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 1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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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先去吃點東西吧。
鎮江城西門內有個茶館, 兼賣餛飩。檔次一般,但卻是左近唯一一個能坐下吃飯的地方。
由於人流擁擠,店家腳不點地顧生意,看到一個穿男裝姑娘, 也睜隻眼閉隻眼, 指指最裏麵角落一個桌子。
林玉嬋捂好自己小包入座。
江高升大約很少和小姑娘同席, 有點局促,筷子攪湯,不知該以什麽姿勢吃。
林玉嬋於是笑道:“江大哥, 我請客。”
江高升不好意思:“我等餐食都有東家報銷。”
林玉嬋樂了:“這麽好?能不能也報銷我的啊?”
這道題有點超綱。江高升猶豫半天,在“蘇老板的相好也不能假公濟私”和“林姑娘也是會黨成員吃喝免費”之間來回搖擺,粗粗的眉毛擰到一起。
林玉嬋本來就是隨口開玩笑, 見這大哥真的開始消耗腦細胞, 趕緊轉移話題,跟他嘮家常。
江高升這才有點笑意,放鬆下來,大口吃了幾個餛飩, 感慨似的低聲說:“過去吃不飽飯,入了會, 隻為少被人欺侮,大道理一概不懂,上頭大哥讓幹什麽就幹什麽。也是上輩子積德,這條命稀裏糊塗還在。如今才明白過來, 這人哪, 得先吃飽穿暖,才能有心思琢磨別的。”
反射弧超長的大哥也能說出這麽通透的道理。林玉嬋有點驚訝。
江高升笑道:“白羽扇姑娘,這道理不是你想出來的麽?敏官都跟我們說啦, ‘反清複明’難,‘為百姓謀福利’稍微容易些兒。咱們洪順堂的人比較懶,優先做後麵那一件,不算辱沒祖師爺。”
林玉嬋更是詫異:“他說的?……”
不僅把她的那些照本宣科的思想粉飾了一下,改造成大清人民都能接受的說辭,而且還不忘提一下原始出處……
真是良心。
讓人吃飽穿暖,多麽簡單又可望而不可即的任務。就算時間前進兩個世紀,依然有人為這四個字而努力。
但就算是如今,哪怕能多實現一個人的溫飽,也是滿滿的成就。
茶館小窗遠望碼頭。一群兔子似的小帆船亂停在水麵,沐浴著陽光。
忽然,巨大的陰影襲來,覆蓋在小船頭頂。露娜神氣現身,拋錨泊定,補充煤炭食水。
由於官軍正在封鎖南京,前方的長江水道駐滿了戰船,民船通過需要申請格外許可,且政策一日一變。蘇敏官一早就去辦理這事,就算順利,也要至少在鎮江耽上一整日。
不少客人在鎮江下船,根據空出的位置,再重新開張售票,坐滿才走,也需要時間。
反正這年頭長途旅行也沒什麽準確的時刻表。乘客們都很佛係。隻要別延遲十天半月,就都能接受。
林玉嬋看到相鄰幾桌,都是剛下船的頭等艙客人,點了各色餛飩,吃得慢慢悠悠。
其中有一位,貌似就是那個怡和洋行的買辦唐廷樞。這名字林玉嬋耳熟,跟鄭觀應一樣,也是個晚清商界大人物,實業興邦的骨幹力量。
不過他現在的身份,也隻是個有錢有勢的買辦罷了。
林玉嬋尋思,要不要去搭個話呢……
算了。她連人家的業務範圍還沒搞清楚呢。
唐廷樞一身富貴,卻是個近視眼,瞅著自己的餛飩相了半天麵,才看出裏麵到底是菜是肉,小心送到嘴裏,皺了眉,想必不太合口味。
他的兩個隨從坐在旁邊吃,忽然先後捂肚皮。
“哎唷……肚痛……老爺對不住,小的要去茅廁……”
兩人丟下筷子,各自捂著肚子跑出門。
唐廷樞勃然變色。
“店家,你這餛飩怎麽做的?我嚐這肉的味道就不對,是不是放壞了?”
