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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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還得從兩年前說起。

    當時,竇憲官拜大司馬,大舉提拔親信之人,將追隨自己的臣僚安插在朝中各部重要的職位上。另外一邊,他的妹妹竇太後,卻一刻也沒有放鬆對自己這位親兄長的警惕。竇太後雖是一屆婦人,城府卻深不可測,她既想要竇氏一族牢牢掌控大漢,又不想竇憲勢力一直坐大,以至重蹈當年王政君之覆轍。說到底,她一直在維係劉氏和竇氏之間的平衡,雙方互相掣肘,最終天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而幫她實現這一目的關鍵人物便是鄭眾,以及他身後所率領的宦官一派。這些人無孔不入,幾乎所有重臣,甚至廣德殿裏,都布滿了竇太後的眼線,這其中自然也包括竇憲。可偏偏最痛恨宦官幹政的,恰恰不是那些不滿竇氏專權的親劉派朝臣,而正是竇憲本人。

    出現了一個重要的導火索,那便是劉暢。

    劉暢本是景陽王之子,劉肇的堂叔,也是竇憲的女婿。景陽王病故,竇太後便做主將竇憲三女嫁給劉暢。這劉暢雖說是劉氏子弟,卻是一個十足的奸佞之人。表麵上對嶽父竇憲忠心耿耿,深得竇憲器重,實際上早已被竇太後收服,暗中監視竇憲的一舉一動向竇太後稟報。竇憲幾番試探後,便覺察出劉暢的異動,他平生最恨這種兩麵三刀之人,於是暗下殺心。

    恰好劉暢又是個貪財之徒,因奪利之事與鄭眾起了衝突。竇憲便設計殺了劉暢,嫁禍鄭眾。原本想一石二鳥,但他低估了竇太後的心機,最終真相大白,竇太後大為光火,關了竇憲多日,直到邊關送來戰報,戰事吃緊,竇太後才以將功贖罪之名將竇憲遣去塞外。

    隨著竇憲的遠征,這件事便也逐漸被人們所淡忘了。然而,有個人心裏卻始終過不去,這個人便是被無辜陷害的鄭眾。

    竇太後放出竇憲之日,鄭眾在自己的府上徹夜未眠。二十多年了,他一直依附於竇太後,從她還是皇後之時起,便一心追隨她,助她將孩童時的劉肇扶上太子之位。先帝去後,又助她收拾那幫頑固的老臣,掌控朝政。但是,這次的事讓他不得不看清一個現實,一筆寫不出兩個竇字,與竇憲相比,他始終是個外人。無論他如何效忠,如何賣力,倘有一日,他與竇憲勢成水火,竇太後最終支持的人,還是自己的親哥哥。而這一天,一定會到來的,因為鄭眾深知竇憲刻薄寡恩的性格,也深知竇憲對他的仇視。

    就在那一夜,鄭眾做出了一個抉擇——倒戈支持劉肇。正是這個抉擇,冥冥之中改變了大漢的走向。

    那時的劉肇,還是一個十一歲的少年,但是老謀深算的鄭眾還是從劉肇那貌似波瀾不驚的眼神裏看出了幾分不甘。隻是劉肇羽翼未豐,他若孤軍作戰必無勝算。盤算多日,鄭眾選中了兩個人,一個是曾做過劉肇的太子太傅,看似明哲保身,實際心向劉氏的司空鄧訓;另一個便是被竇太後拉下皇位,卻仍然心懷天下的清河王劉慶。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幫手,那便是他一手帶大,情同父子的內侍監蔡倫。

    在接下來的兩年裏,劉慶暗中搜集竇氏一族的罪證,而鄧訓秘密拉攏對竇氏心懷忿恨的朝臣,蔡倫則監視著永安宮的一舉一動。七月初八那日夜裏,郭舉秘密覲見竇太後之時,在殿外偷聽一切的那個魅影,正是蔡倫。

