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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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我沒有少爺您聽我說,  這蘇……這蘇吧,它……我絕對沒有咒你的意思,就是個權宜之計,  就是為了在海關混個身份,他們不收未婚的……是了,  是赫德的意思,他說不介意,  都是他安排……”
    蘇敏官眯著眼看她,指尖輕輕摩挲船員床柱上那圓滑的木料。
    她不是還記掛著自梳嗎,  轉頭想通了?
    林玉嬋壓低聲音賭咒發誓,  忽然想起什麽,  “對了!我還糊弄過去一個官差——就是收錢贖人的那個,他認識我,  又見我寡,  以為你死了!我還看見他在通緝令上畫了個叉!小少爺我立功了啊……”
    蘇敏官耐心聽她扯完,  才慢悠悠說:“是這樣啊?天下姓蘇的這麽多,  我還以為你真有那麽個倒黴夫家呢。”
    林玉嬋:“……”
    還真是!她怎麽就不打自招了呢?
    蘇敏官喟然長歎,  撂下茶杯,  站起來,  溫柔地看著她。
    他整個人瘦削了一圈,裸露的手臂和脖頸肌膚上都添了細碎的新傷,  下巴紮出胡茬,  衣衫上幾道長短破口,顯得很是儀容不整。聲音也比往日沙啞,  像個放蕩不羈的旅人。
    但他精神抖擻,臉上帶著難得的血色,舉止雖慢,  卻依舊有力。
    “既然阿妹如此盛情難卻,那蘇某隻好勉為其難的娶你了,免得你白擔這虛名。”他語氣甚是遺憾,靦腆地說,“唉,本來打算單身一輩子的,隻好破戒啦……”
    林玉嬋開始以為他開玩笑,看那一雙眸子柔情似水又不像,全身一激靈,趕緊退後:“不不不用了不用了,很麻煩的,三媒六聘合八字,雇轎子請司儀,租衣服放鞭炮,樣樣都花錢。對了你現在法理上是死人,還得請個叫魂的……”
    蘇敏官越聽臉色越暗,最後忍無可忍,一步把她逼到牆邊,捂住那張往外冒奇葩言論的小嘴。
    林玉嬋:“唔……”
    小姑娘一張臉尖尖的,小小的,雙頰紅暈,被他一隻手就能遮了,一雙黑眼睛拚命眨,一副理屈詞窮的冤枉樣。
    蘇敏官眼角劃過不明笑意,忽然從蛋撻下麵抽出一張薄薄的洋布白餐巾,靈巧折幾下,牙齒咬出一根脫線,再一繞,紮成一朵簇圓的小花。
    他垂下眼皮,在她那烏黑的小腦袋頂上相了一相,選了塊風水寶地,仔細將那餐巾小花係在她發間,打個死結。
    小姑娘的頭發柔軟而堅韌。她常洗,手感有點澀,帶皂角香。
    “這才像話。”蘇敏官淡淡道,“不管你多討厭你的亡夫,也得做個樣子。知道嗎?”
    見她怔著,洋布小花輕輕顫,黑白相襯,小巧玲瓏,平添三分俏。
    在船上這幾日,她總算脫離了當牛做馬的生活,有工夫給自己梳了個活潑的辮式,而且似乎還修了眉,顯得幹淨脫俗。
    “按規矩是三年。不過我可以開恩,二十五個月就夠了。提前除孝要遭人閑話的哦。”
    他慢吞吞的說完,看她那張口結舌、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嘴角勾起將笑未笑的弧度。
    解氣。過癮。
    林玉嬋摸摸頭,不相信他就這麽放過她了,懵懵懂懂問:“還有嗎?”
