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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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正午時分,竇憲接到了宮中傳來的聖旨,為表其功勳,皇帝命竇憲率郭舉、鄧疊等人即刻進宮,受封領賞。

    果然一切都按照預想的態勢發展,竇憲在去往皇宮的路上,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回首自己戎馬一生,與北匈奴交戰十餘年,如今終於將北匈奴精銳之師徹底擊垮,雖然留了北單於一條性命,不過以北匈奴目前的實力,幾年之內對漢室不會再構成威脅。但是竇憲心裏很清楚,朝中那幫老夫子不會這麽想,他們已經被匈奴打怕了,是選擇一個少不更事的天子,還是一個能保大漢天下的將軍,他相信明智之人都能做成正確的判斷。

    從何時起,自己不再滿足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了呢?從何時起,自己開始覬覦那個至高之巔的龍椅了呢?竇憲想到了王莽,不由地苦笑起來,彼時的局麵何其相似啊。其實,很多年來他的確是一個權臣,卻一直未曾想取而代之,當年追隨章帝,他也是滿腔熱血,拚戰沙場,一心赤誠。章帝去後,竇太後攝政,竇氏一族紛紛占據朝中重要職位,這其中又是以他竇憲權勢最大,但是他卻越來越感到對江山社稷的無力之感。也許是竇太後親近宦官令他無奈,也許是劉肇暗地裏頻頻勾連朝臣的動作令他不爽,也許是在這畸形的朝廷下那些隻會趨炎附勢的嘴臉令他厭惡,總之,這個他拚盡大半生心血守護的天下,已經令他失望,也令他無謂了。也許是時候換一番新氣象了。

    卻非殿裏,年輕的劉肇高坐在龍椅之上,冕旒下英俊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竇憲越來越懷疑,在劉肇這張雲淡風輕的麵孔之下,一定隱藏著深不見底的巨淵。

    竇太後端坐其旁。攝政十餘年,在她風韻猶存的臉上,已經早就沒有了年輕時候的柔和與溫情,取而代之的是不輸於任何一個男子的威嚴與霸氣。

    一眾朝臣分站立於朝堂兩側。

    透過前番鄭眾的傳信,竇憲已能預料到今日的情形,竇太後會授意其親信重臣率先發難,以連年戰火不斷,百姓民不聊生,更加之今年洪澇肆虐,天不佑大漢為借口,逼劉肇退位。實際上,竇太後確實已做好一切安排,現在朝堂之上大部分人都是竇氏親信黨羽,屆時百官紛紛附和,即使有鄧訓、陰綱等不識時務之人試圖抗辯,那也是螳臂當車。至於劉肇這邊,她早已叫人擬好了罪己詔,在她眼裏,劉肇還是一個柔弱怯懦,不諳世事的孩子,她會封他一個富庶之地的王,讓他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地度過一生。另外一邊,鄭眾的羽林衛軍早已秘密將卻非殿團團圍住,一隻小小的飛蛾都進出不得。

    改天換日,便在此一舉。

    竇憲大步流星走上殿來,郭舉、鄧疊作為副將緊隨其後,拜過皇帝和太後。

    內侍朱奉宣讀完封賞的聖旨,竇憲等人領旨謝恩過後,一時大殿陷入詭異的寂靜。竇太後鳳目一掃,看向司徒趙玄。趙玄是兩朝元老,主持朝政,官爵與竇憲平,按說他是先帝信任和器重的人,對漢室應極盡忠誠才是,但此人雖有過人之才幹,卻偏偏生了個不成器的兒子趙延,這趙延在朝中掛了個四品的虛職詹事,平日裏囂張跋扈,前些年因搶奪良田與劉氏宗族中的一位公子結了仇,雙方大動幹戈,趙延出手狠辣,竟將這位劉家公子打成重傷,不日而亡。趙玄老來得子,而且就這麽一個獨苗,寵溺的很,勢必不惜一切代價要保住兒子,可這打死的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公子,雖說是劉家遠親,但畢竟也是劉氏宗族之人,豈能輕易善罷甘休。無奈之下,趙玄隻能求助竇太後,竇太後便出麵幫其平息此事,自此,趙玄更加聽命於竇太後,唯其馬首是瞻。

    此刻看到竇太後的意味深長的眼神,趙玄馬上心領神會,正待出列奏示,不想突然身後一人高聲喊道“臣有事上奏!”

