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 幽冥陰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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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房內,小太監緊張地收拾著茶具,“師父,太子殿下不愛聽您說教,您少說兩句就是,幹嘛平白惹他不高興?他不高興,小的們也難做事啊!”

    胡瑜不以為意。

    修長勁瘦的雙手垂在腿側,一隻巴掌大的紅毛蜘蛛,舞動著八條細長的腿,慢慢爬上他的手背。

    他托起紅毛蜘蛛端詳,“太子年幼,咱家總得照看著些。那幾句道理,未必就是說給太子聽的。隻要有人心聽見,總能顯得咱家忠心不是?”

    小太監憨頭憨腦,“可是師父,太子進山,您難道真的不跟過去嗎?萬一有刺客,就那些花架子似的東宮侍衛,哪能擋得住?”

    “去自然是要去,”胡瑜把大蜘蛛藏進袖袋,“太子要是死在江南,宮裏那位,臨安寧家那位,可是要拿咱家問罪的……”

    寒風吹開雕窗。

    他的身影如鬼魅,倏然消失在原地。

    華貴的儀駕,緩緩行駛在深山之中。

    臨近寒冬,山中氣溫降得厲害,道路兩側的草木結滿寒霜。

    祁珩端坐在溫暖的軟榻上,緊了緊手中暖爐,目光落在遠處點著燈火的草廬上,唇角噙起誌在必得的微笑。

    儀駕在草廬外停了,男人望去,當年享譽天下的帝師,雪白儒衫一絲不苟,發髻上結一根玉簪,正恭敬立在簷下。

    男人笑意更盛。

    享譽天下又如何,腹有山河又如何,空有一身才華,卻根本無處施展。

    縱然在父皇還未登基時,錢文慕曾是他的老師,但作為前太子太傅的父親,錢家沒落,他就隻能是個徹頭徹尾的酸腐老書生。

    沒有皇族的扶持,天下間的讀書人,好比市井陋巷的泥腿子,什麽指點江山,他們也配?

    祁珩信步走下儀駕,儀表軒昂。

    立即有侍從上前,小心翼翼為他係上狐裘鬥篷。

    他含笑望著錢文慕,“多年不見,帝師風采一如從前。”

    司空院平心靜氣,“草廬寒酸,殿下若不嫌棄,可進去坐飲一杯暖酒。”

    “恭敬不如從命。”

    一老一少在草廬裏坐定,祁珩指著侍從們抱進來的大堆錦盒,笑道:“知道老師喜歡文房古玩,這些東西,都是本宮的一點心意。老師一走十九年,父皇和朝中文武,都十分掛念您。本宮南下之前,父皇還特意叮囑本宮,務必來看看您是否康健。”

    他絲毫不提太傅一事。

    錢文慕含蓄地朝東麵拱手,“多謝皇上掛心。”

    酒已煮好。

    小童捧上暖酒,祁珩聞了聞又放下,“老師雖已是七旬年紀,但本宮瞧著,風采/精神不輸年輕人。薑子牙七十二歲才被周文王請出山,不知本宮可有那個福氣,也請老師出山輔佐本宮?”

    錢文慕雙眸無瀾,“聽聞太子府的幕僚多達三百,殿下又何必來找我這個門楣衰敗的老骨頭?”

    “老師的本事,這幾年我都看在眼裏,您和那些庸人自然不一樣。老師,上京繁華,太子府富貴,您如果住在太子府,哪兒還用喝這種劣等酒?”

    錢文慕品了口酒,“江南有江南的好,我這把老骨頭若能葬在這裏,也算美事一樁。”

    “嗬……”祁珩嗤笑,“老師當真不肯隨我回上京?”

    “殿下應知,我求的並非富貴榮華,而是錢家的百年清譽。”

    錢文慕看向他,昔日清明的雙目,蒙上一層薄塵,暗流洶湧。

    “老師這是在跟本宮談條件?”

    祁珩從寬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緩緩放在方桌上,“不瞞老師,您這些年在臨安開書院講學,往朝中輸送了不少人才,即使您已致仕,但您借著他們做耳目,打探朝中機密也未嚐不可能。父皇的意思是,如果您不肯回上京,您可以帶著肚子裏那些秘密,葬在江南……”

    匕首出鞘,燭火下寒光閃爍,冰冷攝人。

    草廬外傳來急促的軍靴聲,太子府的侍衛,已經把這座草廬團團圍住。

    祁珩撣了撣寬袖,“太傅一事,本宮已經給過您補償了,想要成就大業,犧牲是無可避免的。您這幾年閉關草廬,靜觀天下之勢,以文人之筆抒發己見、大放異彩,難道不是為了引本宮來尋您?現在本宮親自請您出山,而您卻拒絕本宮,怎麽,您是在怪本宮當年無情?還是說,您更想輔佐我三弟?”

    錢文慕笑了。

    他仍舊不緊不慢地飲酒,“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隻是如殿下所言,我這帝師名滿天下,若天下人知道我死在殿下手中,又會如何看待殿下?皇子很多,可皇上為何偏偏派你做這件事?”

    祁珩神情變幻。

    原本他以為父皇派他來江南執行如此重要的任務,是因為器重他。

    但是……

    殺掉帝師的後果,當真是他能承受得起的嗎?

    正如錢文慕所言,皇子那麽多,父皇為什麽偏偏派他來幹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而且父皇多疑,從不複用已經放棄了的人,當年太傅入獄,是父皇親自下旨抄的錢家……

    難道父皇厭惡他?

    或者是忌憚他,所以想毀了他的名聲?

