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鐵拍冬花花自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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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在我麵前的時候,依舊笑著,一如我們初見。那時候,我故意披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地躺在水草上,等待同伴把他引來。
他來了,扛著刀,丹鳳眼生得聰明。可我知道,他會輸給我的。因為我對他了如指掌,而他對“真正”的我一無所知。
他喜愛的姑娘款式和別的男人不同,據他酒醉後人家傳回的情報說,他最喜歡骨子硬,又愛撒嬌的。當然,我的主子對他很好,自小將我養得金貴,除了性格貼近想象,還白送了他一副好樣貌。
多年來,我數次問我自己,還要繼續嗎。
我不是沒法停下,我知道他是真心疼愛我的。可恰恰因為他的疼愛深厚,我也深知,他是忍不過欺瞞的。他作為漕幫幫主,從小被當做繼承人養大。一直以來,兩國派了多少人,送了多少好處,使了多少技法,隻為開通他家手底下那條水道。美人計不是沒人用過,他的祖上也曾中招,不過後來被人揭穿,下場淒慘。
他算盤總用得很好,長久以來,對利益二字,他識得清楚,也恨得深入。
我的孩子總是流產,剛開始很想生,卻總是遭遇意外。後來,我夜夜做夢。總夢見當年戰場上慘死的“五皇子”,夢見那年沙土中數不盡的陳屍。我走之前,皇帝陛下親自送我,複我母家光榮。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姐妹,派出去的任務都成功了,雖然,她們最後也都死了。我不敢生孩子了,因為我已經打算好,要救下他的命。我們可以把水道讓給單國,但我不想他死。可這怎麽可能呢,我知道,倘若固執的他不死,還有那些不顧人幸福的家訓高掛,我是不可能完成任務的。
一度,我選擇了他,所以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因為我怕,二十年前那些戰場上的軍魂不服。我怕,二十年來,受簡國打壓的單國子民心生憤懣,最後報應到我的孩子身上。
我隻是害怕。
不過,現在好了。我們沒有那一天,他死了,我也要死了。漕幫掌管的水路馬上就要被單稷派的人接管了。
自戰後,他苦心布了長達二十年的局,從蠶絲技術的盜竊,到稀有礦石的開采,最後是我,兩國間最重要的水路連接點,他都拿到了。
二十年來,我時不時地想,這樣一個有遠見的大謀略家,當年如果真的不想讓單勳死,會一點辦法都沒有嗎。還是,單勳當年舉國皆愛的名望,已經使他感到威脅了呢。
我清清楚楚,單國會以超乎世人想象的速度一改前貌,力頂繁華,不用十年,我從前的家鄉便會改頭換麵,簡國將不再能夠趾高氣昂地俯視我們。
我清清楚楚,這一切皆是我自己選擇。選擇為了國家,付出所有青春年華,選擇破壞他的安靜和堅守,選擇欺騙和傷害一顆真心,而這個傻子,死前都是笑著的,一如初見。
那年初見,他笑得調戲,如今死前,他笑得釋懷。
我很想發自內心地回他一個笑容,可我咧開嘴,笑得全是多年來脫不掉的戲。我企盼來生,也企盼平等,更企盼永久的和平。
他是簡國人,我是單國人;他是水路握手,我是暗探間諜。我們除了夢裏,隻有來生。
簡雲楟死之前,回顧自己一生與單稷鬥法,自認並無大贏大敗。因為他從沒那麽想贏,隻不過堅守,絕不能輸。
他一生愛過,活過,奮戰過。在死之前,若說還有什麽需要留給簡國,該是當年“洱軾”的錦囊預言,怕尚存災禍。
他很清楚,那年的“天降福瑞”是怎麽回事,後來戰爭如願勝利,他本已安心,自信世間並無注定。
但他一等多年,洱軾給別人的預言從沒有一個不靈驗,每當他說對一個,他心中的焦慮都會更勝一分。但戰爭早已結束,若說還有什麽後手,那他當年依舊留了些招式。
這麽些年,他也派人留心著兩國內大事動向,並未發現問題。但越交往,他越能看見單稷的野心。死之前,他並不放心,想著單稷該是看清了自己不愛打仗的秉性,有所利用地做了什麽事情。但他快死了,也隻能提醒他們後一輩,要多加留心,希望,是他自己擔心多餘。
故事回到二十多年前,兩國正式簽訂盟約的那天。
單稷長相普通,身材普通,衣著普通,哪怕是坐在主位上,也並不顯眼。政治家們往往如此,以最平常的臉蛋埋著頭,做最遠大的事,普通對別人來說,會招來厭惡。對謀略者來講,是一件絕佳的觀察利器。
簡雲楟則不同,他長相身形雖然普通,但個頭很高,又因著從小練武,全身自有一豎挺拔,坐在哪,都顯出威壓之風。將軍們往往如此,嚴肅而深沉,壓迫而安心。
單稷臉上從來不少笑的,他和簡雲楟說“好久不見,當年從峰上下來,就想到你往後必是豪傑。真爭氣,從沒打過敗仗。要不是我是輸家,直接想給你擺宴請酒。”
簡雲楟也笑“簽完了,我們私下喝。”
單稷說“合約我看過,自小我便知道,你講情分,如今擬的這份,屬實寬厚。我心裏明白,你小子是最愛子民的,舍不得人受苦,我記下這份恩情了。別的我都不同你說,隻想和你商量一條,能不能多開兩條商道?”
簡雲楟回“這點好說,如今的商貿往來受戰爭影響,多有停滯,停戰了,也該好好重整。”
單稷說“你和小時候一樣,一點就通。”
簡雲楟說“你也和小時候一樣,事事聰慧。”
單稷又笑了,給他加茶,說“還有一事,我想真誠地和你交底。”
簡雲楟點頭示意他繼續。
單稷說“兩國交戰多年,勞民傷財,損耗皆重。不出意外,未來單國由我當政。你我同入兩國數載,當知和為貴,共融乃發展之機,我不願再起戰爭,無端損耗,別的不敢保證,但隻要我活一日,就絕不會頒一道主動打仗的旨意,父皇亦是此意,望兩國永久交好。為表誠心,我們欲與你國聯姻,娶一女子做我的太子妃,自然,也是未來單國的皇後。你將此言帶到朝廷,之後予我回複。”
簡雲楟被震驚到,久久沉默。之後點頭,說“你的意思,我自會帶給父皇。”
兩人一番客套閑聊後,準備告別。
告別之前,簡雲楟和單稷最後說的話是“你放心,隻要你守諾,我絕不主攻,我活一日,此諾便有效一日。你也明白,這不是我不能,隻是我不想。你我同入靈國,受數載教導,前人手裏無法守住的和平,希望你我能用心守住,這才是大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