    趙玄驚訝地轉身來看,卻是司空鄧訓。

    鄧訓並不理會趙玄詫異的眼神,大步上前,深深一拜,接著不待竇太後開口便直接奏道“陛下,太後,臣有事要奏。臣要彈劾大將軍竇憲!竇憲居功自傲,結黨營私,枉顧王法,臣要彈劾他意圖謀反之罪!”

    眾人一聽此言,紛紛神色大變。竇憲更是瞬間氣極,指著鄧訓破口大罵“好你個鄧訓,老夫方血戰匈奴歸來,你居然在此汙蔑老夫,你是何居心!”

    竇太後正待發話,不想旁邊的劉肇卻先開了口,他和顏悅色地說道“大將軍先別動怒,您戰功赫赫,忠心耿耿,怎是旁人能輕易汙蔑的,想必其中定是有什麽誤會,不妨先聽聽鄧大夫為何會出此言。”

    竇太後本想訓斥鄧訓,沒想到劉肇搶了先,竟還縱容鄧訓繼續說下去,她轉臉看向劉肇,劉肇也轉過臉來微笑地看著她,竇太後猛然驚覺麵前這個少年竟然那麽陌生,他篤定的笑容甚至令她後背一陣發冷。

    鄧訓臉上毫無懼色,當著竇太後、竇憲以及文武百官的麵前,條理清晰的痛陳竇憲多年來結黨營私,迫害政敵的證據,足足講了半個時辰。

    鄧訓乃是雲台二十八將之首鄧禹之後,曾任護羌校尉,數次拒羌人於關外,後卸甲歸朝,官拜司空,可謂文功武治,功勳卓著。這些年來眾多耿直之士因不滿外戚專權而被竇太後和竇憲陷害、貶斥、流放、甚至殞命,鄧司空卻從來不露崢嶸,眾人皆以為他明哲保身,不曾想原來他竟然隱忍多年,搜集到這麽多的罪證。

    其實,竇氏子弟和竇憲手下的這些齷齪之事,百官心裏都很清楚。雖說現在朝堂之上大半都是竇太後與竇憲的親信之臣,但畢竟還有幾個心存忠義之士,聽著鄧訓的慷慨陳詞,這些忠義之士也都義憤填膺,以太常陰綱為首的幾位朝臣,紛紛附議,請求皇帝嚴懲竇憲和他的黨羽。

    那些依附竇氏的朝臣哪裏料想到會出現眼下這種局麵,不禁如芒在背,冷汗涔涔。忽然,竇太後重重一拍禦案,站起身來指著鄧訓厲聲罵道“鄧訓,你這是存心離間陛下和大將軍,你有沒有把我這個太後放在眼裏啊?就算你說的這些事有幾分真的,那也隻能說明大將軍管教手下無方,大將軍常年征戰在外,宗族裏有幾個品行不正之人無暇顧及也是人之常情,你竟然敢汙蔑大將軍心存不軌,你好大的膽子!”

    不料鄧訓絲毫沒有退讓,竟強硬的回懟道“臣彈劾竇憲意圖謀反也是有鐵證!太後,七月初八戌時三刻,竇憲指使郭侍中郭舉夜進永安宮,蠱惑太後與竇憲內外聯合,意圖謀反,敢問太後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眾臣一片嘩然,站在竇憲身後的郭舉更是冷汗直流,竇憲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一隻手已經不由自主的搭在了劍鞘之上,破口大罵道“鄧賊,你竟敢血口噴人!”

