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我家書童腦子有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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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該是場歡喜的慶賀宴,因著錢佳人心情極糟,到底是沒有吃成。

    離開銀青碎雨,謝錦詞仍舊小臉發愁。

    深秋的長街上,梧桐樹葉泛著金黃的燦爛。

    望進小姑娘眼裏,卻有孤獨蕭條之感。

    “小哥哥,錢公子的父親出了這種事,咱們能為他做些什麽呢?”

    她歪著頭,稚嫩嗓音無比沉重。

    “小詞兒當上京的天牢是你家大白的竹籠,想進便進,想出便出嗎?那個地方,慣來隻聽說過有人進去,未曾聽說過有人活著出來。”

    沈長風閑庭信步,踩得落葉沙沙輕響,“有時間擔心錢佳人的家事,倒不如想一想自己的銀子。”

    “什麽?”

    謝錦詞愣了愣。

    她順著少年的目光看去。

    不遠處,大門緊閉、圍攢著一群百姓的高大樓閣,正是合盛錢莊。

    她心一緊,慌忙跑了過去。

    前方人群對著錢莊指指點點,臉上皆是氣惱神色。

    站在謝錦詞身旁的,是一位年邁的老婦人,泛著舊色的衣裳縫著多處補丁。

    她抹著眼淚,淒聲歎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謝錦詞摸出一方帕子,輕輕遞到她跟前,細聲打探道:“大娘,合盛錢莊出什麽事了?”

    “作孽啊!那個殺千刀的錢莊老板,卷著百姓的錢跑了!”

    老婦人哭得歇斯底裏,“我攢了這麽多年的銀子,全存在錢莊裏,那可是我兒子明年進京趕考的盤纏啊!完了,這下全完了!……”

    謝錦詞環顧四周,隻見圍聚在此的皆是樸實黎民,或哭訴,或謾罵,每個人的臉上都透著深深的絕望。

    合盛錢莊裏,是他們辛辛苦苦攢下的銀錢。

    許是為了兒子娶妻,許是為了治病買藥,有的甚至是孤寡老人的棺材本。

    錢莊倒閉,竟被小哥哥給說中了。

    雖然謝錦詞早有心理準備,但如今真的見到此情此景,依舊有些不知所措。

    耳邊哭聲成片,震得她腦袋嗡嗡作響。

    她茫然向後退了幾步,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沈長風笑吟吟地看著她,“我記得,小詞兒是存了三百四十兩吧?嗬嗬,好像比旁人虧得更多些呢。”

    謝錦詞小臉嚴肅,“小哥哥,我現在並無用錢之處,虧多虧少不要緊,隻當買了個教訓,可這些百姓們的錢卻大有用處。合盛錢莊這般做,無異於欺詐,我們應當報官!”

    “嗬,報官?”

    少年輕笑,“小詞兒莫不是忘了,這錢莊老板可是知州大人的親戚,他敢魚肉百姓,自是仗著背後有人。一群無權無勢的平民,就算真的鬧上公堂,隻怕也討不回公道。”

    “可是……”

    “大家莫急!想討回銀子的,隨我去報官!”

    一道沉厚嗓音高高響起。

    謝錦詞循聲望去,隻見不遠處合盛錢莊的幡旗下,立著一位高大健壯的漢子。

    他身穿褐色短打,蓬勃肌肉隨著他揮手的動作不斷張伏,麥色剛毅的臉上,是旁人所沒有的鎮定冷靜。

    人群靜默一瞬,很快又再次躁動起來。

    眾人議論紛紛,惶恐而猶豫,卻沒有一個人願意上前,與他一同報官。

    他們多來自於周邊村鎮,於他們而言,官就是天,是壓死他們像踩死一隻螞蟻那般簡單的大人物,高高在上,遙不可攀。

    他們心疼銀子,可也不敢讓自己招惹上官府。

    壯漢望著他們,又問了一遍:“哭喊皆無用,如今報官是唯一的辦法,你們有誰願意隨我去報官?”

