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山長水遠樂中仙(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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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蓮就這麽坐在小院子裏喃喃自語,她沒想清楚自己的明天將在哪裏,她心中以往建築起的那堅不可摧的高傲正和不得不麵對的卑鄙現實在打架,漂浮的希望和唾手可得的利益在過招,即將流逝的愛情正垂死掙紮。她隱隱知道自己必將迎來改頭換麵的關係和全新的未來,可她多麽渴望一切能留在原點!她多麽盼望現在能有一個人給她指引啊,她多麽希望現在,無論是誰,能敲響她家的門,告訴她今後該怎麽辦,隻要來者能用道理把她說服,她一定會學那些修仙者一樣終生虔誠地遵守的。

    而此刻,她家的門響了。

    她“噌”地站起來想去開門,但又不邁步,就停在原地盯著門看,直到敲門聲又一次響了,撞得門邊花盆裏的綠葉狂晃,它們將要禁不住這場風暴了。中蓮這時才動,跑到門口把門拉開。

    門外的小哥哥麵龐如初見溫潤,門口兩隻暗黃的燈籠在風裏輕輕地搖擺,他一手支開門,一手將拎著的食盒擠到半開的門縫裏晃晃,朝她輕輕一笑,說“中蓮,給你和大娘帶的。明天熱熱再吃。”

    中蓮將食盒接過來,沒說話,隻把門再打開,到容他闊綽進來的地步,他愣愣的,跟著邁進門來,邁進門來,才說“現下太晚了,明日我再來和大娘打招呼吧。”

    中蓮把門推著關上,插上門栓。

    小哥哥看她不對勁,問“中蓮,有什麽事要說嗎?”

    中蓮回過頭,頂著一臉的銀滿,月光偏愛美人自古有之,她不說一句話,抱住了小哥哥。

    小哥哥被嚇到,不推開她,但手也不敢動。

    他的衣服濕了,中蓮攥著他的前襟,在無聲流淚。

    他的手依舊不敢動,可聲音已經極輕“中蓮,怎麽了,你和哥哥說,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中蓮抽泣著搖頭,仍把臉埋著。

    小哥哥頭也不敢低,怕碰到她的,他全身都僵了,但耳朵和火燒一樣熱,幾乎影響他思考,他隻說“別怕,哥哥在。”

    中蓮卻覺得這遠遠不夠。她撲進小哥哥懷裏的時候,渴望的是一個溫暖的懷抱,她想要被緊緊地抱住、哪怕勒著。她的不安和空虛已經被這世界的無情和廣闊,無限放大。她需要一個狹小的空間,需要被一根扭緊的繩子狠狠捆綁。她不想聽見“我在”,這是句多麽懦弱的話啊!她想聽見,“你待著吧,我來處理。”盡管她的膽量和本領是如此卑小,但她渴望被更大更堅固的罩子籠護。

    她不想長大,更不要說體諒除她之外任何一個人的身體和心靈。她想和從前一樣,遇到問題了就跑到房間裏先躺下休息,等待夫人過來,夫人就會教她如何處理。夫人不行,她就好好打扮一番,再跑進將軍的府裏,不管使用怎樣的語氣,哪怕是掉一場眼淚把嘴巴都哭鹹,但最終一定又會完滿解決、一無所擋。

    哪怕是從前那些幾乎沒有給過她任何好意見的、混心都在考慮如何玩樂和怎麽能悠閑地更好玩樂的酒肉朋友,他們都有一套幾乎不用思考就可以處理世上一切問題的套式。

    她不用動腦,甚至很少需要動情。隻要永遠保持住那幾個習慣的情緒流露“恰到好處的驚訝、假意帶一點無奈的附和、合群的笑臉、淺淡而永遠嬉皮味的悲傷、委屈的眼淚、最真誠的點頭(隻要能夠停止現在這找麻煩的一切,她什麽都願意);一雙看透一切的眼睛,因為世上的一切最後都可以歸源為現實和利益;然後是一點夾著真實的虛幻,即除了家世和錢,什麽都不會留下,什麽也都會再來”。隻要這些就夠了不是嗎,隻要沿著一條河從低往高走就好了,什麽河邊的草和花,什麽河中的魚和蝦,鞋子濕了、衣服換了、兩旁房屋的煙囪倒了,與她有關嗎?

    所以她極度討厭現在。她討厭這些莫名其妙湧出來的不確定、不長久,而它們帶她走向的不是一個光明、榮光閃閃的未來,而是低下、卑瑣。再看看現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吧,這個唯一能讓人感到一些信賴和妄圖依戀的男人,他擁有什麽呢?除了短暫的陪伴和不痛不癢的慰言,他一無所有,他甚至無法給她一個緊緊而熱烈的擁抱!

    中蓮是因為小哥哥才下定決心的,當然不是因為他的自持、尊重、貼心,等待,是因為他讓她看清了自己的心。

    第二天,中蓮沒去教采花班的姑娘,她好好地沐浴打扮了一番,穿上了自己現在最美的一條繡花裙,它上麵飛著正歡快展翅的數隻藍蝴蝶,襯得她更冷豔。她準備好了一切,付錢叫了一輛馬車。馬車晃晃蕩蕩地顛簸在碎石路上,一會兒,車輪繞上一圈泥漿、又將它甩下,一路拖拽著飛濺;走到平坦的石板路上時,車輪已經沒辦法再回到原來沒踩過泥巴的樣子。窗外的風景一變再變,中蓮看著狹窄的巷子黑曲黑曲,看見各家門口的物件各堆各異,她已不再覺得好玩、悠閑與新奇,她隻覺得好像它們馬上要撞到自己的叫來的馬車,隻覺得擁擠。她看見一望無際的田野,如今麥麥青青,她沒有感受到絲毫洗滌的幹淨和原始的活力,隻覺得這些長在土裏的東西並不守禮,會帶壞她前十年苦練苦守的姿儀,再不走,她的粗野一定會隨著這些青色的東西一同長大、紮根,她會被帶壞得再不講脂粉衣裙、茶酒遊戲。走過熱鬧的賣區,人擠人的很難通行,她的簾子勾住一半、放下一半,剛好夠她看到那些擺攤的人盤腿坐到地上,笑嘻嘻地討價還價。她在心裏默默告訴自己,這絕不可能是她的將來。終於到了顯貴的宅區,她盯著那些不再生動的獅子,寬敞而肅穆灰暗的台階,那粗大的紅柱子,門口那些依舊勢利和永遠擁有兩幅麵孔的守門人,她看著這一切,由著它們將她沉睡的熟悉喚醒,她心靜一般地死了,卻因為不再騷動,而使她異常的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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