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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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  廣州城永清門外的天字碼頭旁,靜悄悄泊了一艘洋火輪。
    洋火輪身側尚有英國徽章,卻擦掉了,  掛了個大清龍旗,  顯得很是違和。
    林玉嬋驚訝地發現自己認識這個碼頭。在二十一世紀的廣州,它依然在正常使用,做些“珠江夜遊”之類的項目。
    但此時的天字碼頭專為迎送官員而設,沿途一排木棉樹,  還有個精致的小亭子,  給來往的官老爺歇腳納涼用。
    當年欽差林則徐入粵禁煙,  就是從此處登陸,  還在這亭子裏飲了接風酒。
    如今他坐過的石凳被繩子圍了起來,當地人呼作“欽差椅”,凳子周圍扔了一圈銅錢。
    林玉嬋也想去供奉幾文錢。不過以她的地位,是進不去這個亭子的。
    她眼下的身份是粵海關的臨時翻譯,工錢每周一結,扣去膳食住宿,  是銀元四角五分。檔案上的名字是寡婦蘇林氏。
    誰讓小白少爺幾次三番拿黑洞洞的槍口指她。林玉嬋非常喜歡這個充滿男權壓迫色彩的新代號,  每次有人叫她都覺得莫名解氣。
    也就是海關跟大清朝廷政務不相通,  手續辦起來相對方便,  不需要報備官府。赫德馬上就要出差,  更是加急催促,才能讓她鑽這個空子。
    但赫德給她開的綠燈也是效力有限。正式工她是不可能做,  因為海關聘用中國人的流程繁雜,需要層層背景審核,還要進行標準化考試——這些都是赫德製定出來的現代化新規,他總不能自己帶頭破壞。另外廣州府規定,  如果婦女入職海關,則需要父兄丈夫簽署的同意書。
    林玉嬋自然拿不出,大度地表示算了,臨時工就臨時工吧,至少有錢拿。
    寡婦也挺好,至少官方不會要求她的“死鬼老公”從棺材裏爬出來簽字。
    她不打算給洋人打長工。萬一以後哪日曆史的車輪碾過來,不小心參與起草了什麽條約之類,那可是遺臭萬年。
    ……
    林玉嬋還在瞻仰那“欽差椅”,忽然聽到身邊有人“咦”了一聲,叫道:“小姑娘!喂,妹仔!過來!”
    林玉嬋心裏一大跳,後退兩步,鼻子裏聞到一股煙草味。
    一個衙役叼著大煙卷,黑著臉招呼她。他衣服上的名牌寫著“廣州府”,不知今天是哪陣風吹來的。
    她怔了一怔,認出了此人,頓時一肚子沒好氣。
    這就是她初來乍到時,收了她銀子,放走蘇敏官,然後又聯合林廣福把她騙走的那個衙役。
    “小姑娘,別躲,我記得你,你來廣州府贖過人!過來!”
    衙役態度不善。林玉嬋隻好走近。屏住呼吸,盡量不聞他身上的二手煙。
    “長班老爺,何事?”
    林玉嬋有點緊張,但也沒慌神。衙役雖然知道她被親爹賣給了王全,但如今信息傳播得慢,並且這衙役職位低微,應該還不知道她已做了逃奴,並且齊府正在尋她。
    衙役冷冷看她一眼,懷裏摸出一張畫像:“認得這個人嗎?”
    畫像上的年輕人眉目清朗,頗有些慵懶的神色。即便是畫師有意醜化,把他畫得黑不溜秋,穿得破破爛爛,還無中生有地添了條草繩似的辮子,也能看出他五官精致,氣質不凡。
    小亭子的疊頂上藻井花紋剝落,一片殘漆被微風吹得搖搖晃晃,最後飄飄落下來,蓋住了畫中人的半個麵孔,把他平白變成蒙麵大俠。
    林玉嬋心跳加速,調整一下表情,指著畫像底下的“懸賞”兩個字,明知故問:“是……通緝犯?”
    衙役眯著眼,一副“早就看穿你”的樣子。
    “怎麽,連你自己未婚夫蘇敏官都不認識了?你知道跟官老爺撒謊是什麽罪過嗎?”
    林玉嬋不言語。看來那日海幢寺激戰,蘇敏官還是被官兵認出了形貌,並且和檔案裏那個被“誤抓”的倒黴蛋對上了號。
    她躲在海關的這一日一夜,他正在被全城通緝。像這樣的衙役不知派出了多少,一個街巷一個街巷的尋訪。
    這麽說,還沒被抓到……或者,沒活下來。
    衙役輕蔑地看著她,連連冷笑:“知不知道你男人是幹什麽的?跟我走一趟!”
    林玉嬋腦筋急轉,叫道:“我男人死了!”
