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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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結束,新學年開始的時候,學校領導通知王加林擔任初三年級的語文課程,兼任初三(1)班的班主任。

    到得這個消息,他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

    初到牌坊中學時,學校領導還是比較器重他的,讓他教初一(1)班的語文,擔任班主任,還兼任學校團總支書記。加林雄心勃勃,曾幻想著從初一年級帶起,通過三年的努力,送一屆象樣兒的畢業生。

    第一年他幹得風生水起,熱火朝天。

    第二年,不知因為什麽原因,加林的班主任被拿掉了。雖然仍然教初二(1)班的語文,但這種莫名其妙的變動,如同當頭一盆涼水澆滅了熱情的火焰。他按部就班地備課、上課、改作業,得過且過,放任自流地混了一年。初二(1)班的管理大不如從前,加林精心調教的這個班,被另外一個老師帶得混亂不堪。

    如今,這個亂攤子又要交到他的手裏。他能沒有情緒麽?還有一點讓他特別想不通:既然準備讓他教初三畢業班,剛剛過去的這個暑假,為什麽又不安排我給學生補課呢?害得老子在學校無事可做,往武漢跑,把手表也弄丟了。

    賺補課費的好處讓別人得了,現在又把工作的重擔交給他。加林覺得學校領導有點兒欺負人。他在心裏罵羅成福,罵丁伯華,甚至連老實巴交的教導主任寧均富也不放過。

    做事太差火了!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你們太不尊重教師了,太不把我們這些年輕人當成一回事了。難怪學校的年青教師對你們一肚子意見!有本事,你們就接受趙乾坤提出的挑戰,讓中老年教師與年青教師比試比試。

    罵歸罵,鬧情緒歸鬧情緒,加林卻不能因此就抵製學校領導做出的決定。身在職場,有時就得如同軍人一樣“服從命令聽指揮”。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除非你不想端這個飯碗了。更何況,他也確實想教畢業班。

    在中學教書,無論是初中,還是高中,要想引人注目,要想出人頭地,就必須到畢業班去展示自己的能力和水平。如果你連畢業班都沒有帶過,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別人的認可。盡管非畢業班也很重要,但“教學成果”畢竟到高考或者中考時才能夠體現出來。

    榮耀是屬於畢業班教師的。這正於建房子一樣,每一個人都知道打牆基很重要,但牆基是埋在地下的,大家看不見摸不著。評價房子修得好不好,最終還是看地麵上暴露出來的那部分。

    中國是典型的應試教育,升學率才是人們關注的焦點。素質教育聽起來很美好,但“素質”這個東西正於埋在地下的牆基一樣,看不見,摸不著,而且評價的標準也不一致,孰高孰低說不清楚,還是看升學率比較簡單和直觀。

    鄧小平不是也認為“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麽?所以,要想有所作為,就必須帶畢業班。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才能知道。

    初三(1)班眼下的情況不盡如人意,但加林還是有信心帶好。畢竟,他一直是這個班的任課教師,對學生的情況比較熟悉。他內心裏還是希望當這個班主任的,而且認為學校的安排恰逢其時。明年有了孩子,麻煩事就更多了,時間和精力顧不過來,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那就是畢業班教師的收入比較高。這並不是說,教畢業班就能夠漲工資,學校沒有這大的權力。

    普通中小學屬於社會公益型的事業單位,工資基金是由國家包起來的,實行的是統一工資製度。工資是漲是降,隻有財政部門說話才能算數。影響教師工資高低的因素,主要是專業技術職務,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職稱。一個教師的水平、能力、責任和貢獻是通過職稱來體現的,因此,職稱高拿的工資就多,職稱低拿的工資則少。——這跟是不是教畢業班沒有多大關係。

    說畢業班教師收入高,是因為他們享有更多得到“外快”的機會。除了前麵所提到的假期補課以外,還有周末補課,同樣對教師有比較大的誘惑力。這是一年上頭相對比較穩定的收入。

    方紅梅身懷六甲,需要補充營養。明年孩子出世,家裏的經濟負擔會更重。增加收入是當務之急,是加林回避不了的物質需求。

    於公於私,他都不可能拒絕學校領導的安排。

    就這樣,剛滿20歲的王加林開始擔任初三(1)班語文教師兼班主任,成為牌坊中學有史以來最年青的“把關教師”。

    初生牛犢不怕虎。加林雄心勃勃,準備擼起袖子大幹一場。到我大顯身手的時候了,看我的吧!雖說初三(1)班底子弱,眼下看起來很亂,但一年之後,決不會比初三(2)班差!憑我的能力和水平,我就不信戰勝不了關玉榮!

