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色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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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晃,入了臘月。洛陽城的大街小巷逐漸熱鬧了起來,南來北往的貨商們紛紛往這最繁華的洛陽城而來。
這日是臘八,鄧夫人從大清早就開始招呼絡繹不絕前來拜訪的各路朝臣和家眷。自從竇憲政變一事後,曾經主持朝政的趙玄也被奪了實權,掛了個太子太傅的虛職回家養老,朝中事務全仰仗司空鄧訓和中常侍鄭眾二人。京城裏的、地方上的官員裏有的是見風使舵之輩,還有不少曾經與竇憲交好的騎牆派,怕自己被秋後算賬,都想著找個機會巴結一番。剛巧趕上這臘八節,打著送些年貨的幌子行賄賂之事,有的在那臘肉裏偷偷放幾株名貴人參,有的在那江南織錦裏夾一幅稀有字畫,更有甚者在那北方特產的貢柑底下鋪了一層金錠。
鄧訓對這些人深惡痛絕,恨不得將這些人痛罵一番,但是浸淫官場多年的他深知“水至清則無魚”之理,不能將所有人都得罪了去,所以隻得佯稱身體不適,吩咐鄧夫人將這些人變著法子打發走。
鄧夫人陰氏出身名門,是南陽新野陰家之後,與光烈皇後同屬一宗,她嫁入鄧府已經十六年,生了一子一女,長子鄧騭方年滿十五歲,小女鄧綏十三歲,夫婦二人感情甚篤。
直到入夜,來訪的人都陸續離開,鄧府才安靜了下來。
晚宴後,鄧夫人陪著鄧訓在別致的小庭院裏擺下一壺清酒,將今日來訪的人和各種情形一一道來,順便也敘敘家常。
說起來,這鄧家的兩個孩子都讓人不省心。鄧夫人抱怨道“騭兒年紀不小了,本想讓他安安分分在太學研習,將來做個文官,誰知道他心心念念要去參軍打仗,天天舞刀弄槍,到處生事。”
武將出身的鄧訓卻不以為然,道“好男兒誌在四方,他要真是打仗的料,讓他去沙場曆練一番也不是壞事。”
鄧夫人嗔道“我們可就這一個兒子,這要是去了戰場,刀劍無眼,萬一有個好歹·······”
“夫人過於擔憂了。”鄧訓打斷了鄧夫人。
臘月裏說這種不吉祥的話著實不太合適,鄧夫人便打住了話頭,轉而道“罷了,不說騭兒了。這綏兒現在也越來越讓人不省心了,一個姑娘家,不會女紅,也不喜歡琴棋樂舞,整日裏除了關在屋子裏寫寫畫畫,就是跟著她哥哥看些亂七八糟的兵書,看的比騭兒還要入迷些,難不成以後也去從軍打仗不成?”
不料鄧訓卻哈哈大笑起來,朗聲道“我這個女兒最是像我,天不怕地不怕,從小就不讓須眉,可惜了,要是個男兒,必會建立一番功業。”
鄧夫人笑著嗔道“都是你把她寵壞了。”
正說笑著,忽然聽到院子外頭一陣急促的嘈雜聲,二人不知所以,起身要找下人來問,卻見一個家仆小廝慌慌張張跑了過來,張口便焦急地大喊道“不好了大人!有盜匪潛入府裏了!”
“啊!”鄧夫人失聲呼道,鄧訓也大驚失色。
沒有人會料到,就在鄧訓與夫人對月小酌,府裏忙碌了一天的眾人也準備安寢之際,夜色下,十幾個全身黑衣手持利劍的刺客,翻過院牆,潛入了鄧府。
待鄧訓和鄧夫人來到前院之時,黑衣人已經和府裏的護院慘烈拚殺起來,刀光劍影,血濺庭院。鄧訓一眼就看出,這絕非普通的盜賊,而是訓練有素的刺客,這些人身手不凡,人數眾多,府裏的護院加上小廝僅有不過三十餘人,絕不可能是這些刺客的對手。
鄧訓立刻意識到,這些人一定是衝著自己來的。他們出手狠辣,看樣子是要置自己於死地,府裏的護院支撐不了太長時間,而且月黑風高,一時間也難以找到旁人支援,看來今日他是凶多吉少了。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血光之災,鄧訓拚命讓自己保持鎮定,短暫的驚慌之後,他立刻拉起身邊已經嚇得麵無血色的鄧夫人迅速退回到內院,吩咐內院的家仆將內院大門緊緊鎖上,又趕緊搬來幾張桌椅,胡亂堆在門後抵擋。現在隻求外麵的護院能夠支撐再多一會兒,為自己爭取些時間。
看到鄧夫人依然六神無主的樣子,鄧訓用力搖晃夫人的雙肩,鄧夫人瞬間從恍惚中驚醒,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和絕望。
鄧訓緊緊盯著夫人蒼白的臉,一字一句咬著牙道“夫人,你聽好,這些人不是一般的盜賊,是要取我性命的。你立即帶著騭兒和綏兒從後院邊門逃走,快!”
