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古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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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利用我?……”夕詔正在生火,回頭看見火光照在秦蒼小小的臉上,映出憔悴和一絲悲切。不知是不是兩人不眠不休,疾馳一天的原因。

    “蒼兒是在問我,還是在告訴我?”夕詔轉過頭去,繼續添柴。

    “你在報複。你兵不刃血殺了劉慎,目的已經達到了。可偏偏借的是劉緋的手。你利用她喜歡你,利用她不知情,讓她間接殺了自己的父親;你會走哪條路,連我都不知道,劉緋卻諳熟我們的去向;她前來找你,你又暗示她,你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西齊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公主,弑父弑君,喜歡的人是自己一奶同胞,自己的過失卻引得哥哥被關在獄中生死不明,你讓她怎麽辦?你想過她以後要怎麽活下去嗎?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希望六七死,但眼下他人已在獄中,落在劉禎手裏也是凶多吉少。劉緋說有人告訴她是你殺了老王,這人是劉禎吧?

    “你知道陸歇在找你,所以改變了幻境,故意引他前來。時間正好,陸歇那時甚至還不知道老王已薨的消息,你讓他從一個瘋瘋癲癲的公主口中得知你是殺害老王的凶手。你自然知道璃王府尚未支持任何皇子,老王暴斃,舉朝同哀的時候,瑞熙王卻帶領親兵出城不在府中。就算陸歇不死在我的刀下,僥幸活著與‘畏罪逃跑’的公主一同回去,也必然落人口實,他與新王間該引出多大嫌隙?

    “還有我,你故意讓劉緋誤會,把恨意轉嫁給我;你讓我……讓我去殺陸歇。這些你還要否認嗎?”

    夕詔他把自己當什麽?秦蒼感覺自己胸口的悲哀忍不住地往外湧,努力壓住又問“還有,你跟劉緋說的話是真是假?你到底是誰?”

    夜,寂然無聲,木柴濕潤,一團烈火劈啪作響。

    “……我是夕詔。”

    夕詔背對著秦蒼,篝火的光,將僧人的影子投射在洞壁上,秦蒼也被包裹進深深地陰影裏。

    “你連解釋一下都不想嗎?”

    “蒼兒覺得,現下我會告訴你什麽嗎?”

    秦蒼徹底被激怒了,顫抖這站起來,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夕詔身前,雙手一把拉住他的領子“你慣會利用人心!我在你眼裏是什麽?”

    夕詔的狐狸眼上不再染笑,任秦蒼這麽揪著自己,竟是一身落寞。半晌,才慢慢將目光對上秦蒼淚水打轉的眼睛。

    “蒼兒,你早就猜到了七七八八,為何現在又來質問我呢?你本可以阻止許多事,可你是幹預了,還是因為害怕知道真相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我有機會一步一步實現你的猜想?你很聰明,這麽多年,你並非不懷疑,並非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若你想離開,我可會幹涉你的選擇?可你選擇繼續自欺欺人、繼續聽天由命,現下又來怪罪我形跡可疑,心狠手辣?

    “蒼兒,你想過沒有,為何就算你覺得危險也要留在我身邊?因為你需要我;因為我可以保護你。所有人都願意攀附強者,可你不能受了蔭庇,又以其為恥。我承認,我是利用了你,利用了陸歇對你的記憶。可那隻是記憶,你在他心裏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可以隨意送人、又隨意撿起的人。

    “蒼兒,這從來不是一個吳儂軟語的世界,自你被極樂閣主相中的時候,你就無法抽身於這旋渦了。即使不是我,也會有更多的勢力讓你沉浮。我無法陪你一輩子,你想活下去就不要對人有幻想,即使是我。”

    秦蒼感覺自己每多聽一個字,身上就冷一分;等他說完,幾乎如入冰窟。夕詔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分開來,自己都明白,可合在一起自己卻不願意懂。一種強烈的眩暈感襲來,甚至竟突然感受不到自己的雙手“師父,你可對任何一人有過真心?”