    是了,父皇如今最喜歡的兒子,是他三弟。

    頭戴金冠、身穿明黃四爪蟒袍的男人,突然很不安。

    他在燈下顧左右而張望,發現能夠指點他的,似乎隻有眼前這位帝師。

    他收了匕首,笑容慘淡,“老師,想殺您的是父皇不是我,我幼時也是您看著長大的,現在我遇到麻煩,你得幫我。”

    另一邊,趙府。

    就在祁珩離開不久,另一座儀駕從趙府後門離開。

    月色當空。

    儀駕前,兩名女童手持花籃,灑落漫天花瓣。

    四名女童手執如意、掌扇等物,緊隨其後。

    她們身後的檀木鏤花儀駕華貴精致,四角垂下水紅紗幔,紗幔裏布著上等的冰絲引枕,輕紗遮麵的少女,麵無表情坐在其中。

    青石板磚的道路寬闊幹淨,兩側人家關門閉戶已經安眠,簷下掛著的燈籠一望無際,一直通往道路盡頭。

    寂靜裏,有人提燈而來。

    是個曼妙的中年婦人,眼角皺紋盡顯滄桑,但也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美貌。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路過儀駕時,她徑直撞了上來。

    儀駕後緊跟著的侍衛立即拔刀相向,不過瞬息就抓住了她,“你這婦人,道路這麽寬,你是怎麽走路的?!你是不是故意衝撞我們小姐?!”

    他們望向輕紗帳後那個高貴卻冷漠的少女,“小姐,這婦人如何處置?不如卑職們把她打一頓然後放了?”

    少女平視前方黑暗,聲音輕靈如夢,“一心求死的人,放了做什麽?”

    幾名侍衛麵麵相覷。

    不放,難道要當街殺人不成?

    正猶豫著,一名女童冷聲嗬斥:“把她扔進府衙大牢,叫她自生自滅好了!小姐還要去見人,別磨磨蹭蹭的!”

    幾名侍衛連忙稱是。

    儀駕繼續往道路盡頭而去。

    一名侍衛推了把那婦人,“瞧著也算富貴人家,怎麽想不開要求死?快走,別耽擱時辰!”

    燈影晃動,婦人抬眸。

    眼底,是遠處繁華熙攘的天香坊。

    剛才她故意從瑢韻軒門口經過,讓裏頭的人瞧見她的容貌,果然引得那年輕老板追了出來。

    然而,那個年輕人功夫一般,並沒有可能追上她。

    她勾唇,笑容詭譎,轉身往府衙而去。

    夜九姿的儀駕,在一座不起眼的宅邸外停下。

    整潔的紅毯一直鋪到宅邸盡頭,少女從重重疊疊的裙裾中伸出一隻赤裸的玉足,輕盈踩在紅毯上。

    宅邸燈火通明,早已提前陳設好珠簾屏風。

    少女在屏風後坐定,一位婦人才被人引進來。

    她恭敬福身,“早聞得大小姐來了臨安,妾身本想親自迎接,隻是太子那邊……”

    此人正是錢佳人的母親,她乃夜家旁係之女,丈夫又因太子而死,故而需要避嫌。

    屏風後,少女仍舊輕紗遮麵。

    她抬眸。

    立即有女童會意地捧出一張畫卷,稚聲道:“錢夫人可有見過畫上的姑娘?”

    婦人望了眼,不覺怔住,“她……大小姐,你找她做什麽?”

    少女眸光平靜,“四國天下,諸子百家,幽冥陰陽,他們不會沉默太久的。為天下獻祭,為四國結緣,成為幽冥的新娘,這就是她的宿命。錢夫人,她,在哪裏?”

    婦人臉色難看。

    半晌,她輕聲:“大小姐墮入陰陽天宗,老祖宗就不攔著你嗎?百家學派,以儒、墨、道、法、名最為正統,以陰陽家最為旁門左道。大小姐,你背後站著整個夜家,還請你做選擇之前,務必慎重。”

    “砰!”

    上好的梨花木屏風,瞬間四分五裂!

    夜九姿起身,冷冷掃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婦人擦了把額頭細汗,“大小姐,妾身……”

    夜九姿站在簷下,餘光落在窗邊。

    前來偷聽的錢佳人滿臉驚駭,緊張地看著這個女人。

    這女人吧,漂亮是漂亮,就是脾氣不大好。

    說動手就動手,瞧把他母親嚇的!

    夜九姿漠然收回視線,“你想要我帶他去上京?”

    “是。”婦人低頭,沒去問夜九姿為什麽知道她的心思,“正如大小姐所見,今日的錢家已然衰敗。妾身嫁入錢家,冠夫君之名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從沒有想過依附夜家。但佳人生性膽小,天子的那把刀,說不定某一日會再次指向錢家,他在江南,我不放心。”

    錢佳人驚訝,“娘?!”

    他一直以為他爹真的犯了罪無可赦的大錯,可是……其中牽扯,似乎並沒有這麽簡單?

    “如你所願。”

    少女嗓音冰冷,赤腳踩上來時的紅毯,往宅外而去。

    初冬的夜晚,連月光也是冷的。

    它從天井灑落,簷下相對無言的母子,花瓣紛飛中少女冷漠的背影,就好像是兩個世界。

    正如幽冥之於四國天下,同樣是兩個世界。

    少女登上儀駕。

    平靜的瞳眸,被冷月鍍上一層紅。

    她清楚地知道,如果不和幽冥聯姻,就無法阻止他們南下侵占戎國。

    唯一適合聯姻的,隻有畫像上的女孩兒。

    這,是她的宿命。<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