    衙役怒喝一聲:“當我癡傻嗎?你說他死就死了?我還說他就藏在這附近呢!快招!現在不說,老爺們有的是手段讓你開口!”
    幾個海關職員已經注意到這裏,紛紛投來疑問的目光。
    一個大嘴巴老兄喊她:“小寡婦,你在跟誰說話呢?”
    衙役:“……”
    臉有點疼。
    林玉嬋恨不得給那大哥一個熊抱,臉上還得悲悲戚戚的,回道:“我……我就來。”
    那衙役一臉難以置信,又追上幾個海關職員問了一圈,得到的答案一致:蘇林氏,寡婦。有海關入職合約為證。
    如要提檔調查,需要找船上某個洋人助理登記。
    衙役內心掙紮了一會兒。按照大清律,重案犯的親友得連坐,他還是得把這小寡婦抓回去審。
    但洋大人出行聲勢浩大,碼頭上一半都是洋麵孔,拄著手杖、戴著禮帽,那精氣神十足,把旁邊那些低頭含胸的中國戍卒襯得格外渺小孱弱,好似發育不良的少年。
    那衙役心裏不由得怯了,咬著煙卷,拎著通緝令站了一好會兒。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當初“受賄贖人”這事也沒記錄,這“小寡婦”別人也沒見過,蘇敏官在供狀上早就說了無親無故,他又何必節外生枝,給自己增加工作量?
    一個小女子,能打出什麽水花,能怎麽“謀逆”?又不是戲文裏那些妖妃!
    衙役打定主意,一百八十度絲滑順拐,假裝沒看見這洋火輪,走了。
    林玉嬋如釋重負,小跑著追上其餘隨從,上了船。
    小亭子柱上掛的木板上,寫明了這艘專輪的目的地。
    上海。
    在這年頭,有身份的洋人出行,排場有點像後世的明星,通常帶著一整個私人團隊——保鏢、廚子、理發師、點心師、神職人員、隨從屬官、師爺文案……
    這些人平時各司其職,有的今日才互相認識,倒在碼頭寒暄起來。
    其中有三四個文職人員,專門負責給赫德這一行“做功課”:搜集背景資料、官場信息、撰寫整理各式各樣的文件、集思廣益寫策論,全方位多角度地論證為何大清海軍不能讓英國人統帥,那個李泰國如何居心叵測,妄圖統禦中國,做東方的俾斯麥,萬不能讓其得逞……
    林玉嬋是其中之一。
    “臨時翻譯”聽起來很有現代感,比“妹仔”的身份高多了,其實也還是被剝削的命。
    大概是赫德對她的“麵試”表現十分滿意,他用起她來毫不手軟,不僅給她布置了繁重的寫作任務,而且字斟句酌吹毛求疵,稍不滿意就打回去重寫,深更半夜突然想改一個字,也不客氣地叫人把她從床上拎起來。
    像是重回高三,每天做好幾套模擬卷子。
    “為民族解放做貢獻。”林玉嬋安慰自己,“而且有錢掙。飯也管飽。”
    當然,她寫的那些關於主權、外交、民族獨立之類的“高論”,盡管已經很努力地模仿文言文,但在讀書人眼裏看來就是文法不通,還得讓專業的師爺再改幾遍。
    好在眾人知道她是小寡婦,都對她多有包容——畢竟她年紀小,丈夫說不定沒死多久,一邊傷心還要一邊拋頭露麵出來掙錢,多不容易啊。
    肯在海關工作的華人,本身思想就稍微開化一些,知道在洋人眼裏,“寡婦”並不晦氣,甚至有些洋寡婦還很受歡迎,不披麻戴孝也就算了,還穿著緊身黑裙子招蜂引蝶,一群追求者拜倒在她的大腳之下,真是奇哉怪也。
    大家有樣學樣,至少在表麵上,對林玉嬋也客氣相待。
    船行北上,很快把廣州城甩在了後麵。
    沿途漕運繁忙,一艘艘打著官旗的中式大帆船吃水深重,列隊航行,慢得像海龜。洋火輪噴著黑煙,倏地超過那隊伍,動如脫兔。
    林玉嬋偶爾擔憂,也不知齊府和德豐行怎麽樣了。錢湊沒湊夠,府上奴婢賣了多少,毀掉的賣身契怎麽解決。
    但他們就算發動全部人手,掘地三尺地搜捕那個失蹤的林八妹,也絕不會尋到她一根頭發。
    輪船隔幾日就靠岸停泊,補充食水。赫德則會上岸,把他的團隊爭分奪秒寫出來的一封封信劄,親自派人投遞到相關官員府上。
    中國隨從們大多過不慣飄飄蕩蕩的水上生活,得機會也會上岸休整。林玉嬋也不例外。
    但十幾天之後,當她再想上岸喝碗茶的時候,廚娘孫氏叫住了她。
    “蘇林氏,別上岸啦。”孫氏四十多歲年紀,年輕時在澳門土生葡人府上伺候,做得一手漂亮蛋撻,“你沒聽說北邊在鬧長毛?你年紀輕輕的,又沒男人,莫出去亂走,小心被長毛匪抓去!就算沒遇見長毛,那些剿匪官兵也會抓平民冒功!你別不信!赫大人有武官保護,你可沒有!”