    夕詔何嚐不是滿眼落寞,卻又像聽了什麽有趣的話,突然笑起來,深深盯著秦蒼“蒼兒,這世上沒有真心,隻有合謀。現在,我們不僅是一條船上的人,更或許,我們早就是同一類人了。”

    夕詔,一半是佛,一般是魔。火光將兩人的影子糾纏在一起,形成鬼魅般的圖像。兩人四目相對良久,神情變化明滅,秦蒼慢慢將手放下,半晌移動目光,緩緩坐在火光旁。

    花海裏燦爛的日子紛紛碎裂,自己卻沒有辦法質問夕詔。甚至現在該問自己,每一次的怯懦、每一次的僥幸、每一次隔岸觀火的疏離。對著鏡子看著著裙裝的自己,可猜得到新月彎刀刺上的竟是陸歇的胸膛嗎?受人庇護,不舍離開。自己和夕詔之間就隻有利用嗎?

    秦蒼感覺自己無法理清這三千思緒,眼皮卻又止不住打架。

    夕詔收了袖內的安神香,將衣服披在熟睡的秦蒼身上。

    梵音起,火光明滅。

    對任何一人有過真心?真心就能保她無憂無患嗎?

    霍安北,近北離的地方有一座山,名曰常蛇。常蛇山橫跨齊、北二國,山壁寸草不生卻陡峭入雲,在二者間形成一道天然屏障,互不侵犯、也無來往。山腳下有一座古刹。古刹百餘年,建在一片草甸上。夏日積水,需乘船而至;寺廟漂泊在水中央,映下蒼鬆飛簷,一時間讓人有不實之感。

    古刹外牆、內塔多已斑駁風蝕,不知是已荒廢了多少年。幾處宏偉的前殿早已成斷壁殘垣,看不出當年盛況,隻留下不小的藏經閣和文室,像是要叫那時的智慧得以沉冤昭雪。

    人說“寧挨十座墳,不挨一座廟”是認為廟宇周有怨靈,怨靈入六道輪回前需與僧人共同修行。於是本就地處偏冷,如此一來更是人跡罕至。直到一年前初夏,古刹後,沿溪靠山壁處,有了一縷炊煙。

    霍安四季涼爽,剛立冬,就下了今年第一場雪。

    秦蒼抱著幾大卷竹簡從後山走來,向古刹走去。寺廟前,黃崗岩的照壁已不完全,坐在正中的佛像仿佛被人自左肩頸橫刀砍下,佛頭沒了蹤影;壁身並非莊嚴華麗,而是雕刻著數不清的雙手。手指殘破扭曲,伸出壁身,仿佛聽得見它們從地獄之門掙脫而出時的嘯叫。秦蒼總覺得那些手會趁人不備,拉人入火海,於是每每經過不惜繞路,離得遠些。

    天陰沉沉,看來晚上又免不了一場大雪。風大,秦蒼把自己裹得嚴實,厚厚的棉袍上狐裘領子將一張小臉擋下去一半,此時隻剩一雙水靈靈大眼睛露在外麵。夕詔已經好幾日未歸,不過秦蒼也習慣了。自從離開西齊,兩人就生分許多。

    夕詔依舊很忙,秦蒼覺得他或許依然在找“師娘”的下落。最初,曾有個僧人三番兩次登門,找夕詔密談。自己認得,那是兩人離開齊昌時,幫助攔下陸歇他們的幾位僧人之首。夕詔叫他度斯,告訴自己這就是“追殺”自己的臨南當今四位執事之一。度斯和善、有禮,既然是“追殺”,為何又保護夕詔呢?秦蒼不明白。

    而對於自己,就像被拆穿心事的小孩子,有點惱羞成怒故意跟夕詔保持一些距離。但其實自己也明白,夕詔說得對,自己不願離開庇護又不願麵對真相;即使不全盤支持夕詔的所作所為,但也不能做“端碗吃肉,放碗罵娘”的白眼狼。所以,畏畏縮縮地待在匯集怨氣、超度亡靈的古刹,反而安心。自己又未曾想過做什麽大英雄,就這麽偏安一隅、不給別人添亂地過日子又有什麽不好呢?

