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珠與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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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食!
官者公之珠,譜乃包裝櫝。
珠失公不在,櫝存裝何物?
滿眼花匣子,亡國盛屍骨!
五代時,武官製度已經完備,對軍戎服飾的等級差別非常重視。武官九品以上有四種官服朝服、公服、常服和賜服。朝服、公服和賜服屬於宮廷使用,外任武官上戰場著戎服,也就是鎧甲,平時則著常服。全套常服包括烏紗帽、官袍、腰帶、烏靴等,每一件從用料、樣式、顏色、圖案,裝飾、配件,甚至鞋帶是長是短是粗是細,帶扣是金是銀是銅是鐵,都有具體的品級規定,以顯示官員的大小級別,比後世世界各國的各類官服上隻不過戴杠、戴花、戴星、戴圈、戴穗、戴帶,要複雜得多。
鄭恩不知道自己“虎威將軍”這個官有多大,心裏壓根就沒有當回事,當然也就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官衣與軍兵的衣服有什麽上下貴賤的區別,隻以為自己的腰帶扣子是銅的,上邊多了個石頭片,衣料質量好一點,帽子多個翅,至多貴二斤豬頭肉的價錢而已。符玉鳳扔了他的破爛行李,強逼他戴上新官帽,穿上新官袍,他隻覺得帽翅子礙事,帽圈子硌頭,袍袖子太長不方便,衣襟上繡的老虎像老鼠,繡的水浪像排著隊的毛毛蟲,怎麽看怎麽討厭。
他隻覺渾身長滿了虱子似的不自在,像小娃娃似的噘著嘴,跟柴榮來到隊列,帽子已經在手上提著;隊伍出發,已經掛在了馬脖子上。又走不遠,路上跑過一隻野羊,他童心大發,策馬便追,結果,野羊沒追上,官帽卻顛丟了。
柴榮讓他帶士兵去找,他向隨行的士兵說“那帽殼子又不擋寒,又不遮陽,有什麽鳥用?我正不想要它呢!看見也不準揀,誰找到我揍誰!”
他如此命令,眾士兵誰找不自在?當然都是找不到。
鄭恩沒了烏紗帽,頓感輕鬆,幹脆把腰帶也解了,把官袍仍當作一件平常的長衫披著。他行走中當手帕擦汗水,小憩時當坐墊墊屁股或鋪地上當毯子伸懶腰,就餐時當餐巾抹嘴巴,並且還穿著鑽刺林抓鬆鼠,下水溝摸魚,與將士摔跤玩,給撕扯了幾道口子,弄了許多泥巴。不過行軍二天,那嶄新的官袍又已經被他折騰得皺巴巴、髒兮兮的像塊抹桌布。
軍容不整,是違犯紀律的,柴榮發現,嚴厲訓他,他梗著脖子強“發給我做什麽,不是讓用的嗎?難道當祖宗牌位敬著嗎?一物多用,有什麽不好啊?你老大怎麽老媽子似的,穿衣戴帽,拉屎灑尿什麽都管啊?”
柴榮見他隨便慣了,一時難以調教,隻得歎口氣,隨他去了。
這天,將到陝州城外,柴榮一麵令人通報州衙,一麵令整理隊伍,排開儀仗。
官員出行鳴鑼開道,擺儀仗,顯排場,表現官譜官派,這是官場正兒巴經的主要業務,鄭恩卻當做扯球蛋,跑到柴榮轎車邊,少見多怪地叫開了“老大呀,樂子肚子餓得咕咕叫,你不快點找飯店吃飯,還要舉牌牌,敲大鑼,讓人走正步!你這是幹球什麽呢?玩猴呢,還是唱戲呢?”
柴榮說“姑父讓咱招兵,這是天雄軍發展壯大的大事,咱得認真一點,你咋呼什麽?”