    隱約意識到,他這樣也算是個警告,即便在海關這種新派前沿的地方,也不能在外表上太隨便。寡婦就得有寡婦的樣子。
    但也不用披麻戴孝。真披麻戴孝的那種傳統節婦,也不會毛遂自薦來海關工作,給家裏丟臉。
    蘇敏官微笑:“先這樣吧。再有吩咐,我會托夢通知你的。”
    這是她保命的急策,生死攸關之際,有何不可為。
    隻不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看她以後怎麽圓回來。
    他連辮子都舍得剪,對這種晦氣的惡作劇自然也不忌諱。
    逗逗她而已。
    當然,眼下他小命為重,還是裝回了假辮子,戴個瓜皮帽,人模狗樣的,儼然一口封建餘孽。
    “我的東西呢?”封建餘孽擺譜,低沉道,“還我。”
    林玉嬋見他不再揪著寡婦的事,鬆一口氣,笑道:“是你忘記管我要。”
    她伸手入頸後,仔細解下一截紅繩,從衣領中提出那枚金鑲玉長命鎖。
    給他擦傷口的時候摘了,後來顛沛流離逃命,唯恐保管不善,幹脆自己戴上。
    這物件看起來就不便宜,若是沒給打出缺口,估摸能買一百個林玉嬋這樣的妹仔,可不能丟。
    現在呢?林玉嬋不善於估價奢侈品,覺得買十幾二十個小姑娘,應該也足夠吧……
    她掂量了一下兩人的關係遠近,大膽問:“這是以前家裏留下的?”
    蘇敏官不語,隻是微微點頭,算是默認,但也不多說,伸手接過。
    金鎖片上帶著小姑娘的氣味和體溫,讓他想起中彈的那個晚上。
    他有點不好意思直接戴,暫時握在手裏,另一隻手抄起個蛋撻,熱騰騰的懟到她嘴邊:“多謝。”
    不白拿她的。
    林玉嬋不由自主張嘴一咬,酥脆濃香,唇齒留香,焦糖和蛋奶的內餡一下流入嘴裏,燙了舌頭。
    她在大清極少吃到如此美味,一時間頭腦短路,居然舍不得吐掉,一邊吸溜氣一邊吮。孫氏的手藝真不是吹的。這蛋撻蘇敏官吃了那麽久還沒膩,也是有其原因。
    蘇敏官麵無表情地著看她舔嘴唇。
    林玉嬋這下徹底明白,失蹤的那些食材都去哪兒了。
    這船艙裏現成一個碩鼠。
    她這才想起來問:“你怎麽在這裏?別人知道嗎?”
    艙裏平白多了個人,船員們怎麽都不上報?
    “這船在天字碼頭泊了有一陣。我在出發前一晚,就找機會躲了進去。輪機長曾是天地會眾,給我行了方便。”蘇敏官看出她的疑問,低聲道,“這船是朝廷管洋行租的,又借給海關,船上的人分屬好幾個衙門,互相不太認識。我大大方方占個鋪位,隻管睡覺養傷,旁人隻以為我是搭船的乘客,就算有人看著奇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舉報我又不會多拿工錢。”
    林玉嬋:“……”
    這大清官府的管理太混亂了!
    所以……他等於是借了洋人的船,不僅輕易遁出廣州城,而且好吃好喝的養了十幾天傷,沒人過問!
    林玉嬋想起了自己在廣州城裏狂奔亂竄的驚魂,闖進海關時那股子孤注一擲的心情,還有這陣子被赫德使喚來使喚去的勞碌,不由得出離憤怒。
    同樣是跑路,人家怎麽就能跑出風格,跑出水平,跑出那麽高的技術含量?
    她惦記著海幢寺的那一晚,又問:“後來官兵追捕得厲害麽?”
    他笑笑,隻是簡單說:“大部分人都順利逃了。放心。”
    再多的細節,他一字不講,守口如瓶。
    但,不難想象,後來戰鬥的慘烈程度。
    他容顏蕭索,行動時仍有些微不便,但目光依舊嚴謹而冷冽,像一株冬日不凋的常青樹。
    知識就是力量。林玉嬋想,自己那點土製“生理鹽水”看來還管點用。
    “蘇林氏,”孫氏的聲音忽然在上麵響起,把她嚇一跳,“還好嗎?怎麽還不上來,難道真有老鼠?”
    一字字穿過樓板,清晰可辨,甚至還帶點回音。林玉嬋臉上忽然一熱。
    蘇敏官忍了個笑,理理自己那許久不修的淩亂鬢角,低頭去咬另一個蛋撻。
    樓板隔音有限,這十幾天裏,旁人大嗓門叫她的每一聲“蘇林氏”、“小寡婦”,都被他聽了個清清楚楚。
    他居然還能淡定地偷吃蛋撻,沒有詐屍出去跟她算賬,也是個人才。
    要不是她今天自己撞進來,他怕不是要在艙裏躺到辛亥革命。
    林玉嬋僵立一會兒,朝上麵回:“是有老鼠,吃了你剛烤好的蛋撻……我、我正在打。待我找個木棍……”
    孫氏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笑道:“我就知道你膽大。老鼠可惡,千萬別手軟!”
