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永寧宮之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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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此刻,陰山以北的龍城,北匈奴人的都城,城的中心是關山王行宮,耿夑便被囚禁於此。

    雖說是囚禁,但其實算不上囚禁。於除鞬特意騰出來一座裝修水準在龍城已稱得上豪華的偏殿給耿夑居住,又遣了兩名匈奴女奴貼身侍候,這樣的待遇可絕非普通的俘虜所能奢望。或許是英雄相惜,對於除鞬而言,這位在戰場上打了十幾年交道的對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他在當今世上為數不多的能瞧得上眼的朋友。

    偶爾,於除鞬還會帶著匈奴特有的烈酒與烤山羊肉,與耿夑痛飲一場。而耿夑對於他的盛情也毫不推辭,或許於他而言,對於除鞬也同樣有惺惺相惜之意。兩個鬥了半生的勁敵,在這個特殊的時刻裏,倒更像是兩個許久未見的老友,把酒暢談,無關個人的生死,無關身後的家國。

    至於於除鞬將自己留在這裏是為了什麽,耿夑從來沒有問過,他知道,於除鞬想用他來換取的東西絕不會太簡單,但是在必要的時候,他有很多種辦法可以結束這一切,不過現在還沒到時候。

    這種詭異而奇妙的和諧一直維持到從洛陽發來了鄧太後的親筆詔書。

    詔書中,這位太後告訴於除鞬,要大漢放棄自己的國土絕無任何可能,但是她手上有另外一個籌碼,或許於除鞬會感興趣。隨詔命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張羊皮紙帕,盡管經由時間的磋磨,紙帕已經泛黃,可上麵的字跡,於除鞬第一眼便認了出來。

    是她的字跡!

    封存許久的記憶霎時間如潮水般湧入,這位叱吒風雲的梟雄心中,似乎有什麽地方被觸動了,那是他隱藏的很深很深,深到以為自己已經忘卻的地方。可是他並沒有忘卻,他隻是不敢再想起,直到此時不得不想起的,那個他用為棋子的女人。

    八年前,這個女人忽然間音訊全無。在此之前,她每隔月餘都會通過心腹從千裏之外送來這樣的羊皮紙帕,上麵有著於除鞬想知道的,關於漢皇室的所有訊息。可從八年前的某一天開始,於除鞬再也未收到這樣的羊皮紙帕。他曾經一度發了瘋一般的四處打探這個女人的消息,直到有人告訴他她死了,突然身染不治之症死在了大漢的後宮裏。

    得知這個消息後,於除鞬連續十天泡在烈酒中酊酩大醉不省人事,沒有人知道是為了什麽。從那一刻開始,他小心翼翼的把他心中那一方見不得人的柔軟之地徹底封了起來,封的嚴嚴實實。

    可現在,鄧太後明明白白的告訴他,那個女人沒死,隻不過身份敗露,被她囚禁了起來。她原本要讓那個女人用她全部餘生來懺悔自己犯下的罪過,非死不得出,但她現在改了主意,她要用這個女人作為交換耿夑的籌碼。

    真是可惡!上萬匈奴勇士用生命換回來的戰果,身後的弟兄們殷殷期盼的即將到手的銀子、戰馬和糧食,鄧綏竟然想用區區一個女子,一個原本身份低賤的女奴,就換走這一切。於除鞬萬分暴怒,可為什麽,他又有一股難以抑製的興奮,他的興奮隻因為一件事那個女人,呼蘭格沁,她沒死!

    她在羊皮紙帕上寫著,她安好,她曾經害死許多人,她要用餘生為那些因自己而死去的祝禱,她讓他不必為自己做任何事,就當自己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的世界。

    於除鞬在心裏咒罵道,這是什麽鬼話?她要在那個鬼地方呆一輩子,像坐牢一樣,身邊圍繞著的還全都是自己的仇人。但這像是她說的話,這個女人狠起來的時候比誰都冷血。

    “你以為這麽簡單幾句話就能讓我放過你嗎?不可能!”於除鞬在心裏對她狠狠道“上天注定你來到我的世界,生是我的人,死也要死在我的眼前!”