“招兵還不容易啊?找個客店一住,寫點廣告一貼,自有人報名。再找個打穀場,搬石滾比力氣,扔石頭比遠近;打拳耍刀,比賽摔跤;再指棵大樹當箭靶子,看誰能射中不能;中的咱留,不行的讓走,不就算球了!這事我在打工時見過,好辦得很!你這不是麥糠擦屁股,自找麻煩嗎?”鄭恩一本正經地向柴榮指導著。
柴榮沉臉訓道“你說那哪像國家招兵啊?山大王選嘍羅似的,地方官還不把咱當騙子抓起來!到這裏招兵,要宣傳發動到各縣各保,要查有關身份,要履行許多程序,沒有地方官府的支持配合怎麽招啊?”
“找地方官就找地方官嘛,你又打旗,又舉牌牌,又走正步,還敲鑼吆喝,不是脫褲子放屁,多一道囉嗦嗎?”
“什麽囉嗦?‘夫輿服之製,取法天地,則聖人創物之智,別尊卑,定上下,
有大於斯二者乎!’這是朝廷的禮儀規定,祖宗的家法,千古的原則,是必須照章辦的!這怎麽是囉嗦?
“萬歲爺出行專車是精玉輅,另有五輅、大輅、指南車、記裏鼓車、白鷺車、鸞旗車、崇德車、皮軒車、黃鉞車、豹尾車、屬車、五車、涼車、相風烏輿、行漏輿、十二神輿、鉦鼓輿、鍾鼓樓輿等數十種專用車輛相陪,隨行數千人,儀仗能排幾裏長。這是為了威嚴、尊貴,也是囉嗦嗎?
“皇後專車為大輦,僅次於萬歲爺,其餘眾妃之車六等一等重翟,二等厭翟,三等翟車,四等安車,五等四望車,六等金根車。皇子之車三等一等金輅,二等軺車,三等四望車。親王群臣之車四等親王及一品乘象輅,二品、三品乘革輅,四品、五品乘木輅,五品以下乘軺車。當然,根據車的從高到低,其它儀仗也隨之減少。這是囉嗦嗎?
“就是軺車,不同品級規格也是不一樣的。五品、六品京官‘紅幔、施紅錦簾、香爐、香寶結帶、旗戟、綢杠繡文,銀裝飾’;可繡‘瑞馬、隼、獬豸、虎、鳳’;可用‘駕馬四匹,駕士二十五人’;馬匹皆有‘銅麵、插羽、鞶纓、攀胸、鈴拂、緋絹屜、紅錦包尾;金塗銀三環寶相花校具二十五兩,紫羅圓韉、烏漆鞍、銜鐙’。而六品以下的七品知府八品知縣乘的軺車,隻能是黑顏色,兩壁紗窗,金銅飾,繡雉雞銜瑞草,且是‘一轅,駕二馬,駕士十八人’。並且‘京朝知錄事參軍及知縣者,所乘馬不得飾纓’。‘六品以下不得鬧裝,其韉皆不得刺繡、金皮飾’。‘餘官及工商庶人,許並乘烏漆素鞍,不得用狨毛暖坐’。‘其藍黃絛子,均不得使用。’朝廷那麽多官員攪盡腦汁,製定了各種禮儀規矩上千冊,這是囉嗦嗎?”
柴榮板著臉上禮儀大課,說得嘴冒白沫,鄭恩還是梗著脖子不服氣“就出門走路這麽個簡單小事,你說說就得這麽長時間,真的去做,還不是麻煩死了?什麽禮儀規矩,淨囉嗦!囉嗦!囉嗦!還是囉嗦!就是囉嗦!”
柴榮見他仍是不服,擺起官譜,打起官腔,厲聲訓道“這次帶你出來,可不是讓你遊玩撒歡,是奉皇上聖旨、樞密差遣,辦理重要軍務的!我是你上司,不是你大哥!再順嘴開張,沒大沒小,沒上沒下,咋咋呼呼違犯軍規,我能饒軍法不饒。把扣子係好,襆頭扶正!立正,向後轉!歸隊!”