    關玉榮是初三(2)班語文教師兼班主任,是加林直接的競爭對手。這個已入不惑之年的女人,教書的時間正好與王加林的年齡一樣長。從牌坊中學誕生之日起,她就一直在這所學校裏。

    關玉榮家住牌坊中學附近的關王村。從呱呱墜地到長大成人,從結婚成家到兒女成群,她一直生活在這個村子裏,連棲身的房屋都沒有改變。

    父母一生隻生育了她這麽一個寶貝丫頭。視若掌上明珠地把她拉扯大,送她上學讀書。她在“文化大革命”前夕考上孝天師範學校,畢業之後分配回家鄉花園鎮教書。

    到了該出嫁的時候,由父母做主,經媒人介紹,她認識了現在的丈夫老蘇。因為是獨女,她坐堂招親,讓老蘇成上關家的上門女婿。

    雖說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對自己的婚姻還是比較滿意。尤其當別人羨慕她不用處理惱人的婆媳關係時,她的臉上常常露出滿足和驕傲的笑容。

    老蘇在花園化工廠工作,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早出晚歸。入贅之後,他很快就把玉榮的家當成他自己的家,把玉榮的父母視為自己的親生父母,照顧老人比關玉榮還要細心。

    他主動提出,將來無論生兒生女,都姓關,保證關家香火不斷。僅憑這一點,我們就不能不對老蘇肅然起敬。後來,他們接連生下一女兩男三個小孩,無一例外都加入了關氏宗族。

    關玉榮在花園鎮好幾所中小學工作過。武漢鐵路局“五七幹校”改為牌坊中學後,她就固定在這所學校了。主要還是因為這裏臨近關王村,照顧家裏比較方便。

    教書是憑良心的工作。馬虎一點兒,得過且過,就會覺得無所事事,而認真負責起來,則會發現事情總也做不完。

    關玉榮屬於後一類教師。每天備課、上課、改作業,已經夠她忙的了,家裏還有一大堆的事情等著她去做。不過,她還是經常找學生談心,去學生家裏走訪,把教育教學工作做得細致入微。

    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五花八門的榮譽和獎勵紛至遝來:先進工作者、優秀教師、模範班主任、三八紅旗手、五好家庭……大大小小的獎狀貼滿了家裏的兩麵牆,紅彤彤的“榮譽證書”裝滿了一大口木箱。

    二十歲出頭,她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最為難能可貴的是,關玉榮事業上的成功,是在她同時作為賢妻良母和孝順女兒的基礎上取得的。沒有因為工作而放棄家庭,也沒有因為家庭而影響工作,真正做到了兩者兼顧,家庭事業“雙豐收”。

    農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不久,玉榮她爸就因病去世。耕種兩畝責任田的責任,義不容辭在落到了關玉榮夫婦的肩上。因為兩人都有工作,隻能起早貪黑,擠時間去地裏幹活。

    三個正在上小學的孩子,雖說生活上有玉榮她媽照料,但學習上的事情,也得他們夫妻倆操心。

    早晨上班時,關玉榮總是肩上挑著水桶,手裏拎著鋤頭、鐵鍁或者鐮刀之類的農具出門。因為她家的責任田離牌坊中學比較近,她就利用課餘休息時間去地裏幹活兒。下午放學時,再在學校大門口的部隊抽水房水管處,接兩桶自來水挑回家。

    班上了,農活幹了,吃水也挑了。——每天她都能夠把這三件事安排得井井有條。

    回家之後,玉榮她媽通常會把晚飯做好。不過,吃完飯之後,玉榮還是得洗碗、清場、洗衣、喂豬……所有的家務忙完之後,再來輔導孩子們的學習,檢查他們的作業完成情況。

    眼見玉榮這麽辛苦,丈夫老蘇煞是心疼。他提議把家裏的責任田退給村裏,不種田了。老蘇說,家裏就媽一個農業戶口,供應的糧食又不是不夠吃,何必種那兩畝責任田呢?