    仍是無人上前。

    謝錦詞眸光堅定,剛要站出去,身側少年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她的手。

    “小哥哥?”

    “乖,這種事情,就莫要蹚渾水了。”

    沈長風嗓音低沉玩味,“人人都不願意做的事,他獨身一人,又是否真的會出這個頭呢?報官是小,得罪了官才是大,假如他隻是想拉一個墊背的人,你去了,豈不是自討苦吃?”

    謝錦詞微有些猶豫。

    那位健壯的漢子,巋然不動地站在幡旗下。

    麵對百姓們的猶疑,他麵色不改,隻攥緊了雙拳。

    謝錦詞小聲道:“小哥哥,我覺得他是個好人,我想幫他。”

    說著,掙脫掉少年的桎梏,堅定地上前一步。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錢莊對麵的酒樓裏,踏出一位年輕公子。

    他約莫十八九歲,尚未及冠,發間別一根烏木簪,尋常布衣勾勒盡清貴身姿,難掩一副俊逸容顏。

    “這位兄弟好膽量!”

    他搖著一柄折扇,慢悠悠步下台階,“在下秦妄,遊山玩水間初至臨安,卻不想撞見了這樣一樁事。這位兄弟若是不介意,在下願與你一起去報官。”

    壯漢朝他抱拳:“秦刀。”

    秦妄爽朗一笑,亦回了一禮,“原來咱們同姓,看來這件事,我是義不容辭了。”

    秦刀不再多言,轉身在前麵帶路,秦妄則搖著扇子,亦步亦趨地跟上。

    忽然,身後響起一道稚嫩嗓音:

    “我也去!”

    秦刀回頭,卻見說話之人是個小孩兒,穿著不大合身的古舊青衣,臉色還泛著蠟黃。

    唯有一雙眼睛,又潤又黑,內裏閃爍著正義之色,粲然無比。

    他心頭微動,頷首道:“好,你也一起來吧。”

    謝錦詞瞄了眼沈長風,頭也不回地跑向了秦刀。

    人群開始躁動。

    “等等,我也去!”

    一位臉上布滿皺紋的老伯站了出來。

    “還有我!”

    這次站出來的,是一位妙齡姑娘。

    “我們也去!”

    “還有我,我也去!”

    ……

    越來越多的人站了出來,他們自發地組成隊列,目光齊齊望向秦刀。

    不知誰喊了一句:“抓住錢莊老板,歸還百姓銀錢!”

    眾人像是尋到了共鳴,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

    呼聲一陣高過一陣,似有排山倒海之勢,響徹整條長街。

    沈長風噙著溫笑,不緊不慢地繞過一眾百姓,走到最前頭,揪住了謝錦詞的後衣領。

    “實在是抱歉,我家書童腦子有些問題,今天出門忘了吃藥,做事不免衝動。”

    他嗓音溫溫,一派君子模樣,可說出來的話,卻與他的外表截然相反:

    “報官之事,兩位秦兄帶著百姓們去就好,我和我家書童就不摻和了,告辭。”

    秦刀點點頭。

    秦妄卻笑得別有深意,垂眸看了眼謝錦詞,毫不避諱地與沈長風對視。

    片刻後,他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兄台自便。”

    謝錦詞哪裏肯跟沈長風走?

    她仰著小臉去瞪少年,不忿道:“公子,我腦子清醒得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別鬧。昨兒個你不是吵著要吃麵筋嗎?走,我給你買去。”

    沈長風笑得桃花眼彎起,捉住小姑娘的手腕,欲要將人拉走。

    “小哥哥!”

    情急之下,謝錦詞連公子都不喊了,拚了命地掙紮。

    兩人拉扯間,小姑娘的衣袖被掀開一截,露出一小段皓白雪腕,以及幾顆串在一處的紺紫色木珠。

    謝錦詞年紀小,力氣也小,沒掙紮兩下,就被沈長風製服得死死的。

    她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細聲細氣道:“小哥哥,我就去看看,我不摻和還不行嗎……”

    “不行。”

    沈長風拉著她往回走。

    “兄台且慢——”

    秦妄突然出聲,“方才我看見你家書童手腕上……”

    “哦?”