掌櫃的見是買辦,不敢怠慢,趕緊來賠罪,先請個安。
“小人廚房裏的菜肉都是新鮮置辦,老爺可以去檢查。再說了這滿堂的客人,可沒有別人吃壞肚子啊。求老爺千萬別亂聲張,小店還要做生意呐。”
說著朝大廳裏團團一指,臉露懇求之色,請眾食客幫自己說個話。
但大家哪敢得罪買辦。鎮江剛剛開埠,都指著靠外貿洋行吃飯呢。
於是都裝沒聽見,都跟碗裏的餛飩卿卿我我,親密無間。
唐廷樞沉下臉:“叫你們老板來!城門口的食肆都這麽無法無天,鎮江是和洋人做生意的地界,以後哪個商人還敢來?你再嘴硬,我去報官了!”
店家更是一連聲哀求:“老爺饒命!”
當地官府軟弱,把洋人當半個主子供著。這要真見官,買辦老爺都不用下跪,他這小店別開了。
正僵持,角落一桌裏,有人開口。
“我看未必是餛飩的問題。這腸胃炎發作也需一點時間。兩位大哥乘了一日一夜的船,可曾誤食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店家感激涕零,朝林玉嬋望過去。
唐廷樞也朝她一看。他近視眼看不清晰,隻看到一個翩翩少年,灰色長衫,茄色馬褂,對角坐著個穿義興號服的船副,衣衫顏色都眼熟,都是跟自己同行了一日一夜的。
既是蘇敏官手下,那唐廷樞也就給個商業麵子,問自己那上吐下瀉的隨從:“你們亂吃東西了?”
兩個隨從幾乎是爬著回來。其中一個擦著汗,臉色虛白,道:“沒有……都是咱們自己帶的東西……隻燒了茶……”
林玉嬋想了想,又隔空說道:“我看今早船上的二等艙燒水灶十分擁擠,排了長隊。兩位大哥,你們那水燒開了麽?”
隨從雙雙一愣,捂著肚子搖搖頭。
“後麵人催太緊了……”
林玉嬋搖搖頭:“那就是你們不小心了。船上儲水本來就不新鮮,又不燒開,能不鬧肚子麽?”
在古代社會生活就是這麽步步驚心。林玉嬋自己作為空降小兵,飲食上都不敢掉以輕心,再渴再餓,都得把水燒開三分鍾以上。這倆隨從跟著買辦老爺吃香喝辣,想必自己平日也有下人伺候。難得出一趟遠門,這自理能力就跟不上了。
唐廷樞自己住頭等艙,吃喝有船上茶房照料。聽了林玉嬋的話,沉吟片刻,也覺得有道理。
他雖然有錢有勢,但也是圓滑做人的性格,絕不平白當惡人。
於是瞪一眼店小二,給個台階:“還不快去買點止瀉藥!”
那店小二差點給他跪下,飛奔出去。
唐廷樞朝林玉嬋這一桌拱拱手,笑道:“讓兩位見笑了。敏官調`教出的人,果然好細心。”
又訓自己隨從:“以後注意點!……算了算了,那邊歇著吧。”
林玉嬋:“……”
敏官後麵接的那個動詞是啥?
她愣好半天,才意識到:唐大買辦近視眼,直到現在還把她當船上員工……
算了,不澄清。若他發現自己是女兒身,還是個行商的,那態度不定怎麽變化。
她於是也假裝船工,客氣回:“應該的應該的。以後船上有事,別怕麻煩我等。”
大家隔空寒暄兩句,各自吃餛飩。
吃到一半,店老板悄悄湊過來,說了一堆客氣話,給她免了單。
這要真被誤會成食品安全問題,得罪了洋人買辦,衝著鎮江港這治理水平,餛飩店必定被官府和租界方麵混合雙打,別想開下去了。
林玉嬋心情大好。一句話的事兒,幫了別人好大忙。
當然也靠著蘇敏官的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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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江老城也不大。薄薄一層晨曦,包裹著靜謐的明代古樓。
和咫尺之外的租界完全是兩個世界。
江高升以前行船也來過此處,一五一十給她指:“那是西津渡,那一片都是船塢。那些新碼頭是洋人建的,都是洋行獨占。咱們義興的碼頭在這裏,暫時還是跟別人共用……唔,這一片都是貨運倉庫,你看到門口的號牌沒?三號——那是咱們義興獨家租用的……”
一口一句“咱們義興”,說得林玉嬋眉開眼笑:“蘇老板土豪呀!”
