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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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快近正午。頭已不暈了,身上的乏力感也不複存在。
秦蒼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
自己怎麽又在床上?衣物具在,倒是陸歇不見了。
退下沉重大擺的喜袍,秦蒼打開門。兩名侍女侯在門口,見秦蒼穿著單衣出來,整齊俯身一拜“見過王妃!”
秦蒼有些不習慣,問“……你們王爺呢?”
其中一個恭恭敬敬,甜甜道“王爺一早就上朝去了。”
“他怎麽不叫醒我?”今日自己不需去拜見王上嗎?或是,另一個“王”?
兩名女子聽了都一愣,一對視,又笑了起來。
秦蒼覺得兩人笑得發瘮。
小侍女話語間帶些羞赧“王爺吩咐我們,王妃昨夜沒休息好,讓我們不許打擾。等王妃自己起了,再伺候沐浴或備餐。”
自己怕是中毒把腦袋毒傻了。對,昨日是“新婚之夜”。看眼前女子的表情,秦蒼才反應過來。人之常情有何可羞澀的,去了疑惑,秦蒼便坦坦道“幫我添上熱水,我自己洗。哦,對了,我想吃麵。”
沐浴梳洗,吃飽喝足,秦蒼去了幼時自己住過的院子。
一切照舊,一塵不染,似乎不曾有人離開;隻是極安靜,沒有人氣兒。這間小院仿佛一粒琥珀,凝固在了某一瞬間。可畢竟時過境遷,新舊交疊的感覺很怪異,往事曆曆,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讓人跟著泛起百感交集。秦蒼不知不覺就受了氛圍影響,除了最裏間挨著居室的小書房外,躡手躡腳逛了個遍,出了小院,才大喘了口氣。
璃王府換了不少人,些許自己識得的“老人”還在,隻是現在他們未必認得出自己了。當然,不認得是最好。
亮堂堂的書房,岑夫子不在。問說是小孫子周歲,告了假。於是整個空間就歸了秦蒼了。和記憶力竟沒什麽變化,高高的頂,高高的書架,高高的梯子。倒是又填了不少書。
秦蒼穿著裙子,小心翼翼將梯子擺好,爬上去——今日可沒有大霆子幫自己扶著,掉下來有的受。岑夫子不僅是守著這些藏書,還一定程度上擁有“選購權”也就是在這個幾代人不斷創建的書閣裏,選擇為陸家後人增加些什麽。秦蒼翻翻看看,想若是能把霍安自己整理的那些卷文、古籍搬過來這兒放著就好了。這裏歸類細致,收藏得很好,自己還能在岑老頭處揚眉吐氣一番。可轉念,又不滿於自己的想法為什麽是把自己的書搬過來,而不是把璃王府的書搬出去呢?搖頭苦笑。
午後天氣很好,天藍風清,陽光繞過木梁蜿蜒進書房,再變回顆粒灑在書卷和秦蒼身上。
可能是陽光太過暖和,連陸歇身上都包裹了一絲溫和。
陸歇回到府中,見房內沒人,就去秦蒼幼時住的小院,也無人,思量一下來了書閣。
陸歇無聲立在門口,看著秦蒼攀在高高的梯子上,翻動書卷。她的瞳孔映著光,變成褐色,周身沐浴在陽光中,整個人變得很淺,近乎透明,像一幅畫,更像隨時要飛走,很不真切。
直到秦蒼換書,才發現下方站著人,嚇一跳,細一看輕輕喚他“王爺?”
溫和的冬陽,讓世界變得緩慢,將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兩人隔著一冊冊龐雜浩瀚的喧鬧,浸潤著上億年前的古老塵埃,靜靜看著彼此。此時最好的就是無需多言。
秦蒼小心翼翼下了梯子,小心翼翼來到陸歇身邊。
陸歇也緩過神,問“廚房做的還合胃口嗎?”
“好吃。王爺回來得好早。”又問“今日我不需要去拜見誰嗎?”
秦蒼問的自然是劉祁。
“不必。王上知你昨日遇險,命你好好休息便是。”再一頓又道“其他人也不必。”後來,陸歇多少探到了些少年時秦蒼和劉祁之間的往事,對於那時已然稱王的劉祁依舊明裏暗裏避免見到秦蒼也能明白一二原因。不過那是幾年之後的事了。此刻,他低頭看著仰望自己時眼睛大大的女子“你一直都很喜歡這裏。”
“喜歡。”眼前人笑眯眯。
“喜歡!”父親將這裏重新修葺好,拉著母親的手來到門前,將她眼前的輕紗摘下時,母親也這樣感歎過。
那個喜愛遊曆四方的奇女子,在府中最愛的地方就是這裏,待在這裏的時間常常超過陪伴兩個兒子。於是兩個小團子隻得“陪”著母親一起看書。一開始連嘶帶咬,沒少被年輕的夫子訓誡。不過後來倒也喜歡上了紙卷墨香、竹簡碰撞。尤其是他們“離開”後,多少思念的日夜,是在這裏不眠不休度過的。
眼前女子,牽起陸歇心頭隱隱一顫若是能和她安然相處一生會是什麽樣?
