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天女木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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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十七麵無表情地盯著他。

    卻見他即便血流滿麵,也仍舊唇畔勾笑。

    他沉聲:“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你的確是個狠種,是個男人!”

    他活了五十年,從沒見過傷成這樣,還能笑得出來的人!

    若非即將折損在他的手裏,假以時日,這個叫做沈長風的少年,必定聞名天下!

    少年低笑幾聲,“能得十七爺的誇獎,小子甚是欣慰……”

    “那麽,就抱著這份欣慰上路吧!”

    羅十七話音落地,用上十二分的力氣,陡然把沈長風的腦袋撞向牆壁!

    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既緊張又興奮地等著看少年腦漿迸裂的畫麵。

    然而!

    不過一瞬之間,一根細到肉眼難見的銀針,倏然出現在少年指尖。

    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將銀針刺進羅十七的左眼!

    血液四濺!

    老人捂住眼睛迅速倒退,方才的頭昏無力感瞬間放大。

    他怒吼:“豎子怎敢偷襲老夫?!來人,把他給我抓起來!”

    四周人潮湧動,潯水幫的大小頭目,紛紛襲向沈長風!

    奄奄一息的少年郎,靠坐牆邊。

    他吐出一口汙血,唇角輕勾。

    就在他即將被人潮淹沒的刹那,一道清脆稚嫩的聲音忽然響起:

    “誰也不許動!”

    這聲音出現得突兀。

    眾人仰頭看去,二樓扶欄邊,站著一個八九歲模樣的小姑娘。

    細汗滿麵,卻難掩秀美容貌。

    她袖中揣著幾十枚金釵,被滿堂凶神惡煞的人盯著,悄悄咽了咽口水。

    裙子底下的小腿顫抖著,麵上卻強作鎮定,“我家公子的手下已經控製了金鱗台,你們的家眷親屬,皆在我家公子手中!你們若是膽敢出手,就等著為那些婦人小孩兒收屍吧!”

    說完,揮動寬袖,把裏頭的金釵一股腦扔向樓下。

    她在撒謊,

    也在賭。

    賭這些男人,是否在乎他們的親人。

    糙漢們仔細望去,果然在裏麵找到了自家夫人的東西。

    一時間,不少人都猶豫起來。

    他們早就惱恨羅十七控製他們的家眷,再加上這些年來,潯水幫的利潤大頭都被羅十七一人獨占,因此恨不得早日推翻這個男人。

    隻是礙於對方蠻橫的武力,始終不敢動手。

    可如今……

    英雄末路,似乎,也能夠一搏?

    就在他們權衡利弊時,沈長風猛然攻向羅十七!

    左眼遭到重創的老人,沒料想到少年竟然還有力氣襲擊自己。

    猝不及防間,他看見少年從武器架上抽出一柄大刀,淩空而來!

    他下意識避開,卻到底慢了些,雖沒被砍中,可胸口卻被刀刃劃出一道深深的溝壑,白骨森森,可怖至極!

    四周的潯水幫頭目們不再猶豫,爭先恐後地撲向羅十七。

    他們在這緊張關頭,一起選擇了背叛羅十七!

    老人大笑著,連道三個“好”字,拚盡全力飛身而起,倏然消失在大堂裏!

    混亂間,一抹高大健碩的身影手持雙刀,亦飛掠出去,緊追羅十七而去。

    二樓扶欄前,謝錦詞驚愕地捂住唇。

    她看清了那人的臉。

    正是雙刀十八爺,秦刀。

    廳堂中,戚逐流大喜過望。

    他誌足意滿地站出來,指揮道:“老奸賊定是逃出了潯水幫,給我追!取得首級者,老子重重有賞!”

    羅十七身負重傷,幫內又沒有二當家,作為三當家,他的命令,便是天。

    正沾沾自喜之際,

    一柄帶著尖刺的折扇從背後貫穿了他的心髒!

    秦妄不緊不慢地撕掉胡須,笑道:“三當家,對不住了,欠你的半個銀錁子,隻能來生再還了。”

    戚逐流不敢置信,想要回頭,卻被秦妄一腳踹了出去!

    他倒地身亡,至死也沒能想通,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群龍無首。

    沈長風站在堂中,浸染鮮血的身姿如鬆如竹,桃花眼因為充血而愈發邪肆妖豔。

    毫無讀書人的儒雅溫柔。

    他笑吟吟轉向駭然至極的眾人,溫聲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想來羅十七還藏在潯水幫,隻等我們傾巢而出後,他再順水路離開。還請諸位兄弟封鎖畫舫,不許任何人進出,務必把羅十七搜出來。”

    分明是溫雅如酒的聲音,卻叫眾人抖了三抖,脊背發寒。

    這個讀書人,

    好可怕!

    他們不敢遲疑,連忙照做不誤。

    秦妄單手負在背後,悄無聲息地走向沈長風。

    他明明在笑,可那雙沉沉眼底,卻帶著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古怪。

    二樓上,謝錦詞看得分明,他藏在身後的,正是方才殺掉戚逐流的折扇!

    她緊張地奔下樓,“小哥哥!”

    這一聲呼喊,既是擔憂,又是警醒。

    秦妄停下腳步,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隨眾人一同離開。

    謝錦詞把沈長風扶到椅子上,拿手絹給他擦血,卻如何也擦不幹淨。

    沈長風用手背隨意揩了把臉上的汙血,“去,給我找一身幹淨衣裳,再拿些止血藥。”

    “可是小哥哥這個傷勢,必須看大夫才行!”