鄧夫人怔了一下,接著便瘋了一般地驚呼道“我不走,我不能扔下你自己逃走!鄧訓,要走一起走!”
隻見鄧訓額頭青筋暴起,他以從未有過的粗暴,厲聲對鄧夫人喝道“住嘴!再不走騭兒綏兒也活不成了!這是我的命令,趕緊走!”
鄧夫人仍舊紋絲不動,倔強地盯著鄧訓。鄧訓隻能壓低聲音,用稍微柔和一些的語氣低聲道“夫人,這些人是衝著我來的,如果我和你們一起走了,他們必然窮追不舍,到時恐怕我們誰都逃不掉。隻有我留下來與他們周旋,才能拖住他們,給你和孩子們爭取時間。你們趕緊走,從後門的巷子往前五百米便是中常侍的府邸,你去請鄭眾火速派人來援,或許還來得及救我!無論如何,夫人一定要力保騭兒和綏兒萬無一失,保住我鄧家的血脈!鄧訓拜托夫人了!”
說完,鄧訓便轉身入內,取下掛在牆壁上的長矛,推開意欲上前阻攔的鄧夫人,頭也不回地推開了內院大門。
鄧夫人哽咽不止,但是她知道夫君說的對,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他們的兒女。她將眼淚生生吞下下,馬上喊了兩個家仆,跑到鄧騭和鄧綏房裏,將還在熟睡中的兩人喚起。兄妹二人完全不知發生了何事,鄧夫人不由分說,命令家仆駕起他們便扔上了馬車,自己也趕緊上了馬車,家仆駕著車,迅速從內院邊門逃了出來。
一路上,鄧騭和鄧綏不停地問“娘,究竟發生什麽事了?”“娘,爹呢?”“娘,我們這是去哪裏?”
鄧夫人一語不發,目光凝滯,仿佛一切像是做夢一樣,她還是不敢相信剛才發生在她眼前恐怖一幕,也不敢去想此刻鄧府內是什麽樣的慘狀,更不敢去想自己的夫君現在是生是死。
所幸鄭眾府邸距離並不遠,在家仆的快馬加鞭下,幾分鍾時間便到了鄭府門口。家仆正待上前去叫門,鄧夫人忽然聽到裏麵傳來一陣乒乒乓乓似乎刀劍相擊的聲音,她立刻察覺有些不對勁,便令家仆爬到牆上去看個究竟。沒想到,這家仆爬到牆上往裏一看,瞬間麵如土色,險些從牆上跌落下來,回到馬車上,驚恐無狀道“夫人,這,這裏,也有刺,刺客·······”
鄧夫人一時也驚的慌了神,這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不料,車上的鄧綏聽到家仆的話,似乎猜到發生了何事,她不由分說便要跳下車去。鄧夫人被她一驚,死死拉著她。
鄧綏嚷道“府裏有刺客,為何留父親一個人在府上,我要回去幫助父親!”
哥哥鄧騭一聽,也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立刻大喊道“快回去,娘,快回去救爹!”
鄧夫人被兩個孩子一鬧,反而冷靜了下來,她想起了方才夫君對她的囑托,一定要保住鄧家的血脈。
於是,她狠下心來命令家仆道“走!馬上離開這裏!”
鄧騭哪裏肯依,正欲強行下車,鄧夫人向家仆使了個眼色,那家仆不由分說便上前死死抱住了鄧騭。駕車的小廝調轉馬頭問道“夫人,往哪個方向去?”
可鄧夫人哪裏知道該往什麽方向去,罷了,也隻能聽天由命了,她咬著牙命令道“往北!”
