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 他心中早已勾勒出一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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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目光冷淡。

    容丞相一遇事就哭,從他登基第一天開始哭,哭了十幾年,所以他現在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有點想笑。

    幸好容折酒沒繼承他老子的性子。

    他想著,又抬眸望向沈長風。

    他穿鳶尾藍繡銀錦袍,袍身上的大蟒威儀赫赫,巴掌寬的金腰帶襯得他玉樹臨風,風姿卓絕。

    那張臉……

    眼睛是大戎皇族特有的桃花眼,隻是更多幾分媚意,上揚的眼尾像極了那個女人。

    即便上過戰場,肌膚也仍舊白皙,就像那個女人一樣,怎麽都曬不黑。

    左眼尾一粒朱砂淚痣平添豔色,天生帶笑的唇形與她如出一轍……

    皇帝眼底情緒湧動,卻很快按捺住。

    他的聲音聽不出半點波瀾,“覆卿,昨晚你在什麽地方?”

    沈長風微笑拱手,“回稟皇上,臣昨夜歇在朱雀街小別院,謝姑娘與臣同榻而眠,可以為臣作證。”

    說完,餘光看見容折酒垂落的手攥緊成拳。

    他笑容越發無辜,“皇上,昨晚發生什麽了嗎?容丞相哭得這麽厲害,莫不是容夫人駕鶴西去了?”

    “你——”

    容丞相氣得捂住心口、渾身發抖,指著沈長風半天說不出話。

    容折酒冷冷道:“瑾王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昨夜你闖進容府想殺我,殺人未遂,於是羞怒之下放火燒了容府。天子腳下,你意欲謀殺朝廷命官,罪無可恕!”

    沈長風挑眉,“容大人不信我,難道也不信詞兒?難道非得把她喚到皇宮為我作證,容大人才肯信我?對了,詞兒昨夜太累,這個時辰恐怕還沒下榻。”

    容折酒臉色更加難看。

    什麽叫昨夜太累?

    他們昨夜幹了什麽,謝妹妹現在還沒能下榻?!

    他盯向沈長風,對方笑嗬嗬的。

    在他看來,分明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

    不過沒關係,他還有後手。

    他朝皇帝鄭重拱手,“皇上,昨夜刺客闖進容府,護衛砍中了他的左臂。從上到下的一條刀痕,約莫五六寸長。請皇上恩準,讓瑾王脫衣檢查。”

    皇帝何等精明,早就洞悉了這些事。

    他望向沈長風,對方神情淡然,似乎並不畏懼檢查傷口。

    他擱下朱砂筆,起了些興致,“覆卿怎麽說?”

    沈長風淡然自若,“如果臣左臂沒有容大人口中的傷口,那麽可否請聖上判容大人誣陷朝廷命官之罪?”

    容折酒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可是皇帝已經爽快應好。

    沈長風利落地脫掉外袍和內襯。

    他赤著上身站在禦書房裏。

    寬肩窄腰,腰線結實。

    一塊塊隆起的肌肉堅硬如鐵,隻是前胸後背卻有數不清的傷疤。

    有陳年舊傷,更多的是在越國戰場上留下的新傷。

    竟沒有幾塊完好的皮膚!

    至於左臂,一道刀傷從大臂蔓延到小臂,長達八九寸,比容折酒口中的傷口更加猙獰可怖。

    容折酒愣住。

    沈長風跪了下去,聲音沉重悲傷:

    “這些傷,大都是在越國戰場廝殺時留下的。臣不惜疼痛、不惜性命,隻想守護這個家國。可如今容丞相父子如此汙蔑微臣,臣實在心痛!”

    容折酒麵容扭曲。

    見過裝腔作勢的,沒見過裝到這個地步的!

    昨夜沈長風回府之後,定是自己拿刀劃傷自己,把那個傷口劃得如此恐怖!

    當真是個狠人!

    皇帝卻很滿意。

    指關節敲了敲龍案,他漫不經心道:“容相,你二人還有何話要說?”

    容丞相不敢哭了。

    他咽了咽口水,望向自己兒子。

    容折酒當機立斷,撩袍跪在沈長風身側,“回稟皇上,大約是臣昨夜看花了眼。今日給瑾王殿下造成的傷害,臣願意一力承擔!”

    皇帝諱莫如深,“朕貶你入大理寺為官,你可服氣?”

    容折酒叩首,“臣心服口服。”

    離開禦書房,容折酒與沈長風並肩立在簷下。

    白衣勝雪的男人,麵容清冷。

    他與其他舉子不同,他出身錦繡,憑借家蔭和容太後撐腰,在朝中擔任內閣學士,隻等將來繼承他爹的位置。

    如今被皇上扔去大理寺處理刑獄案件,打交道的都是牛鬼蛇神,對他的人脈沒有半點幫助。

    容家還被沈長風一把火燒了……

    他實在恨極了這個男人!

    他冷著臉,“初生牛犢不怕虎,說的恰是瑾王。”

    沈長風樂嗬嗬的,“多謝誇獎。”

    容折酒又道:“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上京世家眾多,能夠數百年屹立不倒的,卻少之又少。我容家,恰是其中之一。”

    “哦。”

    沈長風取出細煙管,慢悠悠點燃。

    “沈長風,世家的力量遠超你的想象。得罪容家,不會有好結果——”

    “呼……”

    沈長風對著他吐出一口煙圈。

    容折酒後退幾步,抬手驅散煙霧,“沈長風?!”

