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冬聆桑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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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著朝張洛走近一步:“大明律存在的意義是為了管束嗎?”

    說完忽然對著張洛流露出一絲很悲哀的目光。

    “張洛。”

    她喚了一聲他的名字,“你有同情過囚犯嗎?”

    張洛怔了怔,“你說什麽”

    “或者說,當年你在南方,聽聞楊婉失蹤後,張家因為怕楊婉失了貞潔而放棄尋找的時候,你有同情過楊婉這個女人嗎?”

    她說這話時,眼中似乎泛著水光,而眼底的哀色越見深濃,“囚犯不見天日,我又何嚐見過天日。我一直都受著你的管束,因為你責打我也好,羞辱我也好,我都無法反抗,所以還不夠嗎?”

    她說完,仰頭忍回眼淚。

    看不見她目光裏的悲哀,張洛的錯愕瞬間消失,他憤恨自己被一個女人的眼淚迷惑,聲音越發寒酷。

    “你以為你對著我哭,我就會同情你嗎?”

    楊婉笑了一聲,“我從沒有想過虛情假意地利用你,因為這樣對你不公平,我對你誠懇,是因為你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你違背自己的本心,對我留過情麵,不管你是不是出於同情,我都謝謝你,但我不能接受你的為人,也絕不可能因為害怕你的責難,就背棄我自己。”

    張洛低頭看著楊婉微微發紅的臉。

    她和一年前有些不一樣,尖刻的疏離感仍然在,但那種令他覺得刻意的分寸感,卻好像少了很多。

    “大明律存在的意義不是管束,而是懲戒。”

    他說著朝楊婉走近一步,“我管束你,是因為你做錯的事情,還沒有嚴重到需受懲戒的地步。你曾經與我有過婚約,我的母親看重你,我也一直把我的正室空置給你,如果你願意回頭,跟我認錯,對妻子,為夫者沒有什麽擔待不了。”

    “你現在仍然是這樣想的嗎?”

    “是。在我知道你仍是處子之身的時候,我就還願意給你機會。”

    楊婉聽完這句話,忽然有些暈眩。

    在現代,人們把這種對處女的執著稱為“情結”,似乎還帶著那麽一點文學性的調侃,甚至是隱晦的認可,可是在張洛口中,這卻像是審判,是為官者高坐堂上,待罪者下跪堂下,一聲“無罪開釋”,就該謝再造之恩。

    楊婉在這一襲話中,感覺到了精神上的嘔吐欲。

    但她同時明白,兩種完全不一樣,卻同樣堅不可破的精神壁壘,是絕不能硬撞在一起的,況且,他是這個時代的城牆,而她則是一粒偶然塵埃。

    於是她放低了聲音,慘笑問他:“你對我容情,是因為我還是處子之身嗎?”

    張洛沒有否認,“你明白就好。”

    說完,他抬手召來錦衣衛,冷道:“帶她去武英殿。”

    楊婉的嘔欲,很快被易琅竭力掩藏的憂懼給衝淡了。

    武英殿是一座尚未完全竣工的宮殿,年初大部分的營建經費都用到太和殿上去了,所以武英殿東西兩個配殿都還沒有開始修建,隻在院東修築了恒壽齋一處麵闊兩間的居室。易琅就被暫鎖在恒壽齋裏。

    看守的錦衣衛對楊婉道:“女使,每日辰時到申時,你走月台前的甬道,去武英門取物。除了你之外,殿下身邊不能再有其他的人服侍起居,如果殿下有任何閃失,我們會拿你問責。”

    楊婉點頭應“是”,轉身輕輕推開恒壽齋的門。

    易琅獨自坐在榻上,抱著膝蓋埋著頭。

    天已經擦黑了,楊婉在榻邊點上燈,靠在易琅身邊輕輕喚了他一聲,“殿下。”

    易琅忙抬起頭,“姨母”

    楊婉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去臉上的眼淚,“沒事啊殿下,就是在這兒呆幾日,奴婢照顧你。”

    易琅把自己縮到楊婉懷裏,“母妃呢會被我牽連嗎?”