鄭恩見柴榮變了“大哥”臉,耍起了上司威風,怕真的挨軍棍,方才縮脖子回到隊裏站好。
柴榮說得不錯,官員出行時鳴鑼開道,是必行的官儀,無之,則被認為不成體統。後世的鄭板橋夜間出巡不鳴鑼開道,不用“回避”、“肅靜”牌子,隻用一小吏打著寫有“板橋”二字的燈籠為前導,那是另類,是違背王朝禮儀規則的。他的朋友鄭方坤就批評他說“奇曆落,於州縣一席,實不相宜”。他不聽勸告,終於在官場混不下去,不得不感慨著“聰明難,糊塗難,聰明變糊塗更難”,繼續往來於揚州、興化之間,賣詩賣畫,苦度日月。
曾有一官員夫人,進自家衙門時被門衛當做京訪者狠揍一頓。此打錯事件轟動一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以老夫論,此全怨那官員夫人沒有深刻認識到擺官譜、作官派的重要性。試想,若是她坐著花轎,穿著錦衣,戴著鑲寶石金戒指、鏤花金手鐲,丫環一群,仆人一幫,膀乍腰圓的保鏢好幾個,那門衛見了撅屁股磕頭惟恐不及,還會把她錯當作京訪的狠揍嗎?
至於高官出行擺一次譜,費用夠設幾十個粥棚,夠救活成千上萬快要餓死的百姓;夠建幾十座學堂,讓沒錢的孩子識幾個字;夠讓上千軍兵吃幾天飽飯,上戰場有力氣揮槍舞刀;夠修許多水塘、水渠,讓農民給他多貢獻些糧食——在官場人物眼中才是扯球蛋的事。當然,也有如後世鄭板橋、海瑞、包拯等一些不識時務的對抗過,但他們混得怎麽樣,地球人都知道。
柴榮雖僅比陝州知州官品高三級,但官大一級都能壓死人,何況柴榮還兼著朝廷大員的虛銜,又是相當於後世國防部長的樞密使郭威親自派遣,且是至親?一個相當於後世處級的七品吏部給事,到地方辦事,州、縣官也當大爺遠接遠送,若像柴榮這樣的級別突然來到,還不嚇得屁滾尿流,慌得小孩過年揀炮仗似的?
畢竟是吃過賤民的苦,柴榮在途中不忍驚擾百姓,沒有讓排開全副儀仗,此刻已近陝州,官場需要,他當然要顯擺一番。
柴榮所乘軺車插有“天雄軍”標誌、懸著豹尾的“柴”字大旗;另有彩旗八麵,均塗金銅螭頭,紅漆杆,畫白虎;加上其它各種牌、傘、旗、幡、刀、槍、戟、叉等,當然比吏部給事的儀仗隊派頭大了許多,就是在京城,也算得威風,在下邊州、縣,當然更引人注目。
柴榮訓罷鄭恩,整理隊伍,令眾軍兵牌、傘、旗、幡、刀、槍、戟、叉齊齊高舉,儀仗排開,大鑼敲響“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意思是“我是大官大大官,軍民人等齊閃開”,果然立竿見影,頓生奇效。路兩邊走路的、挑擔的、騎驢的、坐轎的,“嘩”的一聲都往路邊躲。
鄭恩見行人亂跑,還沒想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便見前邊一片喧嚷,一群人馳馬迎麵奔來;持槍挎刀的軍兵自城門湧出,隨後緊追著。一時間,大路上,人喊馬嘶,旗幟飄舞,塵土飛揚,刀槍耀眼。鄭恩隻當發生了什麽動亂,想到保境安民,份內之責,顧不得向柴榮請示,便向手下高聲令道“抄家夥,攔住前邊這群逃竄的鬼孫子!”幾乎同時,他兩腿一夾,縱馬向前,擋在了大路中間。
他手下軍兵聽令緊跟,挺槍持刀把路麵堵了個嚴嚴實實。
欲知後事,請看下回不識官與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