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腦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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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銀航“……你懂這個?”

    南舟回答“繪畫也要學人體解剖學。”

    這是身為漫畫家的永無的必讀書目之一,  因此順其自然加入了《永晝》裏的新華書店套餐。

    當然,南舟選擇簡單粗暴的扭脖子作為攻擊方式,也是從書上學來的。

    李銀航把袖子挽起來“我需要做什麽?”

    她隻需要最簡單的指示就行。

    南舟“翻翻書,  找找線索。看見錫兵,  跑得快點。”

    李銀航看向靠牆而立、手執長矛、和獨腿錫兵一樣裝束的十五個完整錫兵,鼓足勇氣,  一口答應“沒問題。”

    南舟轉向江舫“舫哥,你呢?”

    這時候,  新的棋局已經開啟。

    白子先開局。

    執黑子的幹屍似乎連動一動腦筋都怕腦袋裏簌簌掉渣,  水銀似的呆板眼珠僵直著,對著棋盤整整一分鍾,才在一半死棋中緩緩挪動了一顆活子。

    江舫“……我嗎?我看他們下棋。”

    不等獨腿錫兵說話,  江舫就頂著一張完美的笑顏,打斷了他們的話“你們隻是不歡迎幫忙尋找棋子的作弊行為,不是不歡迎觀棋人吧。”

    獨腿錫兵的嘴巴張合一陣,沒說什麽,  繼續踮著腳尖,  觀望棋局。

    江舫對南舟說“你們去吧。”

    李銀航有點猶豫“你真不跟我們一起去嗎?”

    江舫交叉著手臂,  望向身後的書林迷宮“這麽多書,  少我一個,  多我一個,  又有什麽區別嗎?”

    南舟注視著江舫的眼睛“我覺得這樣不好。”

    江舫搭上他的後頸,  熟練地按揉兩下,  幫他放鬆“很久不下棋了。讓我複習一下,回頭教你。”

    他頓了頓,  對南舟勾勾手“對了,  過來,  我先教你一點國際象棋的基礎常識。”

    二人頭碰頭,江舫三言兩語,教他認了棋子的身份和一些最基本的勝負規則。

    李銀航隱隱意識到,其實南舟和江舫已經想到出去的辦法了。

    她想插嘴問上一問,但意識到錫兵還在身邊後,她果斷閉嘴,佯裝什麽都沒察覺。

    南舟的確是個好學生,大致聽過規則後,低低“唔”了一聲,表示了解。

    他轉向錫兵“出去之後,被吃掉的故事,還會還給我們?”

    錫兵“我們隻收全本的書。”

    言下之意,就是給了他們觸犯禁製後的容錯率。

    隻要他們最後能找到棋子的魂魄,下贏了棋,就能帶著完整的記憶和自己走出去。

    聞言,江舫衝南舟一挑眉。

    他做這個動作時,自帶一股輕鬆自信的風流意味,莫名就能叫人安下心來。

    南舟仿佛是被錫兵的這句話說服了,自語道“……是的,我可以做到,但你未必可以。”

    江舫“想通了?”

    南舟“想通了。”

    南舟看準了江舫“那,你一定要相信我。”

    江舫聳聳肩,笑容燦爛“一直都是啊。”