    “花兒有沒有百日紅我不知道,得罪容家會有怎樣的後果我也不知道。但是容折酒,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傷害謝錦詞。”

    冬陽落進了男人彎起的桃花眼裏,瞧著多情又溫柔。

    他緩緩吐出一口煙圈,“你說容家數百年屹立不倒,那麽,我偏要它倒在我手中。你說世家的力量遠超我的想象,那麽,我偏要上京城手攬大權的世家,統統倒台。權與力,集中在天底下唯一一個人手中,才叫真正的權力。”

    他大笑離開。

    容折酒盯著他的背影,渾身輕顫。

    他自幼飽讀詩書、運籌帷幄,從沒想過這種驚世駭俗的言論!

    數百年來,大戎世家林立,與皇族分庭抗禮,保持著脆弱卻又堅固的平衡。

    沈長風要世家統統倒台?

    沈長風要權力集中在皇帝一人手中?!

    他譏諷冷笑,“真是大言不慚……”

    沈長風離開皇宮,帶著隨從策馬往應昌街而去。

    冬風從耳畔呼嘯而過,男人側臉罕見的冷峻肅殺。

    他心中早已勾勒出一座天下。

    那是他要建立的天下。

    不過……

    男人唇畔忽然噙起溫柔弧度。

    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

    在建立那座天下前,他想先娶了他的美人。

    司馬府。

    謝錦詞仍舊端坐大椅上。

    杏仁茶已經喝了一半,熱乎乎的非常暖身子。

    她抬眸望去,二房三房的舅母、仆婦全被梅青打得滿地找牙,就連風真真和風香香都挨了她的拳打腳踢,抱在角落瑟瑟發抖哭得厲害。

    老夫人就更誇張了,坐在地上捶胸頓足,扯著嗓門哭嚎,罵風觀瀾不孝順,罵風啟焱是個活死人,罵謝錦詞是個不知廉恥的小賤人。

    街坊鄰居都是達官貴人。

    一幫不怕事的貴婦人進來看熱鬧,她們溫溫柔柔地把老夫人扶起來,幫著指責,“謝姑娘,這大冷天的,你任由你外祖母坐在地上哭,萬一凍壞了身子怎麽辦?”

    “就是!謝姑娘你是晚輩,長輩說話你就該乖乖聽著,半個字兒都不能反駁的,你怎麽敢命令丫鬟對長輩動手?!”

    老夫人如有神助,哭著訴苦,“你們不知道,她舅舅欠了錢莊幾十萬兩銀子,這死丫頭卻要拿我的體己錢和棺材本去還賬!要遭天譴啊,這死丫頭是要遭天譴的啊!”

    那群貴婦人一聽,這還了得,連忙跟著聲討數落起謝錦詞。

    屋簷下,青衣襖裙的少女慢條斯理地喝了口杏仁茶,忽然“噗嗤”一笑。

    她的笑聲諷刺至極。

    老夫人立即跳腳,“你們看,她竟然還有臉笑!千夫所指、千夫所指啊,她竟然還有臉笑!哎喲喂,咱們大戎崇尚孝道,如此不孝之人,我要去衙門告她!”

    謝錦詞把茶盞遞給梨白,起身撣了撣衣袖:

    “我跟你一起去衙門。最好把祿豐錢莊的掌櫃和賬房先生全喊上,咱們當麵對質,到底是誰出麵借錢的。我還想問問京兆尹,若有人假借他人簽字和手印借賬,又該是什麽罪名?”

    她笑容溫溫,眼睛裏卻滿是倔強。

    老夫人有點懵。

    半晌,她梗著脖子道:“你的意思是,祿豐錢莊的八十萬兩銀子是我用你舅舅的名義借的?死丫頭你也不想想,你舅舅和表哥都是敗家玩意兒,你外祖父又是個藥罐子,府裏拮據,欠據上清清楚楚摁著你舅舅的手印,還能作假不成?!”

    謝錦詞步下台階,“外祖母有所不知,市井間有種手段,可以把別的紙張毫無痕跡地覆在欠據上,以誘騙不知情者簽字畫押。可這種手段太低劣,欠據上一般會殘留藥水痕跡。正好,我這裏還有祿豐錢莊二十萬兩銀子的欠據,外祖母,咱們一塊兒去衙門吧。”

    老夫人慌了。

    但她是愛麵子的,不能把自己的慌張暴露出來。

    她咳嗽兩聲,顧左右而不敢言。

    謝錦詞盯著她,“外祖母不敢?”

    “笑話!”老夫人瞪著眼睛,“果真是我幹的,你謝錦詞那麽辛苦還銀子做什麽?!還不是做賊心虛?!”

    四周貴婦人紛紛點頭,認為她說的有道理。

    謝錦詞又笑了。

    這世道就是如此,比如老人摔倒在地,被好心人扶起來,老人卻要栽贓是那位好心人推倒他的。

    旁人更是助紂為虐,說什麽不是你推倒的,你幹嘛扶他?

    她語氣涼幽幽的,“早就想分家了,可舅舅心善,非要把你們當自家人。我去還債,是想成全舅舅的名聲,更想成全舅舅的仁善。但從現在起,我一兩銀子都不會為你們掏。”

    青衣襖裙的少女,坦坦蕩蕩立在冬陽下。

    發間的銀釵折射出陽光,她的眼睛卻比銀釵還要明亮。

    溫溫婉婉的氣質染上清寒之意,猶如一枝帶雪梅花。

    她笑吟吟抬手,“去衙門吧,老夫人,請。”<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