    海風漸起,船艙搖晃,林玉嬋扒到舷窗看了看天色。
    “廚娘起疑了,你以後不許放開了吃。”她嚴肅警告,又忽然想到他有傷在身,總不能餓著,於是大發慈悲地補充道:“想吃什麽,我可以找機會帶下來給你。”
    “叉燒,腸粉,牛丸要手打的,唔該,”小少爺不跟她客氣,立刻點菜落單,“天天啃奶酪膩死了。”
    林玉嬋耐心跟他解釋:“北方沒這些。”
    “北方……什麽北方?”蘇敏官忽然臉色一變,站起身,無理取鬧地搖她肩膀,把她發間的小白花搖得曳曳發抖,“等等,我待了多少日?這船是去哪的?”
    “十個菜饅頭,四個粢飯團,唔該……哦不,謝謝儂!”
    天氣漸涼,岸上風土人情全異。有時岸上房屋鱗次櫛比,顯得很是富庶。走近一看,許多房屋卻是空的,牆上一層層貼著官府告示,大多是征丁、征糧、剿匪、禁止離鄉私逃……
    有些地方的房屋牆壁上,甚至還殘存著歪歪扭扭的十字架造型,那是被太平軍占領過的地方。不過那牆皮又馬上被鏟掉,潑了石灰,貼上密密麻麻的長毛匪通緝令。
    太平天國運動的戰火未熄,餘燼燒幹了魚米之鄉的財富。
    熱切的小販圍在每一艘泊船外,用盡一切手段向洋老爺兜售當地特產。
    林玉嬋趁上岸的工夫,碼頭外麵抓緊買吃食,一邊哀悼自己那所剩無幾的臨時工薪水。
    不過轉念一想,蘇敏官這回翻船翻大了,她又幸災樂禍,嘴角帶笑意。
    剛逃到這船上的時候,他整個人半死不活,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失去了對時間的判斷。
    現在算算,昏迷了足有四五天,那時就早已出廣東了。
    他又不能跟船上的人搭訕。以為這船隻是官老爺出遊的座駕,一直在珠江流域轉悠呢!
    足智多謀、英雄無敵的新任天地會廣東分舵主,無意間背井離鄉,一舉偷渡了半個中國。
    ……
    淩晨,輪船上的人都睡熟,兩個值班船員在甲板上打盹,林玉嬋穿件厚衣服,揣上白天買的補給,悄悄爬起來,踮腳繞過同宿舍幾個打鼾的女工。
    她不能再隨便去下層的船工宿舍,但她發現了輪機工具間裏的一個小角落,和下層船艙隻有一層樓板相隔,而且還開了個小通風口。她可以趴在這裏,每天能有那麽一個鍾頭的時間,跟蘇敏官說上兩句話,遞點吃食。
    嘴刁的小少爺從來沒滿意過。
    “餡呢?”他在樓板下麵有氣無力地抗議,“菜饅頭的餡呢?”
    林玉嬋很不客氣:“等我發財了再請你吃好的。”
    她拿著海關的最低工資,自己囊中羞澀,現在還要養倆人,當然是什麽便宜買什麽,他能吃飽肚子就該感恩戴德。
    蘇敏官隻好忍氣吞聲地啃那玉米粗麵。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問:
    “現在招吧。你是怎麽混進來的?齊府為什麽放你走?”
    其實也就短短幾天的事。但林玉嬋一細說,感覺過了半個世紀。
    樓板那頭,蘇敏官始終不語,林玉嬋以為他睡著了。
    她輕手輕腳爬起來,剛要離開,忽然樓板下輕輕一響。
    “齊府被人燒了?”蘇敏官的聲音突兀響起,帶了些微笑意。
    她“嗯”一聲,用不著添油加醋的描述。
    “你的賣身契也燒了?”
    “嗯。”
    “自己跑到海關去的?”
    “嗯。”
    “洋人被你騙過去了?”
    林玉嬋想,這話不準確,明明是她憑實力取得的工作機會。
    但回想過程,的確有忽悠的成分。現在也無暇解釋,隻好又“嗯”一聲。
    蘇敏官又沉默了,呼吸聲綿長而細微,清晰可聞。
    林玉嬋忍不住想,難道自己做的還有什麽漏洞?