    聽南舟和江舫兩個人互打啞謎時,李銀航還隻是一頭霧水。

    等真正進入書架迷宮中,李銀航才明白什麽叫暈頭轉向。

    書架上的書籍根本沒有所謂“分門別類”的概念,和人腦一樣,隨心所欲,想放在哪兒放在哪兒。

    兩本作者不同、題材更是毫不相幹的書籍,隻因為是在同一天看的,就能擺放在一起。

    看著把自己叢叢包裹起來的橡木書架,其上書目大大小小、花花綠綠、晃得人目眩,她滿心隻剩下一句話

    我操,這能找出來個der。

    即使如此,李銀航還是強忍住流虛汗的衝動,把目光集中在眼前的書架上,想努一把力。

    剛才的錫兵為他們講解過遊戲規則。

    概括說來,棋子,隻會去往與他們相關的、情節新鮮的書裏。

    所以,那既是和主教、戰車、騎士、禁衛軍相關的書,還要是看起來比較新的書。

    她將眼前書架瀏覽一番,舉高手臂,從高處取下一本符合她預設條件的書來,快速翻閱起來。

    相較於逼著自己高速思考、竭力展開搜索的李銀航,南舟的樣子,更像是在逛書店。

    南舟短暫的一生,迄今為止,都在和各種不可抗力抗爭,早就習慣了。

    因此,他的思維模式永遠是簡單、直接且有效的。

    ——留給他們在【腦侵】副本裏探索的時間,隻有48小時。

    在半小時一巡邏的錫兵的監視下,單就是把這裏的書籍全部翻過一遍,再給他們額外的48小時也未必夠。

    倘若在這裏用掉了太多時間,就算能夠勉強過關,誰知道那道腦髓走廊的下一扇門後又藏著什麽遊戲?