    楊婉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隻能解下自己的鬥篷,把易琅整個包裹起來,“不會的,殿下沒有做錯什麽,娘娘也不會有事的”

    易琅扒著楊婉的肩膀,嗡聲道:“我沒有想過要對父皇不敬。”

    楊婉輕輕點頭,“奴婢知道,是他們一廂情願害了殿下。”

    “姨母,黃師傅為什麽會那麽做啊”

    楊婉哽了哽,“因為,他想看到他自己的好學生快一點長大,快一點擔待國家和百姓。”

    易琅的小手輕輕捏著楊婉的肩袖,“我會長大,也一定會聽先生們的話,為百姓謀福,他為什麽不等著易琅長大呢。”

    “嗯”

    楊婉有些哽咽,“可能是他覺得自己老了吧。”

    說完,低頭看向懷裏的孩子,“殿下,如果你是你父皇,你會殺黃然嗎?”

    易琅沉默地點了點頭。

    楊婉渾身一顫,懷中的易琅有所察覺,忙抬起頭。

    “姨母你怎麽了。”

    “沒有奴婢有些冷。”

    武英殿的第一夜,楊婉沒有睡著。

    她坐在榻邊,給易琅講了幾個小的時候,她外婆講給她聽的睡前故事。

    到了後半夜,易琅終於睡安定了。

    楊婉這才坐到燈下,試圖梳理當下的這一段曆史。

    貞寧十三年年初,蔣婕妤生下了皇次子易玨,皇帝將蔣氏冊為賢妃,厚賞其母家。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曆史上關於寧妃的記載,就隻剩下隻言片語了。至於黃然這個人,曆史上沒有具體記載。但這也就能從側麵證明,易琅並沒有因為黃然的醉行遭受實質性的懲戒。

    那麽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轉折呢?

    楊婉握著筆,什麽也寫不出來。

    不過,日子還是要過。

    那畢竟是年節裏,整個皇城的氣氛並沒有因為皇長子被鎖禁而有絲毫的改變。

    正月初三這一日,蔣婕妤生產,誕下了皇次子,貞寧帝為他取名易玨,冊封蔣氏為賢妃,內外命婦皆入宮道賀,乾清宮連日大宴,就像把易琅忘記了一般。

    錦衣衛的千戶每一日都會來訊問。

    訊問時楊婉不能在場,隻能在院子裏候著。

    訊問時易琅坐在東麵,兩個千戶西麵而立,所問的事,每一日幾乎都是一樣的,無非黃然的言行,以及他平日所講課程的內容。這還不是最令人難受的,從初三那日起,貞寧帝下令,訊問時,易琅不得東坐,要站立答話,錦衣衛訊問的問題,也從黃然身上,轉移到張琮,楊菁等其他講官和侍讀身上。易琅有的時候,一站就是整整一日。

    他還太小,很多話沒有顧忌。

    因此,因為他的某些表述,在接下來的幾日之間,文華殿內除了張琮之外,其餘幾個講官,全部下獄待罪。

    易琅知道以後,逐漸變得沉默起來,可是他的沉默卻引起了貞寧帝的震怒,初七這一日,貞寧帝下旨申斥易琅,代行申斥的官員走了以後,易琅卻跪在原地遲遲不肯起來。

    楊婉走進去,將他從地上抱起來,他也不出聲。

    楊婉哄著問了他好久,他才說了一句,他有些餓。

    “吃麵好嗎?”

