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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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通生在一個相當貧苦的家裏,小時候吃不飽是常事。從有記憶起似乎他就在幹活。一開始是幫著母親采果子、種菜,後來能跑會跳了,就砍柴、放牧。
可說來也怪,常年的風吹雨淋不僅沒有讓他生得幹癟黝黑,恰恰相反,自幼他就皮膚白皙、眉眼俊朗,就算是穿得破破爛爛也掩飾不住整個人的靈氣;多年饑寒交迫並不影響他野蠻生長,到了一定年歲,蔣通的個頭眼見越竄越高,常是幾個月前才縫補的褲腿幾月後又短了一大截。
同村的孩子見了就半揶揄、半眼紅與他玩笑你怕不是你爹親生的!該是你娘與哪個富貴人家私通生下的小公子哦!
蔣通生氣,便要追著人家後麵打,可是每日吃了上頓沒下頓,所有的能量又都供應在他瘋長的身體上,哪有力氣動手腳?於是,沒跑上幾步小孩就氣喘籲籲,其他的孩子便停下來朝他扮鬼臉、扔石頭。直到他娘牛嬸跑過來,一把護住他的頭臉,用最惡毒、肮髒的話將那些孩子罵哭、罵跑。
“娘,我太想長大了!長大以後我就帶你離開這裏!我們永遠都不回來!”
孩子眼中滿是恨。
蔣通生命裏的第一次轉折發生在立下誓言後不久的一個午後。
那天,牛嬸去不遠處一個鎮裏幫廚,小蔣通跟著。陽光那麽大,雲朵那麽軟,漂亮的小孩躺在院中草垛裏竟睡著了。醒來時,他聽見有同樣稚嫩的聲音在整整齊齊念著什麽。那些聲音朗朗然、極有底氣,卻與人們討價還價時提高的嗓門不同;他們說出的內容,蔣通不知是什麽意思,可他卻覺得這一頓一挫間很好聽,與娘罵人的話不同。
翹首,孩子尋著聲音躡手躡腳遛進一個院子。那院子很大、很幹淨,裏麵種了一棵自己叫不出名字的樹。樹很高,它的枝葉伸進藍藍的天和軟軟的雲裏,然後隨著風和朗朗書聲,一下一下的搖。
但樹的後麵,是一堵牆。牆不算高卻足以牢牢擋住孩子的視野,讓他無法逾越。
我非要去牆的那一麵看看!小孩想。
於是,衝左右手掌吐上兩口口水,手腳並用向上一躍——大樹的枝幹發出吱嘎呻吟,泣下嫩葉。當露出腳趾的黑臭草鞋踩住最上的樹杈時,小蔣通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那是窗明幾淨的廳室,裏麵坐著年紀與自己差不多大、卻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孩子他們衣著光鮮亮麗、神情高傲肅穆,嘴裏朗聲讀出的話像是九天神殿中的語言。這裏沒有洗不幹淨的鬼臉,沒有打在背上生疼的石子,也沒有仿佛娘胎裏就學會的汙言穢語。
一時間,蔣通看呆了;頭一遭,他從心底裏湧氣了一絲奇怪的感受難過。
他沒有在那棵樹上趴太久,可又舍不得真正離去。就滑下枝幹、靠在矮牆上繼續聽。
即使自始至終都沒被旁人發現,蔣通卻感覺自己像是做了賊一般他覺得那樣好的景色,自己這樣的人即使是多看一看也是不應該的!那時,他還不懂什麽是褻瀆、什麽是自卑、什麽是自慚形穢。
小男孩隻是深深的、深深的感覺難過。
那天稍晚,他隨著母親去集市,將從家中帶出的幾顆青菜賣掉。若是往常他定然是極開心的集市熱鬧、人來人往,有許多新鮮東西。可今日,一切都失去了光彩。在他腦海中不斷回環的,隻有那個學堂和裏麵人們高貴的模樣。
蔣通歎一口氣,蹲在地上,用掉落在泥濘中的枝丫戳著自己的腳背。那些人就是所謂的“小公子”嗎?我若是也出生在他們之中該多好?不行不行!蔣通推翻了這個念頭,搖搖頭。我這一身破破爛爛,他們一定會笑我、會打我的!可他們絕不會用爛泥裏的石頭打人吧?他們會用金子做的石頭。
不知不覺,學堂裏孩子們吟誦的天籟出現在蔣通腦海中,那首像歌謠一樣的話真好聽啊!蔣通就跟著“唱”了起來。
“小先生?……小先生?”
“啊?!”思緒被打斷,小孩被嚇了一跳。
眼前是一個帶著素色鬥笠的女人,身上籠著草藥香。看不見臉、辨不出年紀,身姿和聲音讓人既覺她上了歲數,又好像正值妙齡。
女人蹲下身,與髒兮兮的蔣通相互注視,問道“這《資政百步》是誰教你的?”