    所以,這一關卡,需要探索,但一定存在不需要花費那麽多時間的通關辦法。

    意識到這一點後,南舟就將重心傾向了副本本身明確規定、卻又極其容易被遊戲規則和緊張氣氛轉移開注意力的關鍵詞。

    ——【探索】。

    他開始了自由的探索和發現。

    除了原本就被他握在手中、屬於自己的那本空白書,他還從書架上取下了一本介紹西洋棋基本規則的書籍,在掌中粗略翻閱,收集信息。

    這裏如果真是某個人的大腦的話,他應該是很喜歡棋類運動的。

    棋譜、棋術技巧之類的書籍,是最有規律的。

    它們擺在離書架唯一的出口位置,根本不用花費時間、深入找尋。

    副本看來也很照顧不懂西洋棋的玩家。

    就算進入的玩家不能理解西洋棋的規則,這裏還有手把手的教程,可供隨時取用。

    可惜,這些書都太老了。

    裏麵沒有棋子魂魄的影蹤。

    南舟的指尖沿著書脊一路徐徐劃過,往迷宮深處走去。

    他隨手從中抽出一本書。

    那是一本和他們手中的空白書籍裝幀一樣精美、厚薄一樣均勻的書籍。

    脊縫上烙著燙金的字跡。

    潦草的字紋,不像他見過的任何一種人類文明的字體。

    南舟翻開扉頁,發現正文內容、文字,和脊縫上的書名一樣,都是無法從中獲取任何信息的奇形文字。

    讓他聯想起了【圓月恐懼】副本裏那隻來源不明的、帶有蛙蹼物質的手掌。

    但南舟並不感到失望。

    他將書翻到後麵。

    文字隻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匆匆收尾。

    後半本書,盡是白紙。

    南舟又拿出另一書架上的另一本書。

    照例是他看不懂的怪異文字。

    但內容比南舟手裏的另一本更加豐富,文字組成各不相同,白頁也比上一本少了不少。

    錫兵說過,圖書館裏隻會收錄全本的書。

    那麽,就可以理解為,這些收錄在同款硬殼精裝書裏的怪異文字,就是以前某些進入該副本、卻不幸遊戲失敗、不得不留下自己一生故事、永久困在圖書館的玩家本身。

    南舟對他們的故事挺感興趣的,可惜看不懂。

    他懷著一點惋惜之情、把書推回原位時,耳畔忽然響起了大頭皮鞋叩擊地麵的脆響。

    南舟神情一動,輕捷無聲地往書架深處走去。

    錫兵的鞋踏在橡木地板上,踢踢踏踏的,辨識度極強,將李銀航背脊上的冷汗都踏了下來。

    書架叢林的入口隻有一處。

    因此,她也和南舟采取了一樣的行動方式,緊繃著神經,悄悄往更複雜的書架迷宮內部迂回而去。

    然而,橡木地板終究是太礙事了些。

    這既為李銀航標的了錫兵們的位置,也無可避免地暴露出了她自己。

    她索性脫掉了鞋,把鞋拎在手上,繼續潛入。

    柔軟的襪子落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響果然趨近於無了。

    但偶爾雙腳落地、腳跟處的關節拉扯著發出劈啪的細微骨響時,她的神經也會跟著炸上一下。

    她曲曲彎彎地穿行了百米有餘,來到靠裏的一處書架後,終於敢停下來,稍喘一口氣了。

    她不敢耽誤時間,就近在書架上又是一通翻找,抱著瞎貓找死耗子的心情,嚐試去尋找“棋子的魂魄”。

    可經這一打斷,她的心有些亂了。

    盡管反複警告自己要冷靜要冷靜,她抽書放書的手抖得還是和帕金森沒什麽區別。

    況且,她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

    除了獨腿錫兵外,巡邏的錫兵共有十五個。

    五兵一組,兵分三路。

    他們堅硬的牛皮鞋底,在橡木地板上鑿得哐哐有聲。

    一時間,她被這巡邏的噪音吵擾得心煩意亂。

    遠遠近近都是皮鞋踏地的脆響,讓她根本無法依靠聲音的遠近關係判斷對方方位。

    因此,當一股悚然襲身的瞬間,李銀航隻來得及狼狽地橫向一撲,抱著一雙球鞋和自己的空白書籍,藏到了書架側麵。

    一隊錫兵,竟然堂而皇之地隱藏在響亮的腳步聲中,靠近了李銀航。

    盡管李銀航已經閃得夠快,但她已經撞入了率先領隊、繞過書架的錫兵小隊頭領眼中。

    她聽到了一種呆板的、缺乏人性的音調

    “是書。”

    “我們的……書跑掉了。”

    李銀航的頭皮嗡的一聲炸開了。

    她目光倉皇地掃過手中原本空白的書。

    書脊上,赫然出現了她的名字。

    她顫抖著翻開,發現原本空白一片的扉頁上,竟然開始自動浮現出黑色的印刷字體。

    書名,李銀航。

    作者,李銀航。

    ……第一章,一歲。

    李銀航不敢再看下去,啪的一聲合上書,選了一個方向,邁步飛奔而去。

    心髒狂跳,腳底生痛。

    她幾乎是慌不擇路地在書架叢林中逃命。

    可是,事情一路向她不可控的方向滑坡而去。

    她剛衝出一架書的掩體,就眼睜睜看著三張麻木的錫兵臉,齊齊後轉,牢牢對準了她。

    李銀航僵硬著倒退兩步,感覺懷中抱著的書的重量微妙地增加了。

    好像自己的魂魄,正一點點轉移到這本死物中似的。

    她感覺幾乎要捧不住這本書了。

    她本來自我安慰,探索型、非靈異的副本,不會那樣艱難。

    她竭力不去想方片j的難度,不去自己嚇自己。

    她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會有可能折在一間圖書館裏。

    她強行掙起求生的,再次往一個地方狂奔而去。

    但她已經暴·露太多了。

    在衝到兩架書的中間位置時,她已經透過書叢恐慌地意識到,她被兩隊循聲而來的錫兵前後包夾了。

    她驟然收步,一時首尾難顧。

    一顆心直蹦到了腔子口,上下縱跳,噎得她呼吸困難。

    她心念急轉,扔下了鞋子,單手抱書,手腳並用,就要登上書架,做最後一搏。

    忽的,一隻手從書架另一頭的縫隙伸過來,輕輕搭了一下她的指尖!