    所有對於戰爭的狂熱,所有權衡利弊的理智,所有對於攫取漢人土地和錢財的,竟然在這一張輕飄飄的羊皮紙麵前,全部轟然坍塌。

    這個桀驁暴戾的男人驀然發現,原來在他那堅硬如鐵的心裏,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竟然悄悄熔出了一個深深的洞,直通心底最原始的渴望,如同在戈壁荒漠的廢墟裏,倔強的生長出一朵妖冶的格桑花。

    於是,於除鞬毫不猶豫的與鄧綏約定了十五日之約。十五日之後,就在玉門關。

    得到於除鞬回應的鄧綏有些意外。在此之前,她沒有絲毫信心能夠賭贏這一局,可她居然賭對了。

    人在紅塵中,皆逃不了一個情字。

    八年前,鄧綏親耳聽周沁藍講述她的過往,時至今日,鄧綏仍然清晰的記得,在說到這個冷酷的惡魔時,周沁藍明亮的雙眸中閃動著萬丈光芒,那毫無疑問是瘋狂迷戀的光芒。曾經鄧綏無法理解,為何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會愛上一個如野獸般摧殘自己的男人。此刻,手中攥著於除鞬的回函,她似乎明白了,這看似扭曲的愛,恰如懸崖峭壁中的鳶尾,絕境中愈加瘋狂的生長。於她如此,於他亦如此。

    鄧綏莫名的竟有些羨慕,她甚至想看看,如果周沁藍知道今時今日,她深愛的那個男人會為了她放棄唾手可得的千裏疆土,那麽八年前,她還會不會決絕的飲下那杯毒酒。

    永寧殿的大門緩緩打開。

    八年了,這座宮殿一直是宮中的禁地,厚重的宮門上拴著一道又一道的鐵鎖,在經年的風雨洗禮下,變得鏽跡斑斑。

    宮中的老人們知道,這裏以前住著先帝一位不算太得寵的貴人,後來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如同氣泡般,從重重深宮中蒸發了。有人說,她得了暴症死在了這座宮殿裏,有人說,她得了怪病後瘋了,被囚禁在這座宮殿裏,還有一種說法悄悄的流傳過,說她與那個命薄的小皇帝之死有關······

    不過宮裏的人們總是擅長遺忘,尤其是對於一個連存在的時候都容易被人遺忘的女人而言。關於永寧殿曾經紛亂如雪花般的流言,在這道宮門被鎖上不到半年之後,便也如雪花般消融的無影無蹤。

    鄧綏隻帶著蔡倫一人走進了這座被遺忘了許久的永寧殿,大門在他們身後徐徐關上,眼前的景象讓她恍然以為誤入了戈壁荒漠。

    經年累月的風沙,在院子裏堆起了厚厚的一層塵土,所有草木皆已枯死,唯有一株老槐似乎還艱難的存活著,落下層層疊疊的枯葉,慢慢的腐爛。

    走到內殿前,門框上斑駁的紅漆已經褪了顏色,四處結滿了蜘蛛網。伴隨著朽木摩擦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蔡倫用力將內殿大門緩緩推開。就在大門開啟的那一刻,飛揚起漫天灰塵,蔡倫下意識的抬起衣袖擋在了鄧綏的麵前。

    等到塵埃逐漸落定,一縷燦爛的陽光斜射進這地宮一般陰森的宮殿。蔡倫扶著鄧綏的手,舉步邁進了殿中。

    偌大的宮殿,空空蕩蕩,圍繞四周的青銅燭台上,結滿了厚重的黑褐色的蠟油,那是蠟燭燃盡後凝固而成。當中一張青玉案,兩邊各一張鎏金銅椅,積落了厚厚的塵埃。八年前,鄧綏就是坐在這張銅椅上,聽周沁藍講述她的一生。

