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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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官一字一字地說完, 滿意地看到小姑娘大眼睛裏盛滿炫目的光,淡紅的小嘴唇越張越大,成一個月牙兒似的笑,然後忽然從椅子上彈起身, 撲上來, 狠狠摟住他的脖子。
“你……你……你不早說……動作太快了……你……太可怕了……”
他大笑:“含蓄點。”
林玉嬋恨不得把畢生所學的彩虹屁全倒出來。這人是魔鬼!
蘇敏官坐在凳子上, 小姑娘幾十斤撲在他身上, 一點不嫌沉,讓她蹭兩蹭,托著她站起來, 扶她立正, 摘掉細脖頸上一叢碎發,掛到她小小的耳朵後麵。
她麵容如花,空氣微涼, 給她的臉蛋吹出些微血色。那臉上卻也是涼涼的, 他溫熱的掌心托住她的腮,將她暖出一個小小的戰栗。
“當然, 拆船零賣的打算,我不會跟別人講, 他們隻以為我會買了船以後花錢維修。”蘇敏官附在她耳邊說, “不然他們知曉我的計劃, 就不會是這個價錢啦。”
“當然不能告訴別人。”林玉嬋同流合汙地表示讚同, “不然那幾個鐵廠肯定聯合起來壓價。”
蘇敏官低低笑了。這姑娘奸猾起來, 反應也是很快的嘛。
“好啦, 就這事。”他順手抄起桌上一個陶瓷筆架,塞她手裏,“別忘了帶走你的東西。”
然後麵不改色地開門, 人模狗樣一伸手,“別的事下去談。請。”
林玉嬋攥著個莫名其妙的筆架,一邊蹬蹬下樓,一邊佯怒道:“我幫你那麽大忙,就換這個?”
蘇敏官搖搖頭,唉聲歎氣:“我就知道會漫天要價。”
兩人上樓不過五分鍾,真的隻是取了趟東西。樓下夥計在撰寫新的時刻表,此時還沒寫完呢。
林玉嬋探頭往茶室裏一看,那簾子果然壞了,合一半,合不上。
她忍不住笑了,肩頭好像還帶著他身上的溫度,平白有點臉蛋熱。
她攤開自己帶的新合約,沉沉掃過幾行,回到狀態。
“聽說最近華人船行的運費都降了。”
她含笑將合約推到對麵。
不用林玉嬋多說,蘇敏官一目十行掃過,已經明白她的意思。
“哦?容先生的合約也在裏麵?”他有點驚訝地笑道,“全要重新定價?”
林玉嬋報以得意一笑。容閎沉浸在他的同文館教材工作中,能甩手的都甩手,義興也懶得來,上次開股東會時,一並授權讓她代理。
蘇敏官拿起合約,仔細瀏覽。
林玉嬋十分精細,跟她簽的合約裏很少能有挖坑的機會。舊合約雖然約定了運費,但在她的堅持下,加了個條款:如因戰亂、政策改變、稅費調整等原因,導致市場價大幅波動,甲方有權要求重新商議價格。
他點點頭:“可以商議。但有件事我要事先說明。買下廣東號,花費超過義興的現銀儲備。我已付了兩成保證金,三千兩銀子。餘下一萬二千兩,也需要盡快湊齊。所以現在我的賬麵上其實很寒酸。如果林姑娘能繼續舊合約……我十分感激。”
也就是因為她是股東,所以才坦承這些。若是個尋常客戶,他大可花言巧語,找個由頭堅持不降價完事。
林玉嬋“嗯”了一聲,才意識到,實現夢想有代價。買下那個他夢寐以求的龐然大物,義興的現金流應該已經幾近枯竭。
她問:“可以分期付嗎?”
蘇敏官:“可以,但錢款付清,輪船才能過戶登記。所以分期沒有意義。這幾日我會早尋門路,爭取銀行貸款,一次付清。”
林玉嬋點點頭,有點失落。
他都這麽自曝其短,她也不好意思跟他摳那仨瓜倆棗,搶他的最後一兩銀子。
隻好默默收拾東西。
蘇敏官端茶杯,擋住半個臉,抬眼打量這心眼實誠的姑娘。
她也跟各行各業不少商家打過交道了。他不禁想,她是對所有人都這麽厚道呢,還是僅僅看在兩人交情,對他網開一麵?
他胸中那扇奸商的小旗逐漸偃旗息鼓,覺得做人還是該正直。
“林姑娘,”他叫住她,聲音嚴肅,“人家跟你訴個苦,你就甘心替他吃虧?”
林玉嬋驚訝地看著他。這人怎麽自己拆自己台呢?
跟別的生意夥伴她當然不會這麽仁慈了。譬如毛掌櫃每次招待她,桌上都常備頭疼藥茶。
她笑道:“那你教我,怎麽才不吃虧?”