    李銀航周身一僵,“完蛋”兩個字剛刷滿了半個腦袋,就見到一雙沉靜的眼睛,隔著書林,對她眨了一眨。

    李銀航一個閃念,馬上動作,把手裏的書隔著書架扔了過去。

    隨即,她的身形在被衝來的錫兵的目光捕捉到前,就憑空消失在了空氣中。

    南舟伸手接住李銀航的書,將李銀航和書一道收入倉庫後,甩了甩震麻了的手腕,迅速把手臂穿過旁側書櫃的縫隙,將李銀航重新釋放出來。

    李銀航早就會意,剛剛站穩腳跟,就按照之前他們在休息時演練過的程序,把南舟收到了自己的倉庫裏。

    二人交叉合作接力,在極短的時間內,無聲且快速地將彼此傳遞到更遠的地方。

    幾秒鍾後,一隻錫兵頭,驀然從書架頂端冒出。

    他頸部與頭部的連接處,咯吱咯吱地發出令人牙澀的金屬摩擦聲。

    它環視了一圈書架頂端。

    書架頂端空空蕩蕩。

    沒有那本逃跑的書。

    它又低下頭。

    它想從書架上方淩空俯視,找到逃竄的人影。

    好在它的身高擺在那裏。

    即使有了製空權,它也看不到很遠的位置。

    它們還是失去了追蹤目標。

    十七個書架開外之下,南舟和李銀航並肩而坐。

    李銀航捂著嘴,小口小口地控製著恐慌的氣流湧動,一腔子的肺泡都要跑炸了,胸口憋得火燒火燎地疼。

    南舟取出屬於李銀航的硬皮書,目光掃向了已經添了內容的書脊,心裏明白了大半。

    但他沒有說什麽。

    他隻是拉開她的手臂,讓她把本屬於她的記憶牢牢抱在懷裏,好幫助她快點緩過來。

    等李銀航臉上的淡淡紅暈褪去,南舟才輕聲問“發現了什麽嗎?”

    李銀航好容易喘勻一口氣,把自己懷裏的書翻開,掠過幾眼後,把書遞給了南舟。

    她把手臂搭在了膝蓋上,張開了五指“我被五隻錫兵看到過。”

    聞言,南舟翻到目錄,發現目錄已經更新到了李銀航的五歲。

    南舟“所以,這就是你被吃掉的故事嗎?”

    “不知道,四歲前的事情我都不怎麽記得。”李銀航把手插入淩亂且汗津津的頭發,竭力讓自己安定下來,“五歲的事情……”

    關於她五歲前父母的影像,童年的快樂,以及各種小零食的味道,從她的回憶裏統統淡去了。

    五歲之前的記憶,強行地從她腦海中剝離開來。

    本屬於她的記憶之花,正燦爛盛開在冰冷的書頁上。

    陌生得讓人齒冷。

    “這次,就算我試錯了。”李銀航微微喘著,拿出紙筆,抖著手給南舟寫字分析,“違反一次禁製,就會少一歲的記憶。我前前後後總共被錫兵看見了五次。我想,大概不會因為違反禁製的次數密集,懲罰就往上疊加。二變四,四變八什麽的。”

    被巡邏的錫兵看見一次,就會被書吃掉一年的故事。

    那推翻一個書架、打擾一次對弈,應該也是以次計算的。

    李銀航這一通操作,算是以身試法,把這個規律給摸出來了。

    也算是一個有價值的信息。

    南舟挺認真地回她謝謝。辛苦。

    李銀航往後一靠,閉著眼睛,無奈苦笑。

    她這個時候還蠻慶幸,陪在自己身邊的是南舟的。

    她知道自己犯了錯,差點拖了後腿。

    這種時候,南舟不會像江舫那樣溫情地給予安撫。

    他隻是陪著,沉默著,什麽都不說。

    作為夥伴,隻是這樣,就足夠讓人安心了。

    南舟一頁頁翻著屬於自己的空白的書頁,一麵等待著錫兵們結束搜索,一麵想象,自己的故事倘若以文字呈現出來,會是怎樣的。

    他想象半晌,索然無味。

    於是,他不禁轉念想,舫哥的書裏如果有了字,會不會記錄下他小時候的樣子。

    他想起江舫給他講述的那個屬於他的美好童年。

    如果真的有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