    玉榮也感覺長此以往自己吃不消,比較認同丈夫的觀點,可又擔心她媽不同意。

    果不其然,玉榮她媽聽說要退責任田,立馬在家裏罵開了:“才種了幾天田,就不想幹了!我和你爸與黃土打了一輩子交道,也沒叫過苦叫過累。莫忘了本!現成的田地不要,掏錢去買糧食吃,合算麽?你們不種田,我去種。反正我這把老骨頭也不值幾個錢!”

    玉榮她媽一罵,兩個人再也不敢提退責任田的話了。

    後來,玉榮積勞成疾,住進了醫院。她媽這才慌了,又趕緊主動提出,把責任田退給村裏。

    老蘇還是小蘇的時候,工作就比較努力,進步也比較明顯。從普通工人到小組長,從小組長到車間主任,從車間主任到如今的副廠長。他一步一個腳印,一步一個台階,如同芝麻開花,節節攀升。

    升任車間主任時,化工廠給老蘇在花園鎮分配了一套住房。

    拿到住房鑰匙後,他提出把家從關王村搬到花園鎮,這樣幾個孩子就能夠在鎮上的公立學校裏上學讀書了。——公辦學校的教學質量畢竟比民辦學校要高得多。

    關玉榮自然比較高興,但還是擔心說服不了她媽。

    玉榮她媽已經七十多歲了,年逾古稀的老人家是否願意離開故土?是否願意告別熟悉的鄉親和環境,到陌生的花園鎮生活?

    夫妻倆私下裏商量了好長時間,都沒有勇氣在玉榮她媽麵前提搬家。

    直到一個學期結束,放暑假了,即將開始新學年報名的時候,玉榮這才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對她媽道出了他們夫妻倆商量的意見。

    “要搬你們搬!我一個人住在關王村。”玉榮她媽滿臉不高興。

    這怎麽可能?老人家肯定得和他們一起生活呀!玉榮和丈夫老蘇麵麵相覷。

    玉榮她媽在家裏向來說一不二,擁有絕對的權威。此時,又用不容置疑的語氣,清楚明白地表達了她的意思:“搬家的事,等我死了你們再考慮。”

    得!這事完全沒有了商量的餘地。花園鎮的房子隻能空起來,供老蘇中午休息,以及偶爾加班時使用。

    因為母親的言傳身教和嚴加管教,關玉榮一直恪守勤儉持家、厲行節約和艱苦樸素的優良傳統。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進入豆寇年華時,她也曾想過穿顏色鮮豔、樣式新潮的服裝,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點兒,但她媽總是教訓道:

    “花花朵朵的媳婦,破破爛爛的姑娘。莫穿得妖裏妖氣的,去招人惹眼!”

    無奈,玉榮添置的衣服,隻能是藍的、黑的、褐的、灰的,白襯衣都很少穿,樣式也是最普通、最大眾化的。別說奇裝異服,她連裙子都沒有穿過。一年四季總是把自己打扮得灰不溜秋的。

    有了小孩之後,玉榮把這種優良傳統發揚光大,傳承到了自己的下一輩兒身上。

    三個孩子穿的衣服,多半是玉榮和玉榮她媽自己織布,或者從供銷社買回廉價的布料,找裁縫做的。毛衣則是玉榮用毛線織的。鞋子呢?是玉榮一針一線納鞋底,用布頭邦鞋麵,然後縫合在一起,拚湊而成的。

    隻要是自己能夠在家裏做,決不花冤枉錢去買。——這就是關玉榮在料理孩子們穿戴的原則。

    遇到同事、朋友、親戚人勸她,叫她把子女打扮得時尚、漂亮一點兒時,玉榮總是笑著說:“小娃娃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年一個樣兒,買那麽貴的衣服又穿不破,多浪費啊!再說,屁大一點兒,講究那些幹什麽?我們小時候,身上的衣服還不是補丁摞補丁。文化大革命時,講吃講穿,還是資產階級香風毒草呢!”

