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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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近河東郡,一直陰霾的天空突然飄起了雪,這是今年入冬後的第一場雪。洋洋灑灑落了一路,將這一片中原大地盡染霜華。

    林忠護送著鄧夫人母子三人走了兩日兩夜,所幸一路上未再遇到黑衣刺客,派出去向耿夑報信的士兵已經快馬加鞭提前半日將消息送到將軍府上。日落時分,鄧夫人一行抵達了冀州城,為免引人耳目,隨行士兵們在城外撤離,林忠親自率兩名親信護送馬車一路駛入耿燮的將軍府,耿燮已和夫人景姬在府院相迎。

    紛紛揚揚的漫天飛雪中,鄧夫人在林忠的攙扶下從馬車裏走出,鄧騭和鄧綏兄妹也隨後跳下馬車。

    河東郡中心以北十公裏開外,有一處清幽之地,便是將軍府的處所了。耿氏一族在冀州根深葉茂,這處府邸便是耿家的一座舊宅,因遠離喧囂,地處僻靜,所以被耿夑作為將軍府安置家眷。府院占地十畝,背靠越靈山,四處環繞著百畝良田,平日裏幽靜清雅,每當春耕秋收時節,田間地頭,鳥語花香,一派熱鬧豐足的景象。眼下正值寒冬,莊稼早就收割完了,平整肥沃的黑土地鋪上了一層皚皚的積雪,一眼望去銀裝素裹,更添了幾分靜謐清幽。

    鄧耿兩家的交情源於鄧禹和耿弇。鄧禹是光武帝太學時期的好友,屬於南陽一派將領的首領,耿弇則是冀州一派將領的代表,大業建成後光武帝在平衡南陽舊將和冀州將領的問題上也傷透了腦筋,所幸鄧禹和耿弇兩人深明大義,協力幫助光武帝調和兩派勢力明裏暗裏的矛盾,方使得大漢根基穩固,二人也逐漸成為莫逆之交,耿燮就讀太學期間便寄住鄧叔父家中,與鄧訓自然情如兄弟。

    除了鄧訓與耿夑的兄弟之誼外,景姬與鄧夫人還是遠親,景姬是櫟陽侯景丹的孫女,其母親與鄧夫人之母是表姐妹。景姬記得最後一次見鄧夫人約莫是四五年前了,那時的鄧夫人還是一個容光煥發的美婦人,眼下經曆了這夢魘一般的浩劫,腿上又受重傷,容顏憔悴不堪,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

    鄧家的兩兄妹長的也很快,鄧騭已經是個大小夥子了,身體結實,氣宇軒昂,眉目間透著些桀驁不馴。

    鄧綏也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了,景姬想起上次見她的時候,還是一個有些微胖的黃毛丫頭,沒想到女大十八變,僅僅兩三年光景,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她繼承了父親高挑的身材,容貌卻更似母親,肌膚勝雪,唇紅齒白,特別是那一雙黑水晶般清亮的眸子,透著一股純真和聰慧。她安安靜靜的站在那裏,恰好幾片雪花飄落在她烏黑的長發上,襯著粉雕玉琢的人兒,竟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一樣。

    景姬上前扶住鄧夫人,見鄧夫人雙目紅腫,不知已經流了多少眼淚,也不忍相問,急忙和侍女將鄧夫人扶進府內。

    鄧騭一語不發地跟在母親身後,他年輕的臉上,堆滿了與他年紀不相稱的陰霾,巨大的痛苦與仇恨,讓他原本英俊的臉顯得有幾分扭曲。

    鄧綏輕輕跟在哥哥的身後,在轉過連廊的那一刻,她忽然停頓了一下,有些好奇的回過頭來打量眼前這位將軍,隻見他側身立在那裏,高大挺拔的像一尊雕塑,粗粗的眉毛像一把利劍,鼻梁聳立如峰,眼窩很深,深得像是望不見底的湖。

    靜默的注視並不能逃過耿夑的警覺,他的五感如鷹隼一般敏銳,這是他在刀光火石中煉就出來的直覺。他條件反射一般的迅速轉頭,眼底不由自主的散發出一股寒意刺骨的殺氣,瞬間漫卷而來。