    謝錦詞立即紅了眼眶。

    “看什麽大夫,你哥哥我現在沒那個時間。你快些去,否則大年初一就不給你壓歲錢了。”

    少年笑著,仿佛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謝錦詞拗不過他,隻得咬牙去給他找衣裳和止血藥。

    她再次上樓,直奔虞落待過的房間,很快從妝鏡台的匣子裏翻出了止血藥。

    正欲離開,四周燈火突然全滅。

    就連雕花槅扇,也被緩慢關上。

    背後,傳來粗重而又虛弱的呼吸聲。

    小姑娘強作鎮定地轉過身,借著微弱光線,看見渾身是血的老人,正靠坐在牆角。

    對上她的目光,老人齜牙一笑。

    牙縫中血液四溢,甚是可怖。

    “把你手中的藥,拿來!”

    老人捂著心口,冷聲命令。

    獨自麵對這尊煞神,謝錦詞腿都軟了。

    可她知曉對方取自己的性命易如反掌,因此隻得硬著頭皮上前。

    她把止血藥遞給老人,正欲後退,老人忽然又道:“過來,給我包紮傷口!”

    小姑娘被迫在他跟前蹲下,依言為他包紮起來。

    她的手法很生疏,指尖屢屢戳到傷口上的血肉,惹得老人連連悶哼,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皺眉道:“第一次給人上藥?!”

    謝錦詞點點頭,愈發緊張。

    老人沉默著,忽然覺得掌心底下微有些硌手。

    帶血的蒼老指尖,刺啦一聲撕開她的袖子,露出細白雪腕上那串纏繞了五圈的奇楠香木珠。

    謝錦詞脊骨發寒,像是見了貓的老鼠,動也不敢動一下。

    老人緊盯著她腕上的珠串,許久都不再有下一步動作。

    周遭很靜。

    靜到謝錦詞都能聽見自己怦怦如雷的心跳聲。

    老人輕撫木珠上的紋飾,嗓音渾沉喑啞:

    “上一回見到如此栩栩如生的天女木蘭,是三十多年前了……我的一位故人,愛極了這花。她是我年少時傾慕的姑娘,隻可惜……”

    謝錦詞抬眸,看見老人僅剩的那隻眼睛裏,盛滿了滄桑與懷念。

    與剛剛大堂中殺氣騰騰的模樣,判若兩人。

    正是除夕夜,窗外大雪飛揚。

    老人淡漠道:“我出身市井武館,而她自幼生在錦繡世家。我想提親,卻被她狠狠嘲笑了一頓。她說,隻要我能讓自家武館獨大江南,就願意嫁給我。”

    謝錦詞默然。

    原來,羅十七之所以會去踢館武館,是為了情。

    “嗬,我用三天三夜擊垮了十座赫赫有名的武館,聲名遠揚,再度上門提親,卻仍舊被拒。她親口告訴我,高門寒戶,雲泥之別。

    “那個夜晚,我殺心大發血洗潯水幫,自己做了這幫派的老大,往後數十年斂財無數,就連抓來的美人,都是按照她的容貌挑選的……可我做的這些,大概在她眼裏,非常可笑吧?”

    謝錦詞默默替他把紗布係好,瞥見他染血衣衫上織金的紋飾,竟與她珠串上的紋飾一模一樣。

    蘭紋。

    準確來說,是天女木蘭紋。

    那位女子喜愛的花,三十多年過去,他仍舊記得,仍舊繡在平日所穿的衣衫上。

    對羅十七這份深沉的愛情,謝錦詞不知該如何評說。

    老人忽然低笑,“一個小孩兒罷了,我與你說這些作甚?”

    這麽說著,卻再度撫上那木珠上的紋飾。

    一寸寸緩慢地挪動指腹,似乎要將它刻在心底。

    麵前小姑娘濕潤澄澈的眼眸,如同小鹿,帶著彷徨與害怕。

    她身後是槅窗,年夜的大雪連綿紛飛,一如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他被仇人圍剿,暈倒在牆角的一叢蘭花旁,那個少女親自照顧他,包紮的手法粗糙又蠢笨,幾次三番把他疼醒。

    她生得極美,像是雪夜裏的神女,令他心動。

    她說:“你壓壞了我的蘭花,是要賠的,而我不要普通的蘭花,我要狄國的天女木蘭。”

    為此話,他曾獨身一人,馬不停蹄趕往狄國,親手為她采下最美的那一朵天女木蘭。

    可那嬌弱的花朵,萬裏迢迢來到戎國江南,卻到底沒能成活。

    花朵枯敗凋零,一如她的薄情。

    高門寒戶,雲泥之別。

    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傷透了他的心。

    可他就是賤到了骨子裏,對這樣一位冷血美人,偏偏愛得要死要活。

    羅十七回憶著,唇角的笑容竟也算得上柔情。

    他輕喃:“我與她因為蘭花相識,如今能再次看見天女木蘭,就是死,也了無遺憾……隻是,我終究沒能送她芳華盛綻的天女木蘭,一定是這樣,她才不肯嫁我的吧……”

    恰此時,房間的雕門被人推開。

    一抹高大暗影緩緩步入,

    手中雙刀,寒光乍現。<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