    在生活上向最低標準看齊,在學習上向最高標準看齊。她一直這樣教育自己的三個子女。

    孩子們學習成績不好,她會傷心落淚;孩子取得進步,她會熱淚盈眶。因為參加工作後一直從事語文教學,輔導孩子們的語文課程她輕車熟路,但輔導數學卻有些吃力。為此,玉榮不得不抽出時間和精力,重新溫習已經忘記的數學知識,努力做一個合格的“輔導老師”。

    家裏那台12英寸的黑白電視,是老蘇專門孝敬玉榮她媽的,怕老人家一個人在家裏時孤單和寂寞。電視買回之後,打開的時候卻很少。家裏的大人都怕這東西分散孩子們的注意力,影響他們的學習。

    加林的競爭對手就是這樣一位各方麵都很嚴謹的人。年齡與他母親相仿,教齡與他的年齡相當。擔任初三語文教師及班主任多年,送過多屆畢業班。雖然教學業績一般,但學校“把關教師”的位子卻穩如磐石,而且年年都是先進。

    麵對這樣一個女中豪傑,花園鎮教育界的“老模範”和“老紅人”,加林拿什麽去向人家叫板?

    滿腔的熱情。戰無不勝的信心。比較紮實的專業知識。再就是大膽的教學改革和實踐。

    經驗不足是加林最大的短板,不過這沒有關係。在北京農業大學留校任教的姐姐加花剛剛郵給他了一本書,是蘇聯著名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的《給教師的一百條建議》。加林相信,隻要嚴格按這一百條建議去做,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就能彌補自己經驗不足的缺陷。

    就像即將上場參加比賽的運動員一樣,王加林在開學的前幾天一直處於亢奮狀態,甚至有好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他日思夜想的,都是如何當好班主任,如何把初三(1)班帶好,爭取在一年後的中考中“一炮打響”。

    對初三(1)班的學生情況,他是比較熟悉的。班風在初一時還是不錯的,現在雖然不良習氣較多,也不是完全沒有扭轉的希望。學生們的學習熱情尚可,比學趕超的氛圍較濃,成績好的苗子也有幾個——這一點特別重要。

    學習成績拔尖的苗子是衝擊中專和重點高中的希望。正如體育比賽中的種子選手一樣,這些苗子發揮得好,才能提高升學率。

    班了存在的主要問題,還是學生們學習的自覺性不高,組織紀律渙散。上課時總有個別學生嘀嘀咕咕,思想開小差,或者幹其他的事情。老師稍微離開一會兒,教室裏就嘰嘰喳喳的,如同打破了麻雀蛋一般,熱鬧非凡。

    王加林已經想好了整治這些問題的策略。比方,他準備采取問卷調查的方式,摸清楚組織紀律性最差的學生名單,然後逐一找這些學生談話。除了“明查”,他還準備經常性地到課堂上“暗訪”。

    其他老師上課時,他站在教室外麵透過玻璃窗觀察,或者從後門不聲不響地進入教室,找個地方坐下來隨堂聽課。如果是自習時間,無論是哪個老師的,他都準備搬個椅子坐在教室裏麵,帶本小說或者文學雜誌,邊看邊守著學生。保證課堂的安靜,培養學生專心自習的習慣。

    另外,他還準備實行學生幹部輪流值班製,充分發揮班幹部的作用,讓他們把不遵守紀律學生的行為記在《班務日誌》上。通過學生管學生,或許能取到更好的效果。在作文教學上,他打算采取一些別出心裁的方法,比方,讓學生自己朗讀自己寫的作文,由老師和其他同學點評……

    總而言之,加林同誌感覺新的學年任重道遠,做好了破釜沉舟大幹一場的準備。

    正當他熱血沸騰,熱情似火的時候,開學第一天就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無異於給了他當頭一棒。

    一些本來應在初三(1)班的留級生,報名時主動要求轉到了初三(2)班。導致初三年級兩個班的學生人數嚴重失衡:初三(2)班人滿為患,不得不另外增加課桌和板凳,而初三(1)班學生人數,還沒有達到正常的班容量。