    古刹旁側緊鄰常蛇山,山腳隱蔽處有一殘洞可入。徑直走,山洞逐漸開闊。百十來米,洞頂突然增高,形成一道七、八人來人高的石虹。過了石虹,山洞的土質明顯不同,細看洞頂,大大小小的洞窟像無數眼睛,盯著山外來客重啟原先的秘密。

    洞身刻有畫,洞窟裏藏有大量經卷和不知什麽文字寫成的竹簡。經文多是錄刻在動物皮上的,封存在洞穴中不知多少年,竟依舊能看清。竹簡上的字更為清晰,隻是無法猜測出那些符號的具體意思。

    不知夕詔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夕詔將新“家”安在廟後山前,讓自己對“出土”的卷宗逐一梳理。本就無事可做,一年時間已然梳理出了一層左右。秦蒼對自己的未來設想就是在這裏舒舒服服、沒臉沒皮的苟且一輩子。或許十年,或許二十年,這裏所有的舊卷基本都能整理好。

    舊卷上說的不知是何時的事。隻是這時期已然發展出了相對完善的“象形文字”,人們也有意識的用這些穩定的符號係統記錄所發生的的事件。壁畫保存的並不好,許多脫落得可怕,可是留下來的部分,上色的顏料卻又十分鮮亮,對比鮮明。秦蒼仔細研究了幾幅相對能看清內容的,內容殘忍、駭人,該是偏向記錄某種神秘獻祭。遠古,人對環境的認識更淺顯,將未知和向往托付給神秘力量的做法,現今仍存,何況之前。

    秦蒼將書卷一一拂塵,分類放在藏經閣,才緩緩回到居住的小院。院中的小屋其實不小,長長的廳廊聯結兩處主間和分散的屋子,甚至還能跑上一跑。隻是大部分地方都被二人用來放藥和典籍,所以所剩衣食住行就相應減少。

    秦蒼關好門,升上火,外麵天已大黑。聽著門外風嘯鳴,秦蒼早早洗漱鑽進被子,隻希望明日是個好天氣,雪過天晴,自己好再多搬些竹簡出來曬曬。

    正迷蒙蒙要入夢間,就聽好似有人敲院門。

    “咚咚——”

    夕詔嗎?可他半夜回來何時敲過門——都是直接“飛”進來的。

    “咚咚——”

    求診的人?近些日子是有些不惜趕上兩三天路也要“法師”為他們診治的人。

    不過這麽晚了,不應該。

    “咚咚——”

    秦蒼覺得需要起身看看。

    不對!

    敲門聲在前,房頂怎有腳步聲?

    警覺起來,秦蒼掀開被子,握住枕頭下的新月彎刀,顧不得扯上披風,跳下床,沿著廳廊慢慢往書房方向走。

    來人不少,一個、兩個……不少於十人!來做什麽的?

    自然不善。

    臥房太過狹小,等人包圍過來就是甕中捉鱉。秦蒼按住片刻不離身的戒鏈,握緊小刀,感覺自己嗓子發緊,緩緩移出房間,摸索至書房,躲在倒數第二個書架旁一堆亂七八糟、疊成小山的書後。將窗打開一條縫,冷風呼啦啦瞬間灌進來,秦蒼忍不住渾身一個顫抖,自己竟是連鞋都未穿。

    三個黑衣人依次從臥房頂追來,手中長刀寒光陣陣。軟甲覆蓋著脖頸、口鼻,仿佛早知秦蒼的進攻手段,顯然有備而來。秦蒼顧不上冷,跪坐在書後,心中默數著步子三、二、一。

    瞬間,少女飛身旋轉,一把裹住一個黑衣人的脖子,右手刀柄一個上提,黑衣人發出一聲歎息,旋即向後倒去,細看,卻不見傷口多大,噴出多少血。近身肉搏秦蒼是吃虧的,她沒法和一個成年男人拚體力,隻能學會精準些,一招致命;也沒法承下黑衣人的重量,卻又不敢讓他發出聲響吸引旁人,於是左右一看,順勢借力讓他倒在一片經書中。

    接著又有無聲接近靠窗的書架的。黑衣人正麵向前側緩緩後退,秦蒼如法炮製,右手一用力,又解決一個。可這個倒下時,正撞上書架,一本竹簡啪得應聲而落。

    已經靠近門邊的黑衣人聞聲,瞬間撲來。秦蒼看見長刀向自己脖頸間猛然砍來,一個轉身縮進書架空擋,用力急旋,避過一刀,連忙躍入兩個書架之間。之後,左手施力,一枚魚骨直直射出,正中黑衣人右眼。黑衣人捂著血流如注的眼睛,大喊“站住!”