    小姑娘瞬間愣住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神,沒有一絲溫度,透著死亡氣息,令人心驚膽顫的眼神。

    而耿夑就在轉過頭的那一刻便意識到,自己條件反射的戒備似乎嚇到了這個可愛的小姑娘。看著她煞白的小臉兒,耿夑有些無措,他心中有幾分歉意,愣了一下便衝她露出一個有幾分生硬和笨拙的笑。

    也許在他看來,這個笑容應該能算得上是慈祥和善,可以安撫受驚的小姑娘。但他顯然是錯了,隻見那小姑娘更加驚恐的瞪大了眼睛,呆立片刻後,便立即迅速扭過臉去,小跑追向母親和哥哥。

    耿夑有些失望的摸了摸自己棱角分明的臉頰,難道這張臉真的如此凶神惡煞嗎?

    將軍府格局方方正正,分為前中後三院,前院主要是會客的廳堂、書房以及供奉香火的祠堂;中院為親眷們的內室,兩側還有數間廂房;後院則是一座構造頗為雄奇的建築,恢弘高闊,殿前高懸一塊紅木牌匾,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山海閣”躍然其上,據說這是耿家曆代珍藏兵書兵器的地方。三處院落皆以連廊相接,中間各有花苑點綴,尤以中後院之間的花苑最是雅致,古木參天,曲徑亭榭,幽深雋美。

    鄧夫人在西廂暖房安頓了下來,鄧騭兄妹二人則在東廂房安置。景姬細心的將一切都搭理的極為妥帖。耿夑夫婦二人皆不喜奢華,素來勤儉,所以將軍府上侍女仆從並不多,不過寥寥數人而已,景姬遣了大半去照料鄧夫人和兩個孩子的起居。

    因掛念丈夫生死未卜,鄧夫人日日以淚洗麵,夜夜輾轉難眠,腿疾也遲遲未愈。耿夑遣了府中仆役去洛陽探視,很快便帶回來了一個令他心痛萬分卻並不意外的消息。

    其實,就在鄧夫人母子三人落腳冀州城的同時,這個可怕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洛陽城的大街小巷。

    臘八夜,司空鄧訓被奸人仇殺,當眾人發現他的時候,隻見他雙目圓睜,全身上下被砍了無數刀,血盡而亡,但他至死都緊握著手中的長劍不曾鬆手。可以想象的出來,這是一場多麽慘烈的廝殺。鄧府全家上下加上護院仆從總共五十餘口全部慘遭屠殺,屍橫遍地,鮮血染紅了整個鄧府,所幸鄧夫人和一雙子女逃出生天,不知所蹤。

    不止如此,中常侍鄭眾府上亦同時被血洗,萬幸的是鄭眾當日留在皇宮裏巡視羽林衛防務,這才躲過一劫,然而府上管家仆從二十餘口皆無一幸免。

    消息傳到廣德殿時,劉肇震驚到險些暈厥,稍微緩過神來,便盛怒下令全城搜捕刺客,洛陽城頓時風雲突變。

    值得慶幸的是,羽林衛隻用了一天便抓住了四個未及逃離洛陽城的刺客,然而這些窮凶極惡的刺客居然在落網之時紛紛咬舌自盡,幾經搶救,隻活下來一個刺客,此時正在廷尉獄內嚴訊逼供。

    耿燮夫婦本不想告訴鄧夫人,在鄧夫人的苦苦相問下,隻能沉痛地如實相告。鄧夫人一聽此訊,心裏還存在的一絲僥幸和希望徹底破滅,登時口吐鮮血暈厥了過去。

    更麻煩的是鄧騭,這孩子已經長大了,也會些功夫,當聽到父親的死訊已被證實,鄧騭麵色鐵青,一語不發地回到房中拿起自己的劍。他要去洛陽為自己的親人報仇,侍衛如何也勸阻不住,耿燮隻能命林忠將其製服,鎖在房間裏。鄧騭哪是能被輕易馴服的人,一怒之下他便破口大罵,一邊罵害他一家的奸人,一邊罵所有困住他的人都是膽小怕死之輩。