    沈長風含笑回眸,桃花眼底極快掠過一絲淩厲。

    秦妄揚眉,收起折扇,端端正正地朝他拱了拱手,“方才之言有所冒犯,還請公子見諒。隻是在下見公子氣度不凡,生了結交之意,不知公子可否在此等我片刻,待我隨秦刀兄弟報了官,便尋一處酒樓,與公子好好暢飲一番。”

    沈長風盯著他,笑意隻增不減。

    秦妄目光灼灼,生怕他拒絕,忙補充了一句:“在下乃狄國人,對戎國的風土人情了解得並不周全,隻願公子莫要覺得在下突兀。”

    謝錦詞下意識往沈長風身後躲了躲。

    她雖然不知道為何秦妄會突然想與小哥哥結交,但是很顯然,其中緣由定與她腕上的那串珠子有關。

    她扯了扯少年的袖子,卻被少年反握住小手。

    姿容豔雅的少年,眸底幽深邃黯。

    他溫聲應道:“秦兄盛情邀約,我若不答應,倒顯得我小氣了。既如此,我便陪著秦兄一道走一趟官府吧。”

    謝錦詞歪了歪頭,不解地看著他。

    剛才這廝不是死活不肯去麽?主意改得也太快了吧!

    事情敲定,秦刀闊步走在最前頭,為百姓們開路。

    人群浩浩蕩蕩地穿街過巷,直往知州府衙而去。

    一路上,沈長風和秦妄都不曾再有過言語交流,但謝錦詞觀察得細致入微,兩人視線交錯時,皆帶著一派難言的洶湧深邃。

    府衙坐落在鬧市之外,黑瓦白牆,恢弘森嚴。

    寬闊朱門外立著兩座石獅,把守的府兵身著統一的銀白輕甲,腰間挎著鋒沉的大刀,個個兒板著一張臉,叫百姓們不敢逼視。

    秦刀麵容堅毅,目不斜視地踏上台階,擺明了是要擊堂鼓。

    “何等刁民?竟敢帶這麽多人圍聚府衙,還不趕緊速速離去?!”

    一名府兵嗬斥著攔住他,右手已然攀上刀柄。

    秦刀抱拳:“合盛錢莊的老板卷帶百姓銀錢連夜逃走,草民特為此事前來鳴鼓伸冤。”

    他生得高大壯碩,府兵硬生生比他矮下一個頭,氣勢卻異常囂張。

    他大力推了把秦刀,不耐煩道:“這種芝麻蒜皮的小事也敢驚擾我們知州大人?不就是幾個破銀錢麽?沒了便沒了,趕緊滾!”

    他揮了揮手,其餘府兵立刻湧下石階,厲聲驅趕百姓。

    有膽小懦弱之人,已驚怕地走遠,人群熙攘著後退,雖然不曾離開,卻也沒有一個人敢反抗。

    人群之外,謝錦詞緊攥著小手,憤然怒視這一幕。

    在來的路上,她想到了許多種結果,卻沒料到,百姓們竟然連府衙的大門都進不去,更遑論報官了!

    沈長風瞅她一眼,“小詞兒可別忘了,咱們隻是跟過來看看,切莫有其他想法。”

    謝錦詞正色道:“小哥哥,那些官兵如此欺壓百姓,你當真能夠無動於衷嗎?如今你是解元,有功名在身,若你肯替他們說話……”

    “打住,”

    少年眯了眯桃花眼,“我從來就不是什麽善人,此趟能來,全是給足了秦兄麵子。而且嘛,看戲的好像也不止我一個。”

    他懶懶勾唇,望向站在石獅子旁邊的布衣男子,眼底興味深濃。<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