    禦階之上的竇太後仍不失鎮定,幾十年翻雲覆雨勾心鬥角的生活,已經讓她可以從容麵對一切驚濤駭浪,隻是她萬萬沒想到,連她的永安宮中,竟然都會被旁人安插眼線,鄧訓絕對沒有這個本事,這個人會是誰呢?此刻她已無暇去想這些,隻能先設法度過此劫。

    竇太後略一定神,說道“鄧訓,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汙蔑當今皇太後,倘若沒有鐵證,你就是株連九族之罪。”

    鄧訓卻不理會竇太後的威脅,他鎮定的轉向劉肇道“啟稟陛下,臣有證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此事,請準許臣將證人傳召殿內,與郭舉這廝對峙。”

    劉肇輕輕頷首,仍舊雲淡風輕的問道“你說的是何人呢?”

    鄧訓擲地有聲的答道“永安宮內侍監蔡倫!”

    怎麽會是他?竇太後瞬間麵色慘白,心神大亂。眾臣也都麵麵相覷。

    這蔡倫說起來可是朝中的紅人,隻因其深得竇太後歡心。他自幼進宮,心思機敏,善於察言觀色,先帝也很是喜歡他。更重要的是,蔡倫是鄭眾一手栽培教導出來的,鄭眾是竇太後的心腹,竇太後也自然非常信任蔡倫。先帝去後,竇太後將很多軍機要務交給鄭眾處理,而把蔡倫留在宮中伺候。這麽多年來,竇太後從未提防此人,卻萬萬沒想到,今日出賣自己的卻恰恰是他!竇太後隻覺一陣眩暈,險些摔倒在龍椅之上。

    劉肇輕聲吩咐旁邊的朱奉,朱奉隨即高聲宣道“宣——內侍監蔡倫進殿——”

    須臾,這個令所有人大感意外的蔡倫一步一步來到了殿上。

    他謙卑地向前頓首拜道“奴才見過陛下,見過太後。”他的聲音十分好聽,他的眼神極為清澈,他的臉也生的很是俊秀,這正是他得竇太後歡心的重要原因。然而此刻,竇太後對這張俊秀的臉突然感到無比恐懼和厭惡。是的,蔡倫跟隨她這麽多年,她從未提防,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個安插在她身邊的棋子竟是他,她不禁想到,鄭眾知道此事嗎?還是鄭眾刻意的安排?如果是,那鄭眾······竇太後越想越恐慌,這一切已經完全不在她的掌控之中,她現在唯一的希冀就是,鄭眾對蔡倫的背叛並不知情,隻要鄭眾還是忠於她的,她便勝券在握,按照她的旨意,鄭眾早已安排羽林衛將卻非殿圍住,大不了血洗卻非殿,把這些不軌之人統統殺了。

    劉肇令鄧訓將方才所言之事再複述一遍,然後他看著蔡倫,莊嚴的問道“蔡倫,剛剛鄧大人所言之事你可知情啊?”

    蔡倫感覺到竇太後的目光向利刃一樣刺向他,他不敢抬頭,低聲回道“稟陛下,鄧大人所說之事卻是是臣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郭舉確實向太後遊說,協助大將軍····”他頓了一頓,深呼吸了一口氣後方才接著道“協助大將軍登上皇位。”

    隻見那郭舉早已麵如死灰,失去神誌的他頹然跪下,渾身瑟瑟發抖。竇憲回頭看了他一眼,怒不可遏的罵道“廢物!”

    這時蔡倫又接著說道“陛下明察,雖然郭舉極力蠱惑太後,但是太後絲毫不為所動,將這郭舉痛罵一番。陛下,太後一心為了您,為了大漢天下,是絕不容許這些亂臣賊子為所欲為的!”