    楊婉說完這句話後,自己都有些無奈。

    易琅咳了一聲,沒有回答。

    楊婉隻好蹲下身,拉起他的手,“姨母隻會做麵,你先墊一墊,再一會兒膳房就會送膳了。”

    易琅這才點了點頭。

    “好,易琅吃麵。”

    楊婉看著他的樣子,心裏哽得難受,卻還是盡量對著他笑道:“那你坐著看一會兒書,姨母去給你做。”

    “好。”

    楊婉看著他坐到書案前,這才關上門,一邊挽袖一邊走向院裏走。

    爐子還沒有點燃。

    她忽然想起自己根本不會燒爐子,一時之間氣得竟然想給自己兩巴掌。

    筆杆子和鍋鏟子,打一架,誰贏?

    楊婉目前希望鍋鏟子能贏。

    她認命地抹了一把臉,逼著自己點燃火折子,明火一下子竄起老高,嚇得她下意識地丟了火折噌地站了起來。

    剛退兩步,卻見一隻手替她撿起了火折。

    “燙著沒有?”

    楊婉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像一陣過林的細風,珍重地拂過枝葉。

    楊婉鼻腔裏突然衝出一股酸潮的氣。

    “你站遠點”

    “啊?”

    鄧瑛將火折熄滅,有些無措地看著楊婉。

    “叫你站遠點,我有點想哭。”

    鄧瑛真的朝後退了幾步,楊婉趕忙仰起頭,望著天道:“鄧小瑛,是不是我不給你剝每日堅果,你就要把我給忘了啊?”

    “我沒有。”

    麵前的人顯然被問懵了,但楊婉卻沒照顧他的無措,跺了跺腳繼續道:“你是不是穿了東廠廠督的官服,就不認識我了啊?”

    鄧瑛是第一次聽楊婉說這樣的話,有些輕微的哭腔,似乎很委屈,但話裏的意思,能聽出來的好像又隻有責備。

    鄧瑛不知道應該怎麽辦,隻能去抓字麵的意思,抬手解開自己的鬥篷,脫下身上的官袍搭在手臂上。

    “我不在你麵前穿。”

    楊婉低下頭,見他單薄地站在雪地裏,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鄧瑛站在沒動,“我做錯什麽,你要跟我說。”

    楊婉揉了揉眼睛,“你什麽都沒有做錯。”

    “那”

    他本想上前兩步,想起楊婉讓他站遠點,又趕忙退回來,“那我怎麽把你惹哭了。”

    楊婉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被我自己蠢哭的,鄧瑛,現在能看到你真好。”

    鄧瑛聽說完這一句,方鬆了一口氣。

    他按了按自己的額頭,將官袍隨手掛在一旁的樹上。

    “不管怎麽樣,以後我來見你,一定不穿這身皮。”

    楊婉看向鄧瑛,官袍下是一件灰色的夾絨底袍,再往裏便是中衣了,他蹲下身,將爐火點燃,下意識地將身子靠了過去。

    “這樣會不會冷?”

    鄧瑛用一根長柴翻挑起下麵的暗火,一麵道:“靠著火不會冷。”

    說著側頭看了看站在邊上蝦著一雙手的楊婉,有些想笑。

    “楊婉。”

    “啊?”

    “你以後不要碰火好不好。”

    “碰火怎麽了。”

    她總算平複下了情緒,一邊吸著鼻子,一邊蹲下身,“我就是想給易琅煮一點吃的。”

    “麵嗎?”

    “嗯。”

    鄧瑛轉身朝恒壽齋看了一眼,“今日的訊問結束了吧?”

    楊婉搖了搖頭,“今日沒有問訊,是申斥。”

    說完忽想起什麽,忙道:“對了,我剛作得厲害,都沒有問你,你是怎麽進來的。”

    鄧瑛道:“內閣請旨將黃倫的案子轉到刑部,陛下沒有應準,但是,準內東廠與北鎮撫司協同審理,我今日進來,是奉旨訊問。”

    “不要再訊問他了,我求你了。”

    鄧瑛看著她笑笑,“脫了那身皮,我訊問誰啊。”

    說著輕輕挽了挽楊婉的碎發,“你和殿下當我是個燒火的內侍吧,給我一口麵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