    當晚,蔡倫便將此事稟告了劉肇和鄭眾,另外一邊,劉慶也已差不多搜集全了竇氏一族的罪證,但他們心知僅憑一些結黨營私、殘害忠良之類的罪名,還不足以徹底扳倒竇憲。沒想到天賜良機,竇憲竟果真生了謀反之意,於是,他們決定將計就計,利用謀反的罪名一舉擊垮竇憲。

    鄭眾夜訪鄧訓府,二人設計了這一局,但是也想到了一個可能的危險,那便是竇憲手下的三萬大軍。竇憲為人城府極深,況且他對竇太後並非全然信任,極可能留有後手。倘若三萬大軍暴動,憑鄭眾手裏頭那點兒羽林衛,根本不是竇憲的對手,到時候他們都將麵臨滅頂之災。

    鄭眾與鄧訓思慮多時,同時想到了一個關鍵的人物——耿燮。

    現在離洛陽皇宮最近的軍隊便是耿燮率領的兩萬冀州舊部,如果洛陽城外的三萬大軍有異動,唯一能壓製他們的便是耿燮。但是對於耿夑,鄭眾還是心存疑慮,他多次對鄧訓道“鄧大人,耿燮此人雖然忠勇,但竇憲畢竟對他有知遇之恩,他又追隨竇憲征戰多年,情誼深厚,你怎能確信他不會站在竇憲這一邊?”

    鄧訓撫須感慨道“中常侍多慮了。當年耿燮的伯父耿弇與家父共同起兵於冀州,助光武帝匡扶漢室天下,兩人是莫逆之交,鄧耿兩家更是多年交好。我長耿燮五歲,視他為弟,他也視我為兄長,他的為人我再清楚不過。此人至情至性,卻深明大義,即便竇憲對他恩重如山,可在大是大非之前,耿燮不會糊塗。但這件事,隻能我親自說與他。”

    當夜,鄧訓親手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書信,差人快馬加鞭送到耿燮手上。信裏,鄧訓將一切原委告知耿燮,並勸他道“大漢恐有重蹈王莽亂世之覆轍,我等先人拋灑熱血換來的太平盛世,想必將軍亦不忍斷送。作為兄長,我亦深知將軍忠義難兩全,如何取舍,但憑將軍決斷。”

    次日午時,書信送到五百裏之外的耿燮手中。讀完此信,耿燮心中有如翻江倒海,悲憤不已。悲的是他當日在燕然山下所慮之事終究還是發生了,憤的是自己視為親兄長的鄧訓居然與宦官為伍。也許是受竇憲的影響,耿燮對鄭眾等宦官同樣深惡痛絕,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若無鄭眾從中斡旋,僅憑鄧訓他們是成不了事的。

    擺在耿夑麵前的,是取忠還是取義的兩難之境。然而情勢危急,容不得他多想,他必須立刻做出抉擇,如果他不阻止竇憲,天下很快將再次陷入亂世,百姓生靈塗炭,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麵。但若他舉兵勤王,扳倒了竇憲,是否會將竇憲陷入必死之地?

    身為一介武將,在這千鈞一發的危機時刻,耿夑的頭腦卻異常冷靜縝密。他仔細想來,料定竇憲應無生命之虞。因為那個年輕的皇帝,羽翼尚未豐滿,竇氏一族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又有竇太後站在背後,殺竇憲,於情不合。再者,竇憲對北單於網開一麵,防的便是今日兔死狗烹之局麵,如今看來他這一步棋竟然賭對了。沒了竇憲,朝中一時無人能以大將軍之威震懾匈奴的虎狼之軍,劉肇這個皇帝的位子也坐不安穩,所以殺竇憲,於理也不合。

    就算皇帝糊塗,鄧訓、陰綱這些人也不會糊塗,如此想來,竇憲大約會折掉幾個心腹,最多是被收回權力,但不會有性命之憂。可倘若洛陽城外的那三萬大軍真的殺進皇宮,且不說有幾分勝算,萬一未能一舉得逞,這便坐實了竇憲弑君謀逆之罪,就算他的功勳再卓著,也是必死無疑。

