的在打盹。
忽然,流浪狗木蘭汪汪叫。林玉嬋猛抬頭,看到一個矯捷的人影,打著傘,穩穩地走來。
林玉嬋心道:“漢奸來了。”
蘇敏官行得很謹慎,帽簷壓得低低的。他從袖子裏摸出個叉燒包,看也不看,丟給木蘭。
於是狗狗不叫了,街上隻有刷刷雨聲,雜著左右院落中的隱約人聲,整個世界好似被大海衝刷,寧靜而蘊含力量。
他在門口立著,雨點順著傘邊流下,瀑布般落在他身周,使他的身形像一尊雕塑。
許久,他垂下眼睫,指縫間推出鑰匙,輕輕開了門,閃身進去。
林玉嬋借著“吱呀”的門聲,迅速移動幾步,躲到門框邊。
順著門縫看去,蘇大少爺顯然對倉庫裏無人值守的現狀很滿意,長長出了一口氣,收了鑰匙,懷裏摸出火折,點起一盞小燈。
燈光照亮他的臉。他臉色平靜肅穆,仿佛有心事,兩道俊秀的眉毛微微蹙著。
不知是不是對自己即將開始的“賣國”行動有所糾結。
但他沒把傘放下。他在傘柄處輕輕一轉,傘把卸開,傘柄竟是中空。他從裏麵抽出一杆細細的槍筒。
他撩起衣襟,將火`槍別在腰間,剩下的雨傘零件支在牆角。
林玉嬋一口氣噎在胸膛,心跳微微加速,用力屏住呼吸。
上次繳獲的洋水手的槍,他當時就令她還回去了;這一把型號不同,顯然是他自己的。
說什麽“私藏槍械是死罪”,敢情人家自己早就知法犯法。自己有槍,還不讓她拿!
林玉嬋再次告誡自己,這人狡猾狡猾地,以後說啥都不能信。
同時她發覺自己眉毛上幾滴冷汗。蘇敏官準備得夠充分,要是他發現自己偷看……
嗯,及時舉手,槍子兒應該不會打到她身上。這年頭子彈可值錢呢。
她定定心,遠遠的望。
炒茶作坊輕易不給外人開放,林玉嬋也是頭一次看清楚裏麵的擺設:幾頂大灶排在牆根,上麵坐著不同直徑的大鍋,傾斜成特定的角度;竹筐裏整齊擺放著炒茶用的掃帚,掃帚是毛竹紮成的,疏密長短皆有嚴格尺寸。
另一側牆麵的架子上,罐子裏盛放著不同品類的樣茶,密密麻麻貼著標簽。盒子裏放著西洋進口水印溫度計。牆上凸出幾個釘子,掛著厚厚的紙頁,紙上一絲不苟地寫著每天的操作記錄,有專人打勾核對,紙都卷出毛邊了。
此外還有炒至不同步驟的半成品茶葉,分門別類地晾著。貨架旁邊是雜物堆,橫七豎八丟著許多用過的器具,有心人也能從那裏麵看出“線索”來。
這就是王全精心布置的假現場。即便是專業人士也很難看出破綻。
蘇敏官並沒有喜形於色,依舊是微微鎖著眉頭,但他的行動表示他對這一切很感興趣。油燈湊上去,每一寸都細細的看。他腳步很輕,隻有偶爾踩上散碎茶葉時,才發出簌簌響聲。
窗外有幾個醉鬼經過,唱著荒腔走板的小調。他立刻放下手裏東西,警覺地抬起頭,直到醉鬼走遠。
林玉嬋覺得自己好像在看間諜電影。英國佬在派他出任務之前,難道還專門培訓過?
他檢查得很過細。翻了翻“操作手冊”,用手掂了掂茶葉袋的重量,摸摸鍋底,檢查溫度,拾起半成品茶葉,放在嘴裏品品,還用手指掃過一整扇牆麵,拂出半掌灰。
後來,幹脆沿著牆壁,一寸一寸地摸過來。
林玉嬋心中疑惑,難道他能摸出室內濕度嗎?
她躲在門邊,跟他靠著同一堵牆。忽然,耳中清晰地聽到嗒嗒的聲音,是他用指節輕叩牆壁,就響在她身旁。
嗒嗒,嗒。
林玉嬋心跳莫名加速。雖然那隻是因為固體傳聲性能比空氣好,但……
真的很像在和她說話。
忽然,那嗒嗒的聲音停了。蘇敏官猛地睜眼,撥開貨架旁邊的笸籮竹筐等陳年雜物,又推開了一個桌子,露出靠牆立著的一個木板。那板子不知是何年放過去的,灰塵板結,四角都是黴點。
他用力推那木板。說也奇怪,看起來薄薄的一片木板,他沒推動。
蘇敏官輕輕咬著下嘴唇,半跪在地,伸手將那木板摸索一番。哢噠,撥動了一個鉤子之類的機關。
木板推開,後麵並不是牆壁,而是……一道門。
或者說,是一個黑漆漆的洞,高約一人,勉強算個門。
林玉嬋驚呆了!她以為——不,德豐行幾乎所有的大小夥計,都以為那炒茶作坊隻有一個入口!
蘇敏官並沒有多訝異。他挑著油燈,朝那洞口裏望一望。燈光照出他側臉的輪廓。
“阿妹,你可以走了。”他突然開口,平靜地說,“我接下來要做的事,不希望牽連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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