說話間,忽然旁邊湧來一群人。怡和買辦唐廷樞走在前頭,幾個當地官吏牙人畢恭畢敬地跟在後頭。
“這一片是倉庫?”唐廷樞眯著近視眼,分辨著水邊各樣建築,“五號六號還空著?都給我定下來。那邊的貨棧碼頭,要兩個能泊大船的……對,現銀買斷,掛上英國旗,不許閑雜華商再入。加上剛才楊家門大街一條街的屋子,以後是怡和的鎮江對華辦事處和旅舍……對對,趕緊整修置家具,按最高檔的來……哦,還有那個京口錢莊,跟他們老板談妥沒有?我溢價三成收購!——對,以後鎮江錢業主要是外資銀行,這樣方便規範管理……”
唐廷樞宛如一陣龍卷風,頃刻間大手筆定下至少五萬兩銀子的地產商業,把旁邊幾個小官小商樂得合不攏嘴,走路恨不得飄起來。
林玉嬋望著唐廷樞的背影。他走過的每一個腳印,似乎都閃著銀子光。
她默默把“蘇老板真土豪”的感慨吃了回去。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英資大洋行屈尊投資,鎮江明年的gdp至少翻一倍。
同時,到明年此時,鎮江本土華人工商金融業,至少得死一半。
唐廷樞忽然又看上一個當地棉花商號,於是撇開一群牙人,進去跟那老板談了幾句,提出收購意向。
那鎮江老板笑逐顏開,講了幾次價,這就把自己的棉花生意打包賣給英國人,打算回家置地養老。
唐廷樞出來的時候,手上又多了一摞合約文書。他隨手往旁邊一伸手——
忘了。兩個隨從還留在餛飩店裏上吐下瀉呢。
隻好收回手,文書夾回自己胳膊下。
有錢人習慣了身邊有跟班,也習慣了自己兩手空空。今日沒隨從,還真有點別扭。
旁邊一個牙人伶俐,連忙伸雙手去接:“小的給您拿著。”
唐廷樞謝了,將文書遞給牙人,又說:“方才買綢緞莊的合約我再看一眼。”
牙人忙答應,手忙腳亂在一摞文件裏翻找。不防手一抖,文件撒一地,隨風飄上天。
牙人慌道:“小人該死,對不住……”
還好周圍人少,趕緊拾回來,幾張合約上沾了泥。
唐廷樞於是微有不快。但人家也是友情幫忙,並非他自家隨從,不好說什麽。
他忽覺口渴,客氣問身邊人:“我那個栓了繩的茶壺呢?裏麵泡著毛尖的。”
幾個人都是一怔,“您沒有帶水壺啊——走,小人帶您去找個茶樓,慢慢喝!還可以聽個曲兒。京城剛來了一位‘小韓娥’,轟動全鎮江……”
唐廷樞趕緊謝絕:“我還要去租界總號裏辦點事,諸位若無事,就請留步吧。”
當地人對招商引資充滿熱情。但這熱情並不太對他胃口。
忽然,身邊一個清脆的聲音插入。
“唐先生,茶壺在這裏。您方才隨手放在棉花行櫃台上了。”
唐廷樞微微一驚,隻見一個亭亭玉立的清秀“少年”,手持他的便攜茶壺,友好地微笑。
穿著窄窄的淺灰色長衫,罩著茄色鑲邊馬褂,一雙黑色小快靴。
唐廷樞雖然近視,記性卻佳,立刻認出了眼前這堆色塊。
這不是蘇敏官的人嗎?“調`教得很好”的那位?
於是接過茶壺,笑著道謝:“小兄弟,你怎麽也在這裏呀?”
林玉嬋:“……”
總不能說我在想辦法混進租界……
唐廷樞沒聽到答複,又開玩笑:“我知曉了,敏官派你來相地段吧?唔好意思,這裏三條街已被我定下來了,你來晚一步,哈哈哈……”
林玉嬋忽然心中一動。
她朝唐廷樞一拱手,咳嗽一聲壓低嗓門,不顧旁邊江高升連使眼色,笑道:“我們東家聽說您的隨從生病了,冇人拎東西,特派我來聽候使喚。小的姓林,您叫我小林就行。”
唐廷樞一怔,摸著胡子笑道:“頭等艙還有這福利?”