    不管是為了忠,還是為了義,看來此刻自己唯一該做的就是阻止這一切發生。思慮一番後,耿燮終於下定了決心,帶上一萬精銳騎兵立即出發,日夜兼程往洛陽而來。

    這個時候,洛陽城外的竇篤、竇景兄弟眼見已到日落之時卻仍未見父親等人歸來,心中隱約已經起疑。鄭眾嚴密封鎖消息,竇氏兄弟派了幾路人馬進宮探查究竟,都被羽林衛攔截了下來。到了第二日清晨,兄弟二人已如熱鍋上的螞蟻,正準備親自入宮之際,聖旨卻下來了,旨稱竇憲等人意圖謀反,已被打入天牢,令竇氏兄弟速速交出兵權,回府待罪。

    兄弟二人勃然大怒,立即召集大軍,高聲疾呼大將軍遭奸人陷害,鼓動大軍殺入皇宮營救大將軍。將士們都跟隨竇憲出生入死多年,聽聞此訊後亦憤慨不已,齊聲高喊“殺鄭眾,清君側!”

    眼看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恰在這時,耿燮率騎兵趕到了洛陽城外。看到三萬大軍蠢蠢欲動,他們有的人,臉上的血汙還未來得及洗去,有的人,還綁著繃帶扶著拐棍,這都是剛剛和自己並肩作戰,出生入死的兄弟,耿夑不忍心讓這些兄弟們再次陷入無謂的戰火,不忍心讓這些為大漢拋灑熱血的男兒們背上謀逆的罪名,更不忍心看著他們將矛頭對準自己的同胞手足相殘。

    於是,耿燮騎在馬上,走到了兄弟們的中間,高聲喊道“將士們,別忘了你們是為何而戰,你們出生入死,浴血沙場,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父母妻兒,保衛自己的家園!你們今日殺進皇宮,知道是什麽後果嗎?不僅你們自己要白白犧牲,還要背上謀反的罪名,你們的父母兄弟妻兒,全部要被株連,這是你們願意看到的結果嗎?記住,不管是誰坐在那個皇位上,從現在開始,你們的刀,你們的箭,隻能對準你們的敵人,不能對著自己的兄弟!”

    夜幕緩緩降臨,跳動的火光裏,閃動著一張張鮮活的麵孔,有的木然,有的淒愴。也許他們隻是一個服從命令的士兵,也許他們不懂他們所為之拚死奮戰的天下,但是他們都有老父老母,也許還有嬌妻稚子,在家裏等著他們回去。

    竇篤竇景兩兄弟在旁聽到耿燮的訓話,又氣又急,竇篤更是大罵道“耿燮,你這個忘恩負義之徒!父親對你恩重如山,待你情同父子,你如今竟然背叛他!”

    耿燮義正言辭的詰問道“難道你要讓你的父親背上弑君謀逆的千古罪名嗎?這就是你的孝義嗎?”

    竇景仍不依不饒,大聲喧嚷道“這天下是父親拚命打回來的,父親來坐這個皇位有何不可?!”

    耿燮厲聲斥道“住口!就憑你剛才這句話,可以誅你九族!”

    看兄弟二人仍不甘心,耿燮擲地有聲的扔下一句“我大漢最精銳的一萬騎兵,現在就在營外,誰要想去犯上作亂,先殺了我這一萬精銳再說!”

    竇篤和竇景二人對視了一眼,他們自知在軍中的威信不足,平時也不過是狐假虎威而已,根本不可能與耿夑相提並論。且不說將士們是否聽他們兄弟的指揮,就算聽他們的,耿燮那一萬精銳騎兵也不好對付。二人一時無措,隻能訕訕回營。

    洛陽城外漸漸恢複了寂靜。一輪圓月升上夜空,正是七月十五,所謂月滿則虧,過了今夜,七月不會再有這麽滿的月,就好像過了今夜,盛極一時的竇氏一族也終將衰落。

    是非成敗皆為空,跌宕輪轉盡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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