“我……我不知道……”蔣通不明白眼前人在問什麽。
“《資政百步》三百多篇,那個短命的編纂者用了半輩子妄圖去記錄近千年的時光。你一下就背出了近一成,是從哪裏偷學來的?”
“我……我沒偷聽!”
從沒有人這麽輕言細語的與自己講過話,素紗後的女子似笑非笑,蔣通一時間覺得詭異無比!她是不是發現我去了哪裏,前來問罪?
“怎麽了兒子?”牛嬸一回頭就看見蔣通半跪坐在地上,褲腿泡在一處泥坑裏濕了個透,臉上滿寫著驚恐,便以為是有人欺負自己兒子“你誰啊?以大欺小,不要臉!有什麽衝我來啊!要我看,就是個不守婦道的女人!正經人家的,哪有大晴天出門帶鬥笠、麵紗?分明是偷男人得了病,沒鼻子!”
牛嬸不是好惹的,身子瘦嗓門大,幾個叫喚就引來了旁人的圍觀。那個集市可沒幾個知書達理的,反倒閑散混子、貧苦窮人還有生在市井、從小學著坑蒙拐騙的孩子,見有熱鬧可以看便一層層挨過來。
蔣通自知無理,見那麽多人都圍上前,覺得臊。拉住母親的手,想讓她停下。哪知牛嬸不依不饒,連喊待罵,最後竟想去抓住那女人,不讓她走。
誰道手剛要挨上女人的素紗,一陣颶風襲來,天地間瞬間黃沙滾滾。人們一抬眼,哪裏是沙土,天地間飄飛的分明是拳頭大的蝗蟲!
飛蟲鋪天蓋地,灰撲撲的集市一片哀嚎。待到蟲散了、人散了,蔣通從母親懷裏掙脫出來,四周哪還有什麽素衣女子的影子?隻是牛嬸的攤子上,那幾顆幹巴巴的青菜心已經不見了,多的是幾塊沉甸甸的銀餅。
當晚,就有一位年輕的先生出現在蔣通家門前。他說自己是昆侖社的老師,想要收蔣通為學生。
蔣通生命裏的第二次轉機,便是今夜了。
換個角度說,如果沒有蔣通的攪和,說不定蕭桓也能前後夾擊、順利拿下曹銳這支被棄舍荒山的隊伍。可是世事難料,就這麽個引發整場荒唐的人歪打正著,成了整個戰役的焦點。
反正是贏了。以少勝多,讓李闊的私軍殘部降了。況且,此番並非普通的剿滅得了曹銳,不僅攥住了北離大將軍擁兵自立的人證,還得了許多從前不知曉的信息。
所以總的來說,一群將士是敬重蔣通的。他一介書生豁出性命來到戰場、神機妙算與援軍匯合、最後以一己之力兵行險招,竟然輕易勸降了對方頭目,止了戈。反過來說,蕭桓倒要謝謝他,免去了更多人的犧牲。
“小蔣兄弟!你可是英雄了!”
“對呀!往後你可是大英雄了!”
聽著遠處的歡呼雀躍,鬆挫為蕭桓進行簡單的戰地包紮身上十一處刀傷,有一刀貫穿脊背,差點要了命。
“王爺,這小子還真血性!那山匪頭頭不像是個沒腦子的,竟被他勸降了!看他文質彬彬,我之前還怕他給咱們添亂呢!”
“人不可貌相。”蕭桓嘴唇泛白,頭上涔涔汗水尚未全褪去,揮揮手“找幾個好手,跟著他。記著,要隱蔽。”
“王爺是說小蔣兄弟?可他……”鬆挫有些詫異,他才立了功啊。但見自家王爺神色嚴肅,便收了質疑“是!”
他們都是北離的兒郎,一旦排除了被外勢力利用的可能,那麽今後都能為王上所用。但前提是,他要真洗的幹淨。
“各部清點傷員人數!”
這是歡呼聲中唯一一點讓蔣通感到不和諧的聲音。自己活下來了,不僅如此,還成了所有人的英雄。蔣通有些遲疑,原本是打算將自己與那個小士兵的事原原本本告訴蕭桓等待處罰的,此刻卻被全然誤讀成了另一種版本。
原來英雄和殺人犯可以是同一個人,原來真相和誤解隻是一念之間。可被人仰望和低若塵埃確實天差地別的啊!蔣通享受著從不曾有過的讚譽與和善,久久不願從此撒開手。噓!讓我再沉溺一會兒、再享受一會兒就好。哪怕是偷來的時光,哪怕是帶著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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