林玉嬋用力點頭,湊到江高升身邊,笑道:“江大哥也聽到東家吩咐了,是吧?”
江高升愣得像個桅杆。
林玉嬋低聲說:“大哥租界外麵等我。”
迅速扒下江高升脖子上的麻布圍巾,給自己圍上,擋住那並不存在的喉結。
然後主動接過牙人手裏的一遝文書合約,口袋裏摸出幾條綢子發帶,利落地將文件分門別類捆好,放進自己挎包。
剛到德豐行的時候,她除了搬茶葉,每天就是端茶送水伺候人,鍛煉得十分有眼力見兒。
“走吧。免費服務。”
唐廷樞聽著她的廣東口音,頓覺親切,哈哈一笑,把水壺也塞給她。
“好!敏官有心啦。”
唯獨他身邊圍著的那幾個小官和中介,麵麵相覷,欲言又止。
他們可都視力敏銳,一眼就看出這“少年”不太對勁。
眾所周知,唐大買辦是坐義興的客輪來的。義興的船上怎麽還有小太監伺候呢?
這義興老板為了搶占市場,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相比之下,京城來的“小韓娥”算個啥?
但見唐廷樞並無二話,看來對“小太監”已是習以為常。眾人都是仰他鼻息的,哪敢出言質疑。
隻得唯唯附和:“如此甚好,甚好,哈哈。”
林玉嬋快步跟上唐廷樞,朝江高升悄悄揮揮手。
租界柵欄門敞開。幾個印度巡捕持槍警戒,如同巨人。
唐廷樞亮出名片和買辦執照。
巡捕齊齊躬身,讓開一條路。
林玉嬋一顆心提到喉嚨口。
果然,巡捕看到唐廷樞身邊的她,立刻看出氣場不符,皺起眉頭,問一句:“這是誰?”
她將圍巾拉上一點。
唐廷樞隨意答道:“我隨從。給我拿點東西。小林,走。”
正好此時怡和洋行裏出來個英國辦事員,熱情地跟唐廷樞打招呼。
唐廷樞自加盟怡和洋行以來,為怡和斂財無數,深受洋人老板倚重,放手讓他擴張業務,他儼然成為怡和在華的“攝政王”。
因此就算是洋人辦事員,對他也畢恭畢敬,老遠就伸出右手,噓寒問暖。
唐廷樞笑著迎上去。
林玉嬋立刻跟上。
印度巡捕這次沒敢攔。隻是看唐廷樞的眼神,多了一絲複雜的意味。
……帶個女隨從?
這中國老爺膽子夠大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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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娜停泊鎮江第二日,碼頭空場上擺起一個戲台,當地一個戲班閃亮出場,咿呀呀唱起了昆劇。
甲板上、岸上全都是圍觀群眾。頭等艙的窗戶裏,也探出一個個盛裝女眷的腦袋。
大家磕著瓜子看著戲,儼然過了個小節。
有當地居民指指點點,興奮地問:“這是哪家貴人包的場?”
有那消息靈通的碼頭工,答道:“義興蘇老板!說是上遊水路封鎖,那蒸汽客輪得耽一日再走。他怕船上乘客無聊,專門包了半日的戲,給大家解悶!你說說,這人哪,有錢起來,那也是很任性的嘛!”
先前那人咋舌,小聲說:“怎麽我那東家就從沒這麽任性過呢?”
聽了一會兒,歎息著走了。
碼頭邊緣一副小桌椅邊,坐著個灰色長衫的清秀“少年”,拿著一杯茶,笑著搖搖頭。
“這下大家都知道義興的客輪附帶聽戲福利了。蘇老板,小心騎虎難下哦。”
蘇敏官一心二用,津津有味地聽著那旦角的水磨腔,一邊解釋:“意外多耽一日,若是乘客胡亂走動,再出點事,我可擔不起。不如花點錢把他們留在這。船工辛苦多日,也算是犒勞他們。”
古代人民的娛樂方式果然貧瘠,聽個慢吞吞的戲都能讓人高興半天。果然,戲台一搭起來,所有人伸著脖子看,忘記了船期延誤的事。船工們更是對老板感激涕零,擠在一起,看得津津有味。
林玉嬋對蘇老板的商業頭腦深表佩服。她自己就想不出來這招。
她忽然又問:“請戲班子不便宜吧?”