可現在並非風花雪月的時候時局動蕩,自己效命西齊,兒女情長談何容易?
“蒼蒼,明日我們就啟程。”
“明日?”這麽急?
“是。”
秦蒼想,此去北離不知會發生什麽。自己還算為所欲為的年少時光到此也就算結束了。
北離地處四國最北。
北起嬰冬山脈,常年積雪;西至義習高原,遍布森林、湖泊;東部平坦遼闊的竟原占了近總國土麵積三分之一,仍保留著祖先遊牧民族的部落習性;褐洛至南的常蛇山脈與西齊北部霍安接壤,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山勢險峻,懸崖絕壁,無通往來。北離國土麵積幾乎是西齊的兩倍還多,但人口卻與西齊相似;六分之一的土地常年處在極寒中,無法耕種、養殖,人跡罕至。
一般來說,琮隆和牙峪是齊、北兩國互通往來的大門。
兩地並不相接,中間有一處四麵草甸的“兩不管”山地。此處山野,民眾並不入籍,長年來靠倒騰“南橘北枳”為營生,動靜不大油水豐厚,臨近的官家從中得了便宜,也紛紛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西齊的琮隆出發,馳快馬,約兩日能入這片草甸山村,出村後又約兩日可至北離城關牙峪。
秦蒼早在孩提時,就從岑夫子的寶貝箱子裏,翻找過一本扉頁枯黃脫落的舊卷,其中就有提到草甸中的村鎮。這本書是說邊防管製的,講了草甸山村如何富庶、如何人丁興旺、買賣之物如何稀有罕見。那時秦蒼就心生好奇,想有朝一日親眼一見。
可現實並不如書中所述那般迷人,甚至大相徑庭。
鎮子是建在一處緩坡上的,來去十多處集中的建築群。北側坡下是一汪大湖,微風徐來,波光粼粼,湖對岸星點幾處人家,炊煙嫋嫋;南麵遠遠一處小徑入深林,應是連著另一座山;沿著湖、山相接的東北方向是一條大路,看得出曾經該是官道,今亦修繕得寬敞平整,是出入北、齊兩國的首選。
不知是季節裏寒氣重,還是天色向晚,總之街上人極少。秦蒼所期待的奇珍異寶、魚龍混雜都沒有出現。偶爾遇上一個,也是縮著脖子、攏著衣袖穿街而過,絲毫不願多耽誤似的。
兩人都覺有些奇怪,不過如此一來,街上就剩下牽著馬的兩人。兩人自西來,夕日餘韻,染得天邊火辣辣。草甸上雪水還未凝,盈盈澤澤,映出天際一片熾烈滾燙。餘暉一落,畫卷悠長。
此時,秦蒼和陸歇正是離開西齊國境,駛入了這方“兩不管”地界。
此時隻有兩人——璃王府的小王爺和小王妃。按說出訪北離、合議國事是國家間事宜,前往的使者不說儀仗之禮,至少護衛也該好幾層。所以就算是知道權勢動蕩,此次出行得要避人耳目,可當陸歇告知自己“低調”到隻有他們兩個人時,秦蒼還是不免一驚。
“客官住店?”是個三十上下的中年男子,精壯敦實,看兩人朝自己的客棧走來,極為殷切地牽過兩人手中馬繩。
“一間上房。”陸歇坦坦然然。
“兩間!”秦蒼搶過話,陸歇倒也不反駁。
店家長了一副笑眼,極和氣,看著眼前一對俊俏男女該是鬧了架的小兩口,便也不多問“好嘞,兩間上房!”
“店家,可有什麽吃的嗎?”兩人隻吃了早飯,一天快馬趕路,秦蒼早就饑腸轆轆;一路上灌了許多水充饑,現下一動肚子咕嚕嚕直響。
“不巧了娘子,咱們小店今日廚娘不在,招待不了二位。斜對麵有一家麵館,二位可以去看看。”
麵館與名叫“祥福”的客棧一樣,都是木質建築,秦蒼隱隱以為有走水的隱患。門和廊柱有了年頭,皆是雕欄精細。山村野嶺間竟也如此講求精神追求?店麵很大,從擺放的桌椅看,是按照二十多人同室就餐的情況建造的,可現下隻有秦蒼他們兩人。或是曾幾何時這裏也熙熙攘攘過吧?