兩匹馬拉著車子一路向北疾馳,鄧夫人擔心有追兵,一刻都不敢停。她的擔心是對的,約莫跑了一個時辰,就隱約聽到身後有馬蹄聲傳來。
鄧夫人意識到刺客還是追上來了,連忙命馬夫再加快速度。馬夫狠狠地抽打著疾馳中的馬,馬受了驚,發瘋一樣地往前狂奔。盡管如此,身後的馬蹄聲還是越來越近了,畢竟馬車加他們母子三人,還有兩個家仆,實在負重太大,根本跑不快。
鄧夫人聽著這索命一般的馬蹄聲,焦急不已,鄧騭神情憤懣,恨不得馬上跳下車去與賊人一決生死。鄧綏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努力環顧四周,月光下影影幢幢的山石和林木都在飛速的後退,再屏息一聽,後麵清晰的傳來急迫的馬蹄聲,果真是在逃亡了。
突然,一直沒出聲的鄧綏拉了拉鄧夫人,小聲說道“娘,我有個辦法。”
鄧夫人驚訝的盯著女兒“你有什麽辦法?”
鄧綏說道“娘,我們這樣下去一定會被追上的,你看前邊草木越來越密了,今晚有烏雲,光線很暗,我們躲進草叢裏應該不會被發現的。”
“好主意!”鄧騭立即符合妹妹道。
鄧綏想了想又接著說道“可是,我們人這麽多,全部藏起來有些難,況且賊人一旦發現我們不見了,必然會沿途搜索,到時候我們還是難以脫身,必須得有人繼續駕車前行,引開賊人。我們下車後,馬車重量也會減輕許多,速度也會快些,想必能拖延些時間,等賊人走遠了,我們再逃出去。”
很難想象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在這樣命懸一線的危急時刻,還能保持這般的冷靜鎮定。眼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可是這樣做就意味著要把忠心跟隨保護他們的家仆拋棄,鄧夫人有些猶豫了。
這時,鄧騭焦急萬分的低聲喊道“娘,別猶豫了,就按鄧綏說的做吧,不然等賊人追上來,誰都跑不掉了!”
兩個家仆見狀,也挺身而出道“夫人,您和大人待我們恩重如山,不要說為夫人引開賊人,就是現在去跟他們拚個你死我活,也絕無二話,夫人不要猶豫了,趕快下車吧。”
須臾,馬車已行至一處草木茂密的窪地,馬夫立刻放緩了速度,鄧夫人無奈的拉著鄧騭鄧綏跳下了車。
這是一片丘陵中的官道,旁邊雜草叢生,高高低低的灌木錯綜複雜,在晦暗的月光下,影影綽綽難以看清,確實是合適的蔽身之地。三人鑽進了草叢之中,俯身趴下,透過草木的縫隙觀察著外麵的情形,大氣也不敢出。
馬車繼續向北飛馳,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僅僅幾分鍾光景,就見一群黑衣人騎馬從眼前飛奔掠過,馬蹄聲震耳欲聾,驚起塵土飛揚。看樣子約莫有十幾個人,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一直到待馬蹄聲消失不見,鄧夫人才拉著驚魂未定的鄧騭和鄧綏從草叢中爬了出來。方才隻是緩兵之計,賊人追上馬車後便會發現他們母子三人不在車內,到時候必然會回頭來找,所以必須速速離開此地。可是環顧四周,這一帶是丘陵地,起伏不平,視線所及隻有這一條官道,一時不知該如何進退,最後實在無法,隻能再往樹林裏走去。
這樹叢裏平時根本無人出沒,荊棘遍地,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的極為艱難,尤其是鄧夫人,她是名門閨秀,哪裏遭過這種罪,又素來體弱,走了兩個時辰已經體力不支,稍未留神,腳一崴,竟然滾落下了斜坡。
鄧騭和鄧綏大驚失色,趕緊上前來看,才發現這旁邊是一處小山坳,因為是夜裏,未能看清地形,鄧夫人一腳踩空便陷落了下去。
兄妹二人慢慢探身下來,救起了跌落在灌木叢中的鄧夫人,所幸山坳並不深,鄧夫人沒有什麽大礙,隻是右腿動彈不了,鄧綏定睛一看,發現是她的右腿在跌落下來的時候撞到了旁邊的山石,估計是傷到了腿骨,鄧夫人咬緊牙關想要站起來,卻怎麽也動不了。
東方已經現出魚肚白,眼看著天就快亮了。
就在兄妹兩個急的滿頭大汗,鄧夫人也掙紮的筋疲力盡時,突然有火把的光亮閃現在他們眼前,隱約聽到有人喊道“前麵有什麽動靜”。
“糟了,還是被追上了,看來是老天爺不肯放過鄧家啊!”