    完了,完了,徹底暴露位置。

    秦蒼不再管黑衣人,朝廳廊跑去。不好,又有三個黑衣人應聲而來,狹長的通道上撞個正著。

    暗罵一聲娘,秦蒼急速轉身,就往回跑。來人速度極快,秦蒼左躲右閃,刀大力一揮,竟被斬下一縷長發。剛到書房,就聽房頂傳來腳步聲,窗口有異動。自己被前後夾擊,要成肉餡。

    書房很大,有九排高過頭頂的長書架,其間未收拾好的書和瓶瓶罐罐,錯錯落落散在地上,此時倒成了防禦路障。

    秦蒼眼見身後又是一刀,單手抓住架子邊緣飛身轉體,借力一踢,書架上一排竹簡劈裏啪啦打出去。動作並不停,飛速後撤,手中飛針簌簌而出,正打在來人膝下。三明名黑衣人毫無知覺,依舊急速前奔,可幾個呼吸下來竟不由自主突然止步,這才發覺雙腿已然沒了知覺。

    對方追得急,秦蒼退得快,眼見就到了窗口的方向。可身後最後一層書架三四排的位置,突然響起輕輕聲響。那人內力極高,手握寶劍,劍未出鞘;不僅如此,來人竟然不規避自己的呼吸聲,多大的自信?秦蒼舉起左手。此處空間狹促,用不了神經和呼吸的毒素;而腐蝕性的毒更是不能,自己辛辛苦苦整理的珍稀書卷還能保得住嗎?

    命要緊,命要緊。秦蒼手指微微彎曲,指鏈輕輕作響,右手蓄力,“北鬥”出後,該是一刀封喉。

    盤算是這麽盤算的,秦蒼快,對方更快。

    來人似乎聽見了秦蒼腦中的計劃似的,聲音微一停頓,竟一步躍至上書架頂;接著,順勢而下。

    秦蒼甚至沒看見來人怎麽過來的,就被一把抓住左腕。腳上狠狠一踢卻被擋住,被震得一陣疼。翻飛而起,右手向外一劃,竟再次被來人用劍柄擋住。用力一拉,秦蒼被帶得一個轉身,那人的劍身就扣住自己咽喉。寶劍淩空刺出,下一刻,就看見自己剛才站的書架後,一名黑衣人胸口中劍,被直直釘在牆上。

    是來幫我的?還沒等秦蒼回頭,就感覺腰上被人一環,瞬間帶離地麵,頃刻飛身而出。身後人拔出黑衣人心髒寶劍,轉身騰飛,躲過身後一擊,再向前一挑。另一個下狠手的黑衣人旋即倒地。

    秦蒼被扣在這人身前,離黑衣人更近,眼見動脈上的血就要噴向自己,下意識想轉頭。可後麵的人顯然看見了秦蒼的動作,持劍的右臂一橫,讓懷裏的人絲毫不能動彈;錦袍一翻,擋在秦蒼臉前,接著又一劍刺過去。動作不停,一手扣著秦蒼,一手舞手中劍,不過多時,屋子裏就橫七豎八倒了一群黑衣人。

    空氣安靜下來,窗外飛雪。來人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

    秦蒼雙腳懸空,腰腹被摟得生疼。自己身位靠前,剛才身後人一通殺伐,看得人眼花繚亂,現下一停下來,直想吐。身後人不動也不說話,單手抱著秦蒼。秦蒼雙手攀住腰間的手臂,蹬著腿,轉頭往後看。

    就這一瞬間,身後人竟放了手。秦蒼一下重心不穩就往地上摔,剛要落地,又被一隻手抓住了胳膊,站直了身子。這下,才看到身後多此一舉的“救命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