身形幹癟的店家上了菜,就在麵館最裏的桌台後坐下,佝著身子發呆,不知想的什麽。一隻橘色花紋的貓咪舔著爪子,臥在厚厚的窗框上,眯著雙眼曬太陽,肉乎乎的身子和主人體型著實反差。大概店家的糧都入了它的口。
碗裏沒什麽輔菜,分量倒是給得足。好在兩人都不是挑剔的,況且菜上的及時——幫忙打破尷尬。自出王府,就剩得兩人,又非君臣、又非夫婦,自然也不是朋友,實在找不著話題相與。倒也是默契,對坐無言,不如低頭吃麵。
出了館子,天色暗下來。二人悠悠然回到客棧,經過秦蒼的屋子,陸歇突然轉過身,很認真看著秦蒼“真的要自己住?”
秦蒼氣笑了“是啊!”
是啊!不然呢?
陸歇也就不以為意地點點頭,轉身朝自己房間走去。
房間不大,紅木窗兩扇。外間是兩椅一桌,內裏是深色雕花大床。床上紅色帷幔、紅色錦被,床頭紅木大櫃,倒像是辦喜事。窗旁側牡丹屏風後是一個浴桶,浴桶挨著一扇小窗,小窗旁置著衣架。眼下桶內乘滿熱水,冒出暖氣,將本就燒著火盆的房間熏得如春。
秦蒼半推開小窗,讓煙煙嫋嫋往外散散。屋外是一棵粗大的雙曲柳,枝葉穿過自己所在二層的窗,一直向上。月光下,枝葉與湖麵上微波一道,影影綽綽。
褪了衣裙,綰起青絲,被熱水浸潤身心的感覺真好。
這山鎮舒緩寧靜,可秦蒼一直覺得靜得怪異,具體何處?卻又說不出。泡在熱水中,疑慮才與水霧一道慢慢蒸發消散。秦蒼靠在桶沿,閉上眼睛,隻當是自己生性多疑。
合上眼不多時,突然聽到房外間木窗處響起一陣窸窣。
樹枝?秦蒼警覺起來。
接著一陣安靜,又是窸窸窣窣,這次聲音大些、遠一些,像是從樹木往湖的方向移動。突然一個女子大叫一聲“救!……”
聲音發到一半,戛然而止,在這幽寂的山林裏猶如轉瞬炸雷,讓人懷疑那聲響是否存在過。
救命?秦蒼迅速裹了衣服,出了屏風,檢查窗子。窗鏈完好。可眼下也不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了。秦蒼立在屋子中,屋中昏暗,紅燭搖曳,四處影子投在牆壁上讓人心生寒意。此刻再看眼前暗紅色的窗、櫃、雕花突然都越發顯得詭異。突然,一人高的大櫃子一陣響動。
荒野山村,心下發毛。
秦蒼想,別慫!生死都不是第一次經曆了,竟害怕這些有的沒的?於是輕輕摸出新月彎刀緊緊攥住,從側麵緩緩走向櫃子。櫃中聲響越來越大,像是有人急欲打開櫃門,奈何身體無力,於是一下一下叩擊。
什麽“人”能力氣如此小?
秦蒼“霍”得將門拉開,側身躲閃,隻見一束黑影猛然擊出,秦蒼已做閃式,依舊避之不及,腳下一個趔趄,竟然向側後仰倒過去。臨摔在地麵,看清了那黑影是一隻藍綠異瞳的貓。這隻貓並不好脾氣,嘴裏發出呲呲啦啦的聲響,佇立在離秦蒼不遠處的矮凳上。
黑貓居高臨下,雙眼吐納月色,此刻完全反光,不知正看向何處。沒等秦蒼從驚嚇轉為意識到屁股疼時,黑貓就邁著無聲的步伐轉入屏風後。接著,小窗響起枝條顫動的聲音。
秦蒼想,三盞窗在自己進來前都是關著的,不知這位“少俠”是幾時、又是為何被關在此處的?
正想著,就聽見敲門聲。
秦蒼神經敏感,騰然起身、按住戒指“誰!”
“蒼蒼?”
是陸歇。
秦蒼開了門,看見並未更衣的陸歇皺著眉,低頭看著自己。
陸歇想,這……成何體統?眼前的少女黑發濕漉漉挽著,發絲淩亂,身上衣物並未完全係好,脖頸向下露了白花花一片,衣裙濡濕,沁潤著肌膚,隱隱顯出姣好的線條。
陸歇“刷”得移開眼,臉上浮出一絲可疑的紅“聽到響動了嗎?”
秦蒼看對方眼神,心說不好,趕緊低頭將衣服攏緊些“嗯,怪怪的。”
“頭發擦幹,我們去湖對麵看看。”
“現在?”
“現在。”
秦蒼留戀地吸了一口室內的熱乎氣,盡量可憐兮兮“我能不去嗎?”
“能。”陸歇也不含糊“隻是這山嶺之地,草木難生,人煙稀少;少時我曾修習過一些相地之術,今一來就覺這客棧隱隱有些鬼氣,你看……”
“別!稍等,馬上出來!”
後世多有說書人笑談,西齊臭名遠揚的德武將軍畏水,懼痛,怕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