    一切還是當年的樣子,布置的如同地宮一般的宮殿,自周沁藍服毒自盡後便被封存了起來,八年之久後終於再一次重見天日。

    穿過內殿,轉角處是一間用石板簡陋堆砌而成的暗房,鄧綏在暗房的門前停了下來,似乎在猶豫著什麽。

    蔡倫低聲對她道“太後,您真要如此嗎?萬一······”

    “蔡倫,孤想問你一個問題,”鄧綏突然看向蔡倫,問了一個他絕對意想不到的問題“你有深愛過一個人嗎?”

    蔡倫愣住了。昏暗的光線裏,鄧綏那雙異常清亮的眸子中閃著粼粼的波光,帶著一股似乎能穿透人心的力量,定定的注視著他。怔了好一會兒,蔡倫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於是立刻以他那一貫謹慎而恭謹的語氣回答道“太後說笑了,奴才是個孤兒,自幼無父無母,進了宮,便不再是個完整的人了,奴才哪裏有愛一個人的能力······”

    他輕鬆的說出這短短幾句話,像是自嘲,更是對命運的無奈,可不會有人知道,就在方才,他的心裏真真切切的出現了一個人,可是對這個人,他永遠不能,也不會說出口。

    鄧綏微微一笑,有幾分苦澀,輕歎道“是孤糊塗了,不該問你這樣的問題···好了,開門吧。”

    隻需一個眼神,蔡倫便明白她已然下定了決心。而隻要是她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情,無論看起來多麽荒謬,多麽冒險,他也會默默的陪在她的身邊。

    石板門向後翻轉,一股肅殺的寒氣瞬間襲來,剛剛入秋,衣著單薄的鄧綏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蔡倫連忙擔心的勸道“太後,裏麵陰冷,奴才一個人進去就行,您就在外麵等吧,別著了寒氣······”

    鄧綏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再勸阻,便舉步邁了進去。

    四麵不透光陰冷如冰窖般的暗室裏,空空蕩蕩,唯有正中間,停放著一樽巨大的棺槨。蔡倫小心的扶著鄧綏,一步一步緩緩靠近。

    盡管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可是當蔡倫費力將棺槨上的石板移開,眼前的一幕還是令鄧綏不由的倒吸了一口冷氣,蔡倫也同樣震驚的目瞪口呆。

    玄黑色的棺槨中,是一位身著西域華服的美人,美豔中帶著幾分冷漠的臉,她的麵容那麽寧靜恬淡,安詳的像是睡著了,隻是蒼白的臉上看不到一絲血色。

    “八年了···”鄧綏怔怔的看著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孔,喃喃自語道“八年了···真的一點都沒有變······”

    蔡倫也震驚的感歎道”太不可思議了!看來秦太醫當年沒有說錯,這種西域劇毒果真有保屍身不腐的奇效,隻可惜已經失傳,這些年來幾番派人尋遍西域也沒有找到······“

    “當年,她臨死前唯一的心願便是重返匈奴,她用世間最毒之藥,隻為保住容顏不腐,想必是期盼著有朝一日重返匈奴之際,在她摯愛的人麵前,以風華絕代之姿出現,而不是一把腐朽的枯骨······”鄧綏的神色忽然有些悵惘,她注視著蔡倫,幽幽問道“要利用一個死去的人,利用他們的愛,你會不會覺得,這麽做有些喪心病狂?”

    “太後,”蔡倫目光堅毅的直視著鄧綏,寬慰道“不會,奴才以為,這是替周貴人贖罪了······”

    蔡倫的話語似乎給了鄧綏一種堅定的力量。

    “謝謝你,蔡倫。”鄧綏誠懇的注視著蔡倫,然後低聲吩咐道“找幾個可靠的人過來,動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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