    小通風口裏忽然伸出一隻手,手背上經絡分明,指節修長有力,微微蜷著,手掌上殘餘幾道淡紅的劃傷。
    “智勇雙全,運氣也不錯。”蘇敏官的聲音輕快,“這邊有個流年不利的衰仔,來,讓我也沾沾仙氣。”
    林玉嬋忍不住笑了,看不到樓板後麵他的表情,想必也是帶著笑。
    她於是握緊了手,跟他對碰一下拳頭,避開他受傷的地方。
    離上海隻有一日行程了。她問:“上海有沒有天地會分支?”
    蘇敏官專心致誌地在那菜包子裏找餡,過了一會兒才說:“有的——應該有。江浙一帶屬宏化堂,是五房中的小弟,根基不深。過去十三行有個富商吳健彰,奉我前任之命,捐官去當了上海道台,暗地裏讚助了小刀會起義——沒成功。他也沒能全身而退,不久便被革職查辦,不知所蹤。此後我們和江浙一帶便斷了聯係。前些日子被官府追捕時,我和誠叔還商量過要不要跑到北方去。大夥多不願意出遠門,於是便否了這想法,分批遁逃鄉下——哎,如今我倒是莫名其妙的來了,就當給兄弟們提前探個路。”
    雖然說得唉聲歎氣,但林玉嬋總覺得,他的語氣裏有一股微妙的興奮。
    也就是個尋常男孩子,不管多麽早熟謹慎,骨子裏還是埋不住一點探險基因。
    林玉嬋想起那次海幢寺夜遊,笑著問他:“你那舵主身份,禪讓出去沒有?”
    通風口裏伸出一隻細細的火`槍管,在她眼前晃晃。
    “金蘭鶴的身份現在是官府眼中釘,廣州巡撫殺紅了眼,風聲沒過,誰的腦袋都不穩。”蘇敏官又歎口氣,“大家不是跟我客氣,是真的誰都不敢接。我想還是我拿著吧,起碼能防身。”
    從天地會創始至今,混得這麽眾叛親離的舵主,怕是空前絕後。
    不過他馬上又打住這個話題,興致勃勃地跟她科普:“阿妹我告訴你,假若你是流落他鄉的會眾,若在當地看到名叫‘義興’的商號,或是兩枚銅錢疊在一起,像個‘義’字的標誌,就是天地會的地盤。你大搖大擺走進去,能免費進去吃飯住宿……”
    林玉嬋半信半疑,笑道:“要是湊巧有人給自己商號取了個同名,怎麽辦?”
    “當然切口得說對,我教你一些……其實都是我聽說的,也不知如今管用不管用,不過背熟了總沒壞處……”
    “等等,”林玉嬋警惕地說,“我可還沒燒香入會,你小心壞了你們的規矩。萬一哪天來個人跟我說‘你知道得太多了’,我伸冤都沒處去。”
    蘇敏官輕微冷笑:“規矩規矩,就是因為太守規矩,廣州天地會都快死絕了。”
    林玉嬋心裏一凜,不再反駁。耐心聽他傳道受業。
    她的右耳貼著樓板,蘇敏官的聲音順著一根管道傳上來,格外清晰動聽,好像在和她耳語。
    她忽然發現他的聲音很好聽。他說廣府話時,沒有尋常人那麽短促鏗鏘,反而有點偏“軟”,句子說長了,給人一種溫柔的錯覺。
    冰冷的金屬板貼得她臉頰冰涼。蒸汽輪機發出規律的噪音。
    她走神亂想:那是因為他過去做過富家少爺。這個社會如此撕裂,上等人和下等人說話口音大概不一樣……
    “幾種情形的暗號都背下來了?”蘇敏官溫柔地提醒她,“重複一遍。”
    林玉嬋:“……”
    她假裝伸展肩膀,換了隻耳朵貼在地板,忽然聽到一聲悠長汽笛。
    “進上海轄境了!”她如釋重負地輕聲叫道,“我要出去看風景。”
    依稀聽到蘇少爺輕聲嘲笑:“沒見過世麵。”
    此時黎明還未到,東方的天色好似淡淡墨汁,灑下漫天清冷。一隻迷路的水鳥倏地闖入她眼簾,隨即飛入遠處的低空。
    輪船駛進了黃浦江口,靜靜地蜿蜒前進。星光西移,照出了江岸的輪廓。
    作者有話要說:  換地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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