“運費保持原價,直到舊合約結束。”蘇敏官麵無表情,在她的草稿上塗抹修改,“若你我下一年繼續合作,到時我給你雙倍折扣。”
她驚訝地笑了,確實沒想到,還能這麽玩。
“可以!明年當然還可以繼續……”
她突然打住,笑容一僵。
1862年馬上過去。舊合約今年夏天生效,為期一年。下一部合約,將延續到1864年夏季。
那時,太平天國走到末路,龐大的領土被清廷五馬分屍,天京陷落,整個江南一片焦土。
而且,巨人的隕落並非一夜之間的事。在這之前,戰火將燃遍長江沿岸,讓商旅更加寸步難行。
容閎的太平天國護照無法再保他平安。他不可能再有機會,去內地戰區收茶賺差價。
也就享受不到這個“雙倍折扣”。
蘇敏官柔聲問:“有問題嗎?”
林玉嬋:“讓我想想。”
她目光虛虛地點在合約草稿上。蘇敏官的清雋字跡覆蓋在她那半路出家的學童毛筆字上,儼然公開處刑。
她想,就算她警告所有人,把太平天國倒塌的時間公之於眾,精確到日,有人會信嗎?
畢竟她不是大清朝唯一一個神棍。街上說書的、報館辦報的、還有街頭遛鳥下棋的爺叔,每天都在熱心預測時事。大概每天也都有奏章飛遞上京,掐指算命:“臣夜觀星象,長毛叛匪氣數已盡,將在今年七月/八月/九月覆滅……”
她這點預見算什麽呢?
人人都知道造反有風險,太平天國不可能萬壽無疆。
容閎在決定逆流收茶的時候,也清楚這個生意不可能長久。
風險已折算在價格裏了。不必再多此一舉,徒然擔憂。
她想通,搖搖頭:“沒有問題。不過我要求,這個折扣不僅適用於戰區收茶。如果到時容先生,或者我,改做別的路線和貨物,也要享受同樣折扣。”
蘇敏官微笑:“一言為定。”
草稿改好,合約帶回。這隻是個口頭約定,隻要雙方互信,可以明年再簽。
蘇敏官命人收拾茶具,親自送林玉嬋出去。
“阿妹,”等她臨出門,他低聲笑道,“等廣東號拆光,蒸汽機裝好,我請你坐船。”
林玉嬋嫣然一笑,快步上街,回頭揮揮手。
蘇敏官回到店鋪裏,玩著手裏那支筆,微微垂著眼,眉梢眼角還餘著明顯的笑意。
直到他覺周圍氣氛不對。擦黑板的、寫時刻表的、整理桌台的夥計全都斜眼看他。
好像他身上開花了似的。
石鵬從櫃台底下探身,朝他老父親似的微笑。
蘇敏官沉下臉,從容道:“買廣東號的事,不是多數人都舉手同意了麽?不會把咱們弄破產的。會務經費也不會停。你們現在有意見也晚了。”
也許是這句訓話的語調太和氣,眾人不但沒受教,反而笑的更開心,一副欠扣工錢的憊懶樣。
石鵬朝他憨厚地笑笑,悄悄指指店鋪後麵的那道窄樓梯,那意思是,可以再多呆會兒呀。
蘇敏官微微蹙眉,順著夥計們那指示性的眼神看過去。
小茶室窗簾破損,半掛在架子上。從窗格裏清晰地看到——
蘇敏官瞳孔一縮,突然全身一燥,握緊手中的筆。
那個小破陶瓷筆架還在桌上!她忘記帶走了!
——哦,“重要物事”,必須保存在他臥室的、丟了不管賠、你趕緊去拿……
被他用後即棄,背後意圖昭然若揭。
蘇敏官止不住雙手微顫。身邊人眾的嬉笑聲凝固,化為一柄鋒利的劍,刺入他心底的一片晦暗角落。
夥計們見老板麵色突變,眼看要炸,連忙低下頭,各幹各活,找借口都到後頭去。
石鵬仗著資曆老,年紀大,又記得一些往事,小心地湊近,選了幾句自以為得體的措辭,說:“老板,櫃子裏還有三道媒人帖,沒回呢。”
蘇敏官嘴唇幾乎不動,問:“怎麽不回?”
“借口都用光了,你又不讓得罪人,我們怎麽辦?”石鵬豁出去,一口氣道,“您要是真體諒兄弟們,這裏現成有個可以當老板娘的,往咱們鋪子裏鎮個宅,以後不就沒這種人情債了嗎?您放心,我會告誡下頭兄弟,以後一定把她當娘娘供著。這裏是上海,不是咱們老家鄉下,大家都忙著賺錢,禮數欠點,沒有七姑八姨多嘴議論的。”
蘇敏官啞然失笑,耳廓一道淺淺的紅暈。
隨後那笑容變成刻意的冷笑。他用力咬嘴唇,像仇人似的攥緊手裏那支筆,撚得筆尖變形。筆芯裏幾根粗硬狼毫紮進指甲縫,他眉心一抖。
“以後這事再也莫提。”他話音低沉和緩,卻有一種不容辯駁的權威感,一字一字說,“什麽老板娘……上海義興船運,永遠不會有老板娘。”
啪的一聲,他將筆丟下地,麵色如冰,抄起鬥篷旋上身,大步出門。
“我去銀行談貸款。如有人找,讓他約三天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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