    耿燮自然不與他一般見識,他清楚的知道,刺客要滅鄧家滿門,殺了鄧訓之後又繼續追殺他們孤兒寡母,便是要不留活口。現在刺客是何人所派尚未查清,下落亦不明,極有可能還潛伏在洛陽城裏,鄧騭此刻回去便是羊入虎口。所以形勢未明之前,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放鄧氏家眷回洛陽。

    他冷靜地排布人馬,加緊對洛陽城的查探,同時又派出一路人馬去宛城。此刻,除了鄧府家眷外,他還隱隱在為另外一個人擔心。

    正如耿燮所料,洛陽城中如今已經熱議紛紛,所有矛頭都指向這個人——竇憲。

    如果說有人要同時對鄧訓和鄭眾痛下殺手,全天下人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竇憲,因為正是鄧訓和鄭眾二人合謀將他繩之以法。

    果不其然,就在事發後的第六日,廷尉獄卿將那唯一活下來的刺客親手畫押的供書交到了鄭眾手上。鄭眾打開供書便冷笑一聲,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果然是他!”

    原來,刺客終於熬不住酷刑,供出滅門案背後指使之人便是竇篤。

    石破天驚!

    據傳劉肇聽聞之後氣的踹翻了禦案,大怒道決不再姑息養奸。當即令鄭眾率京師駐軍馳往宛城,將竇憲父子三人一並押回洛陽。

    耿夑冷眼觀察著這一切。眾人皆以為無懈可擊的真相,在他看來卻是漏洞百出。

    當日刺客有二三十餘人之眾,個個身手了得,而竇憲一族自從被禁足宛城,皇帝一刻也未放鬆對他的監視,竇篤竇景二人又都屬於有勇無謀之輩,如何能避過眾多眼線部署這一複仇計劃。更何況,以耿夑對竇憲的了解,這個狂傲一世的梟雄,絕不是為泄一時之憤而行此下作之事的人。再者,這個時候殺了鄧訓和鄭眾,所有人都會懷疑到竇氏身上,竇氏一族更絕不會再有翻身之機,反而可能滿門皆為此送命。

    心思縝密的耿夑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自己的懷疑,因為他實在想不出來,如果此事有人在背後謀劃,那又會是誰呢?他隻能親自去一趟洛陽,也許能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在耿燮離開冀州前往洛陽的時候,鄧夫人終於從連續幾日的昏迷中蘇醒了過來,然而巨大的悲痛徹底摧毀了她的意誌和她的身體,本就重傷的右腿傷勢不斷惡化,景姬請來冀州城裏最好的大夫,卻依然束手無策。

    鄧騭聽說凶手已經找到並緝拿回京的消息後,終於安靜了下來,但是他從此便整日黑著臉,再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一句話,沒有人知道他又在想些什麽。也許他此刻心中唯一渴望的便是親手將竇憲父子三人碎屍萬段。

    劉肇下令以王侯之禮厚葬鄧訓,並派朱奉帶人前來河東郡相迎鄧氏家眷。

    景姬告知朱奉鄧夫人傷勢凶險,長途顛簸恐有性命之虞。景姬所言確實非虛,但更重要的是,耿燮在臨行前告訴她,滅門一案的背後或許還有不為人知的隱情,竇憲父子或許也並非真正的凶手,若果真如此,那麽鄧氏家眷待在洛陽便凶險萬分。所以他再三囑托景姬,在自己回來之前,絕不能讓鄧夫人母子三人離開冀州。

    朱奉親自去探望了鄧夫人,確實如景姬所言虛弱不堪,便打消了送鄧夫人回洛陽主持喪事的念頭。

    可就在朱奉即將離開之際,躲在屏風後麵的鄧騭突然衝了出來,高聲喊道“朱常侍,母親行動不便,請您帶我回洛陽!”

    景姬慌忙過去阻攔,可鄧騭哪裏肯依,堅持要回洛陽,再者話已出口,在朱奉麵前也不能告知實情,為免引得朱奉生疑,景姬隻能放他而去。

    於是,朱奉便帶著鄧騭趕回洛陽,景姬放心不下,等他們前腳一走便立刻找來林忠,請他派出高手暗中跟隨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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