    林玉嬋:“長毛?”
    可不是,當廣州的富豪們歌舞升平、每日琢磨怎麽從洋人身上撈油水的時候,中國的另外一些地方,一直籠罩在戰爭的陰雲裏。
    太平天國此時已經是強弩之末,然而在百姓心目中餘威赫然,常人聞之色變。
    孫氏見她麵色肅然,以為她還是不甘心留守,拉過她的手笑道:“反正你無事,來幫我個忙。”
    這是讓她好好在船上呆著。林玉嬋隻好應了。
    “這幾日船上鬧耗子,我存在冰庫裏的那些乳酪奶油時常不見,昨日赫大人的下午茶都險些供不上。”孫氏笑著指指往船艙的梯`子,“不如你幫我看看去?”
    冰庫位於船艙底部,從廚房有一道窄窄的梯`子下去。孫氏纏了小腳,爬上爬下確實不方便。
    林玉嬋往下看看,輕聲說:“船員水手們的宿舍也都在底層,你確定是老鼠偷吃的?”
    孫氏一怔,不好意思地笑道:“這我怎麽方便問呢。蘇林氏,你年輕膽大,不妨順便幫我打聽一下口風。”
    在旁人眼裏,林玉嬋這個不纏足、懂洋文、死了丈夫還出門張揚的小寡婦,自然有堪比城牆的厚臉皮。尋常女子不敢跟船員大老粗搭話,孫氏尋思她肯定敢。
    不過林玉嬋也不介意。溫順靦腆也不能當飯吃。況且孫氏對她也沒惡意,平時做西點剩餘的邊角料還會招呼她來吃。
    於是她熱心助殘,爬下梯`子。
    冰庫範圍狹窄,食材被孫氏擺得整整齊齊,連隻螞蟻都看不到,不像是有老鼠光顧過的樣子。
    況且航海慣例,甲板上養得有貓,就是為了避免鼠患。這艘船上的幾隻貓尤其敬業,每天到處巡邏撲騰。
    那看來就是有船員偷吃了。林玉嬋尋思,這種事不宜驚動太多人,能自己悄悄解決了最好。
    開始林玉嬋不明白,為什麽在大清朝,“下人偷吃”是如此嚴重的問題,以至於小鳳看她不慣,第一反應就是拿這個罪名誣陷她。
    不就是多吃口飯嘛?
    現在她慢慢明白了。這個社會貧富差距巨大,“多吃一口飯”對許多人來說都是奢求。就連齊府那樣的豪富人家,家規也包括“禁止剩飯”。實在吃不掉的殘羹冷炙硬骨頭,一定要拿去喂狗,或者賞給下人,不許輕易倒掉。
    至於在海關,那更是滾滾生財的地方。洋人隨便一頓下午茶,都夠普通中國人一個月的飯錢。
    所以她不打算為難無產階級同胞。不管誰偷吃,稍微敲打一下,讓他收斂點就行了。
    她敲敲船員宿舍的門。不出意外沒人應。
    輪船靠岸,船員應該都上岸休息去了。
    孫氏的聲音在上麵喊:“蘇林氏,發現什麽沒有?”
    林玉嬋回:“等一下!”
    反正這年頭不講究,她信手推開宿舍的門。
    她隨身帶了紙筆,打算寫個簡單的條子,轉彎抹角地提醒一下。
    船員宿舍間裏橫著一排排雙層木床,床上簡單地堆放著被子衣物,果然寂靜無人。
    等等……
    這飄香的蛋撻氣味是怎麽回事?
    她循著味道,往裏走幾步,赫然看到一個筆挺的背影,坐在最角落的小凳子上,膝蓋上放了個小托盤,盤子裏一杯紅茶,兩枚蛋撻,正吃得悠閑。
    那人聽到腳步聲,從容轉過頭。
    啪嗒,林玉嬋手裏的紙筆掉在地上。
    蘇敏官麵色憔悴,眸子卻是光澤如舊,整個人平添三分頹廢不羈。
    “蘇林氏,小寡婦……”他冷著臉,似笑非笑,“嘖嘖,真可憐。”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9-13  06:00:00~2020-09-18  06: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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