    尤其讓加林感到氣憤和尷尬的是,學校領導對這種情況放任自流,不聞不問。那些擅自轉班的學生,還包括副校長丁伯華的兒子、教導主任寧均富的女兒,以及本校其他教師的子女、弟妹或親戚。

    日他奶奶的!老子還沒有開始教初三,憑什麽就認定我不行?麵對別人的不信任,王加林隻能私下裏生悶氣。

    眼見關玉榮整天喜笑顏開,洋洋得意的樣子,他心裏更不是滋味。前幾天的興奮和激動,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

    一直盼望教畢業班,萬沒有想到,如願以償擔任初三年級班主任之後,竟然會受這樣的窩囊氣!

    加林不可能強求那些學生留在初三(1)班,也不願意去找學校領導理論,通過行政命令讓留級生各回各班。

    強扭的瓜不甜。別人不信任你,不願意在你的班上,要去投奔關玉榮,你再去把他拉過來,有意思嗎?

    我王加林沒有這麽賤。你們看不上我,我還不願意侍候你們呢!再說,這些逃離的留級生,都是“有門道兒”“有關係”“有後台”的。如果拉回初三(1)班,萬一明年中考失利,別人還會怪罪你。到時候,別人就會罵你誤人子弟,罵你“沒有金剛鑽,又攬瓷器活”,責備你耽誤了學生的美好前程。這樣值得麽?

    初三留級生並不是因為成績不好而“留級”。這些學生隻是通過各種途徑把學籍留在了初三,能夠在初三多讀一年。準確地講,應該叫初三複讀生。複讀生通常比剛從初二升上來的學生成績好,理所當然地成為衝擊中專和重點高中的主力軍。

    初三(1)的複讀生都“跑”了,王加林隻能指望現有學生中成績比較拔尖的。但是,他盤點班上期末考試的前十名,發現其中六個學生的學籍仍然在初二。也就是說,這六名學生還要在初三複讀,明年根本就不會參加中考。

    種子選手跑的跑,緩考的緩考,初三(1)班明年的中考凶多吉少啊!與初三(2)班相比,初三(1)班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

    ——這是讓王加林最揪心和最憤怒的。

    但揪心和憤怒又有什麽用呢?你第一次教初三,從來就沒有送過畢業班,人家關玉榮是老“把關教師”,多年的業績擺在這兒。學生家長肯定要選擇一個讓他們放心的老師呀!誰不想自己的孩子讀個好班呢?哪個又願意把自己的孩子前途和命運作為賭注,交到你這樣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手裏做實驗品呢?

    站在家長們的角度去思考問題,加林心裏的怨氣又消了不少,有所釋懷。再說,剛剛過去的這個暑假,他也親眼目睹了臘梅和敬文高考落選後,紅梅她爸媽——也就是加林嶽父母的傷心欲絕和悲觀失望。

    我們已經知道,三年前,臘梅和敬文參加中考時,因為臘梅“考上”中專又落選,對這個家庭有過一次沉重的打擊。他們的祖母就是在那場打擊中離開的人世——願老人家安息!

    當時,畢竟還有敬文考上重點高中——孝天一中這件喜事,撫慰全家人受傷的心靈。而三年後的今天,臘梅敬文雙雙落選。一個止步於預考,一個止步於正式高考,破滅了全家人所有的希望。

    這種打擊非一般的家庭和家長能夠承受。

    農民家庭,要想子女有所出息,隻有高考這一條獨木橋可走。一旦被人從獨木橋上擠下來,那就沒有了任何指望。這三年,兩位老人含辛茹苦,拚命勞作,節衣縮食,把小兒子敬武扔給大女兒和大女婿,咬緊牙關,全力供兩個高中生求學,可以說已經到了砸鍋賣鐵、傾家蕩產的地步啊!但三年不計代價的“投資”,沒有得到任何回報,連中專都沒有一個人考上,等於是顆粒無收。能不讓人傷心麽?