    劉肇扭頭看向旁邊怔怔的竇太後,似笑非笑道“這自然是的,母後自然是一心為了兒臣的。”隨即,他轉過來臉來,方才的笑意已經慢慢褪去,眉宇之間的神色越發冷峻,言語中隱隱透出一股殺氣“看來,竇憲、郭舉、郭璜等人結黨營私,意圖不軌之事證據確鑿。來人,將這三人帶下去,押入天牢,待朕······”

    “且慢!”竇太後突然打斷了劉肇,厲聲斥道“肇兒,你怎可受這些亂臣賊子的蠱惑,竇憲是你的舅父,怎麽可能存心加害於你?依孤看來,必然是有人存心生事,想讓大漢天下不安穩。來人,傳中常侍鄭眾,立刻將鄧訓、蔡倫這些亂臣賊子拉出去,當即斬首!”

    眾皆愕然,看來竇太後已經孤注一擲。以趙玄為首的親竇一派朝臣紛紛附議,而以鄧訓、陰綱為首的親劉一派則大呼請陛下明察,卻非殿上劍拔弩張,一團混亂。

    竇憲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遭遇今日的境況,但他豈是會束手就擒之人。竇憲權傾朝野,一貫帶劍上殿,此時,他已是憤怒至極,大喊道“劉肇!你聽信讒言,加害功臣,如此昏聵,不配做皇帝!”說罷,便要拔劍向鄧訓刺去。

    眾臣皆大驚失色,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羽林衛大隊人馬身著鎧甲,手執刀劍,湧入殿內,將所有人團團圍住,鄭眾跟在羽林衛之後一步一步踏入了大殿。

    他倨傲地掃視了一眼眾人,心裏默默感歎,造化弄人,這大漢的天下,是往左還是往右,現在居然就在他一個宦官的一念之下。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的聚焦在了鄭眾身上,竇太後更是向他投去懇切的目光。

    鄭眾走到竇憲麵前,一雙吊梢三角眼像極了一隻正在觀察著獵物的鷹隼,他一字一句,陰陽怪氣的說道“竇憲,你謀反證據確鑿,如今還當眾出言不遜,詆毀陛下,罪該萬死!羽林衛,速將竇憲、郭舉、郭璜拿下!”

    “鄭眾!你,你······”竇太後騰的一下站起來,手指著鄭眾,鳳目圓瞪,氣的說不出話來。

    鄭眾長舒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襟,小步趨前,滿麵恭謹道“太後,竇憲等人謀反證據確鑿,望太後不要姑息。”

    竇太後隻覺瞬時間血氣上湧,眼前一黑,竟直直向後倒了下去。見太後昏厥,劉肇連忙令人將太後送回永安宮。

    竇憲知道自己和竇太後都中了鄭眾的圈套。可恨他居然如此疏忽大意,不帶一兵一卒進宮,如今隻能束手就擒。他扔掉手中的長劍,指著鄭眾和鄧訓等人罵道“沒想到啊!我竇憲戎馬一生,戰功無數,未曾馬革裹屍,卻在這裏被你等奸佞小人陷害!今日你等陷害老夫,隻怕來日大漢將士們必將你等碎屍萬段!”

    鄭眾正欲讓羽林衛動手,卻被劉肇喝止“住手!先將竇憲等人押入天牢,容後再議!”

    竇憲不屑地掃視了一眼劉肇、鄭眾、鄧訓等人。這些宵小之徒,豈是他的對手,今日雖然自己一時大意,輕信鄭眾之言孤身進宮,但是他進宮之前早已將虎符交給長子竇篤,那洛陽城外的三萬人馬此時已在竇篤掌控之中,一旦自己出事,三萬人馬片刻便能殺進宮裏。

    “劉肇啊劉肇,”竇憲在心裏冷笑道“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你,你早就心懷鬼胎!不過薑還是老的辣,你還是不夠狠辣,此刻不殺老夫,待老夫那三萬虎狼之師殺進宮之際,就是你為今日的愚蠢付出代價之時。”於是,他不改往日的倨傲,高聲大喝道“帶老夫去天牢!”

    郭舉等人早已嚇得癱倒在地,被羽林衛拖出殿外。

    就在卻非殿上風雲變幻之際,數百裏之外,還另外一隊人馬,正在星夜兼程趕來洛陽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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