雖不是什麽名角兒,但也十幾個人的出場費呢。
蘇敏官微微一笑,湊近些,放低聲。
他指著人群裏穿梭的、賣茶水點心的小販。
“阿妹,眼熟這些人嗎?”
林玉嬋:“……”
明白了。
用戲班子把廣大乘客留在船上,再派人售賣花生瓜子飯食酒水,請戲班子的錢輕鬆回本。
蘇敏官聲音不揚,然而看到小姑娘那五體投地的神色,還是忍不住眼角微彎,將一盤瓜子推到她麵前。
林玉嬋想起後世的那些豪華遊輪上的服務項目,鬼點子井噴,認真建議:“不打算在船上再開個賭場嗎?”
他瞥她一眼,笑道:“阿妹,聽戲。”
林玉嬋真不明白,那慢悠悠、文縐縐的戲曲唱腔,老一輩人為何會那麽入迷。以前“粵劇進校園”的時候,她也試著讓自己喜歡過,還報名學了兩星期,但最終敗下陣來,聽幾分鍾就打瞌睡,還不如聽英語廣播。
蘇敏官平日裏腦筋活絡,講起西學來飛揚跳脫,有時甚至能讓她感覺不到代溝;但此時也現出原形,像個合格的“老一輩人”一樣,磕著瓜子抿著茶,手指輕輕跟著打拍子。
其實相比多年以前他府裏豢養的私家戲班比,台上這幾個人簡直像是在拉鋸。但中國人對於戲曲的熱愛已刻在骨子裏,難得聽一回,他也頗為樂在其中。
林玉嬋耐心陪聽了一會兒,再次忍不住說話。
“昨天可好玩了,我跟著那個怡和買辦唐老爺,把租界都逛遍了……哈哈,別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就他一個不知道,還問我:小林啊,我的皮馬褂有髒嗎?我的長袍有髒嗎?我臉上有髒嗎?哈哈哈……”
蘇敏官終於被她從戲曲裏拽出來,板起臉,委委屈屈地看她一眼。
“昨晚唐廷樞請我吃飯,上來就道謝,我沒個準備,差點露馬腳。”他敲打她,“阿妹,你玩笑開大了。萬一讓人戳穿,我怎麽保你?”
林玉嬋朝他乖巧一笑:“可惜買辦老爺不但沒戳穿,還平白覺得欠了你人情——我演得不錯吧?”
蘇敏官壓回眼角一個笑,依舊冷冷說:“也不許演太好。萬一他喜歡上你了,管我要人,為了怡和這點人際關係,我隻好忍痛割愛,你自求多福。”
林玉嬋笑道:“哎唷,那我可謝謝了,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憑良心講,跟著怡和頭牌大買辦混了一天,真長見識。
不光是因為他背靠英國資本,出手就是買下一條街的土豪做派;一個出色的買辦,是華洋之間的橋梁,在國學和西學方麵,他都是個人形的百科全書;待人接物更是無可挑剔,那心態不是一般的開放。
在近代的中國,買辦階級是一個複雜的群體。他們靠著一副陰陽麵孔,一邊攀附朝廷,一邊幫助洋人壓榨國民,甚至頗有通敵賣國的行徑,道義上為人所不齒;但同時,也隻有這一群人,才能清楚地認識到中國和世界的差距,認識到科技和金融的重要性。他們是推行洋務運動和民族實業的中堅力量。
同時也給自己撈取了巨額的個人財富。晚清民國那些財閥富豪、x大家族,幾乎無一例外,都是買辦起家。
林玉嬋餘光瞄著身邊這個俊逸脫俗的少年英才。倘若他的人生旅途沒有和洪門糾纏,再過十年,他或許也和唐廷樞一個模樣,成為外國資本的得力幹將,是華洋商人競相攀附的對象吧?
說不定混得比唐廷樞還光鮮呢。
她低頭,抿嘴一笑。
現在這樣就挺好噠。
“對了,”她又說,“唐廷樞昨日一整天,除了買商鋪買地,我還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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