鄧夫人心裏已經徹底絕望,她一手一個拉著自己的一雙兒女,緊緊攥著他們冰涼的手,準備坦然迎接即將到來的命運。
很快,有人舉著火把走到了他們麵前。借著火把的光,鄧夫人驚訝地發現,來人似乎並不是方才追殺他們的黑衣人,他一身漢軍士兵的裝束,正詫異地盯著他們母子三人,緊接著又一個漢軍模樣的人也走上前來,看樣子,似乎是有一隊人馬在這處山坳裏紮營。
鄧騭一邊悄悄摸向隨身帶著的短劍,一邊壯著膽子問道“你們是何人?”
第一個上前來的漢軍也不客氣,直接拔出了劍,指著麵前的毛頭小子反問道“你們又是何人?”
正在僵持之際,忽聽不遠處有人高喊道“什麽人在此處吵鬧?”緊接著一個領軍模樣的人遠遠地走了過來。那兩個漢軍見到此人過來,立刻乖乖的收起長劍,恭敬的回答道“林將軍,這裏發現三個不知來路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奸細······”
那領頭的林將軍接過火把,進一步上前細細查看。火光下,鄧夫人看清了他的臉,方方正正,似乎還有幾分英俊,隻是左邊眉頭上一道扭扭歪歪的傷疤,像一條黑粗的毛毛蟲盤繞在臉上,顯得格外突兀。
他細細將這母子三人打量了一番,然後扭頭吩咐兩個手下道“你們快將這位夫人扶回賬裏。”
聽他這麽說,鄧夫人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稍微放下了一些,看樣子這位林將軍不是壞人。那兩個漢軍聽命將鄧夫人抬起,鄧騭和鄧綏滿懷忐忑的跟在後麵走。
原來這處山坳下麵是一片平地,不遠處正好連接著官道,這一隊漢軍人馬正是從官道反方向而來,入夜之後在此紮營歇息。鄧夫人跌落之處正好是平地上方的草叢,兄妹二人下來救她時,發出的聲響驚動了守夜的士兵。
士兵們將鄧夫人抬入了營帳,林將軍親自為鄧夫人察看了傷勢,看樣子是嚴重的小腿骨骨折,可是隨行並沒有醫官,林將軍隻能命人先用碎布和木板將鄧夫人的小腿處固定住,但他知道以鄧夫人此時的情形,必須立即送入城裏找郎中醫治,再拖下去恐怕右腿難以保住。可他看母子三人這幅落魄驚慌的光景,料想可能是遭仇家追殺,怕是不會輕易相信於他,索性先自報家門道“在下是冀州中郎將耿燮麾下副將林忠,夫人傷勢不輕,需要立即送到城內診治。”
哪知鄧夫人一聽此言,居然麵露萬分驚喜之色,語氣頗為激動的問道“將軍果真是耿夑將軍的副將?”
林忠聽鄧夫人這麽說,也頗感訝異“莫非夫人認識耿將軍?”
鄧夫人長歎一聲,便將自己的身份和事情的原委一一道來。
原來林忠自小追隨耿燮,耿燮又與鄧訓是相交多年的兄弟,怎會不知鄧訓其人,隻是鄧夫人和一雙子女倒卻是從未謀麵。如今聽到鄧夫人聲淚俱下的說起昨夜的慘事,林忠也不由義憤填膺,怒道“究竟是何人竟如此囂張,敢在天子眼下,謀害朝廷重臣!”
鄧夫人想到夫君還生死未卜,更是淚流滿麵。
林忠本來是奉耿燮之命押送前些日裏與西羌一戰俘虜的羌賊頭目去洛陽,但眼下當務之急是要保護鄧家母子三人,洛陽已經不安全,追殺他們的人昨夜沒有得逞必然會再滿城搜索,思來想去,最穩妥的辦法便是護送他們去冀州,耿燮駐兵冀州河東郡,兵力龐大,保他們母子三人的安全應不會有失。
於是林忠兵分兩路,一路人馬繼續前往洛陽押解俘虜,自己則親率精銳人馬護送鄧夫人母子三人徑往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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