    紅梅她媽整天愁眉苦臉,無聲無息,動不動就以淚洗麵。紅梅她爸一夜之間滿頭銀發,看上去蒼老了十年。

    臘梅預考落選時,兩位老人盡管傷心,感情上還能接受。畢竟她讀的是普通高中,又是個女娃娃,爭不過別人情有可原。敬文就不一樣了,他是正考上的孝天一中,腦瓜子也比他二姐聰明,考得這樣糟糕,完全出乎兩位老人的意料。

    紅梅她爸堅定不移地認為,敬文之所以陰溝裏翻船,就是因為交友不慎,與金安這幾個拜把子兄弟攪在一起,後來又分心談戀愛,害在了那個“小妖精”手裏。

    老人家那種“恨鐵不成鋼”溢於言表,揚言從此與“那個不成器的東西”決裂,斷絕父子關係。看到老伴兒哭哭啼啼的,他也沒有好言語:“哭麽事哭?有什麽值得哭的?那些死了兒子的人家,還不是在過!隻當沒有生那個狗日的。”

    話雖然罵得這麽難聽,但老人家的心裏也不好受。經常坐在堂屋的板凳上,目光呆滯,如同遭到雷擊了一般。

    高考分數出來之後,敬文的女朋友就不搭理他了。雖然她同樣名落孫山,但別人家在孝天城,是城裏人,父親還是部隊首長。之前與敬文粘乎和騷情,是“賭”他能夠成為大學生。正如當時流行的一首歌裏唱的那樣,我拿青春賭明天。

    別人跟你玩了這麽長一段時間,已經很不錯了,現在既然“賭”輸了,適時撤退是很自然的事情。——現在的女孩子都是非常實際的,談什麽愛情,狗屁!

    落選與失戀的雙重打擊,敬文同學內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心高氣傲的他卻不願意別人看出他的這種痛苦。他甚至故意表現出無所謂的樣子,抵禦外人的同情和憐憫,更不願意接受各種批評和指責。

    無論父母多麽悲觀失望和傷心欲絕,他都視而不見,對他們不理不睬。兩個姐姐如果以歎息的口吻,談起他讀高中的荒唐經曆,他就先發製人。質問大姐紅梅:“你說得頭頭是道,那你自己怎麽也隻考了個師範?怎麽沒有考上大學?”鄙視二姐臘梅:“大姐瞎貓子碰到個死老鼠,讀了個孝天師範,能夠說我兩句。你考了這麽些年,還不是連中專都沒有考取,有什麽資格教導我?我沒考上,好歹去見識了一下正式高考,你連預考都沒有過,比我更差,更次!”

    可憐的臘梅被揶揄得眼淚直流。

    暑假期間敬文很少落屋。除了晚上睡覺和一日三餐在家裏吃飯以外,其他時間都在外麵遊逛。有時,甚至接連幾天不回家。

    家裏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睡覺,吃飯是如何解決的。敬文他媽擔心他會出什麽事,就讓敬武去街上尋找。

    消失幾天之後,敬文往往又會突然出現在菜園子裏。

    他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吊兒郎當地走著,像條“大尾巴狼”。不管遇到誰,都不理不睬。哪怕別人主動與他打招呼,他也不應聲。回到家裏,同樣一言不發,對所有的人視而不見,對所有的問話充耳不聞。直接進廚房盛飯,坐在堂屋的飯桌前,默不作聲地狼吞虎咽。吃飽之後,碗筷往桌子上一扔,點燃一隻香煙,叼在嘴裏又走出家門,一路吞雲吐霧地往街上去……

    高考落選,他似乎沒有絲毫的自責心理,更談不上反省。好像失敗的責任不在於他本人,完全是別人造成的。

    他長時間不回家,大家就會提心吊膽,一旦他重新出現在家裏,大家又都噤若寒蟬,不敢與他交言。尤其是敬文他媽,隻要大兒子在家裏,老人家總是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唉!落選的考生和考生家長都不容易,都是高考惹的禍。但是,如果沒有高考,這些普通人家又沒有任何希望和盼頭。

    眼看暑假就要結束,兩個當老人的又開始為“高考敗將”們的下一步安排發愁。與大女兒紅梅和大女婿加林商量之後,覺得還是應該讓他們去複讀,繼續向“商品糧戶口”發起衝擊。

    就這樣,開學之後,敬文走進了孝天地區實驗中學,臘梅則去了敬文剛剛畢業的孝天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