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無夢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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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一場雨,可飄落天荒地老?有沒有一把傘,可撐過前世今生?有沒有一襲衣,可虹霓飾夢至真?有沒有一個人,可對你微笑永恒?
……
夜晚安靜得像屍體,我側身傾聽它的心跳,一下一下,像你的懷抱,像你死去的時候。
我多想做一場夢,夢裏有你,你告訴我,我應該怎樣,可我沒有夢,從我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沒有夢,可我,想見你啊……
我也不止一次告訴我自己:要什麽夢啊,心髒還在跳動,記憶還在閃現。
我們何時會重逢?你說:何時相忘,何時重逢。
可我忘不了,也沒有夢,這座無夢宮,是你的屍骸,溫暖如初,我們從未分別,可你……確實死了。
無夢宮啊,你為什麽這麽荒涼?是隻盛得下我一個人的緣故嗎?荒涼的醜陋,應該消亡,既然無夢,也合該無世間。
滅亡一切之後,我便要一直睡著,那麽總有一天……我會夢到你。
愚昧的諸君啊!我把不詳帶來了!
……
魔王獰笑著看向她,“原來是無夢宮的主人,邀我何為?但願你能說出什麽有趣的東西,否則的話……”
夢兮看了看他手中那把戮命無數的墨世之光,神色淒美,毫無波瀾的平靜語調中浸透了絕望,“我的愛人死了,我想為他舉行一場盛大的葬禮,以惘界,為祭禮。”
魔王一怔,繼而,“很好,我心中的道,也死了......”
——
偶然也必然,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隻覺恍惚,卻也知道聲音相似的人有很多,驚喜之餘也感惘然,與之談笑之際,時而出神,無知無覺而莫名笑噎,空然遠之近之,非見若見,恰似有耳非聞之模糊,極目為聽之矛盾,無力聯壓迫並肩,身心有累卵之勢,大盛時過之艱……
回憶起來,那時候的我,完全沒想過一種名為時光的東西正在飛速流逝,等到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
她指了指不遠處,說:“父親母親在那兒等著我呢。”
我木然點點頭,忽然就有點兒心虛。
“我要走了,我要北上啦!”她的聲音高昂跳脫起來,“有機會南下來看你!”
北上,南下……尤其是這兩個詞,在我聽來變得很虛幻,像蟬鳴,像毒辣的陽光,像晚生的楊絮。
“那還不快去,就別讓他們等著啦!”我笑道,像是有另一個靈魂在支配著我的臉頰與眼睛。
她嘖嘖道:“果然不讓人失望,一點兒也不因分別而矯情,吾輩北上去也!”
她走了,至今想起,都久遠得不像有過,而北上和南下這兩個詞,於我有了特別的涵義,想起來就覺得朦朧美好,隻是再也沒有見過她——也許真的不曾有過。
可我卻總是想起那刻紛揚的飄絮,就像飄零的記憶,相忘至今,卻絲絲縷縷,不曾真正斷絕。
我想,我終究隻是個凡人,不能出塵埃而窺絕冥,而她,大概已經忘了我吧,這世上,聆聽者總是有的,論道者也終會出現。
哈,還是不要矯情了吧。
她走了,她北上以後,就再沒有回來。
可她說過的,她要南下來看我。
也許真的隻是“有機會”才能來看我——大概,是沒有機會了吧。
這蒼茫世間那麽大,我又算得了什麽。
與她相比,我永遠是差得可憐。
她消失在了我的生活裏,可是,與她的記憶卻化作粘稠的樹脂,我像一隻昆蟲,不可自拔地深陷其中。
多年來,我已為琥珀。
可這琥珀並不漂亮,它太殘忍了。
她走以後,再沒有人整日於我耳邊傾訴一個個無雙的妙想,再沒有人嘲諷我隻知道死讀書卻連一個最簡單的劍式都舞不出,再沒人私下裏放浪形骸在寂靜的夜裏對著我發出瘋狂的大笑並得意洋洋對我說“這就是天地初音!”
……
我漸漸習慣了一個人,讀書,寫字,散步,幻想。
以及,踏入武道。
任何一丁點兒的小小成就,我都會想起她,想告訴她。
可她真的走了,不在了,像陽光下脆弱的泡沫,美麗而轉瞬即逝。
我原以為,那時候的一切美,都會得到最恰當的延續,可我猝不及防,卻還要努力做到她常說的“不要矯情”。
也許分別,已經是最恰當的延續。
可我不這樣認為。
我隻知道,在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下,我所擁有的唯一極致,被奪走了。
思緒於回憶中迷茫。
我始終忘不了她走的那一天。
“吾輩北上去也!”
那一刻,她真美啊,仿佛來自神界的光!
……
——
命運,於舌尖釀成血液般的腥甜,一滴黑暗落在我的眼裏。
追逐著風,任由精神被放蕩帶走,舞步,優雅於看不到盡頭的長廊,裙角,滑過冰冷黏.膩的腐肉。
角落裏,有殘缺的半張臉笑出了迷醉的邪念。
烏鴉對著月,做著最虔誠的禱告:我尊敬的死神啊,被奪去靈魂的骨肉,異常酸澀,請允許我來執行肮髒的淩遲,我將獻給您一場尖叫盛宴。
玫瑰花的芬芳,古老的簷刻。
彼岸有什麽東西在閃耀,抓住它,然後用來渲染我燃燒的飛旋的紅衣。
尖笑咿咿。
把所有的悲傷都拋棄在崩裂的墓碑旁。
一場淒零零無伴之舞,軀體開始變得模糊。
希望也在永恒的月光裏變得冰冷。
是時候離開了,一切為你的罪孽,也悉數負於我身。
感謝,在我最後的年華裏,你還在。
這場以生命為鋪墊的舞,是我予你最後的告白。
你曾說天空是湛藍而深遠,可我看不到了,沉寂陰影,也並非我願。
你即將前往幸福的未來,接受萬世的祝福。
既然我黑暗的城池,容不下你的心,但願地獄,能抹去我的思念。
城外,雨越來越大,癡癡怨怨,肝腸寸斷。
又或者,瀟瀟灑灑,風雲快意。
——
我是一縷來自遠古的魂。
我不知道我曾經是誰,也不曾產生深究的念頭。
我無法控製我的來去,便隻能於世間飄蕩任意,就像身不由己的風鈴,一聲聲靈動,都不是本意。
卻無可奈何。
我忘了我消磨掉了多少歲月,卻依稀記得……
那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我獨自享受著唯一個體的樂趣,默默見證著世間的無數變化,一個個生靈的命運軌跡,也看到了太多空想與無病呻吟,太多蕭索與掙紮,太多華美無儔與精致夭妖,太多的物是人非和肝腸寸斷,太多太多……以及一切的最終死亡轉化,我覺得我就像是神明一般,在一個隻有我能企及的高度觀察著這一方奇妙的天地。
漫長的歲月裏,我見過很多其他的魂,可它們都逃不過被無常拘押的命運,隻有我,似乎無論仙魔人神,誰都看不到我,是了,我覺得隻有我是這樣的,看到所有,又不被所有所感知——我便覺得我擁有了所有。
可我卻又總覺得這世上萬千生靈都要比我幸福。
做一個神明,太孤獨了,就像風鈴聲再動聽,也總能氤氳出一股無法言喻的傷。
我是飛蓬,見聞通達,隻是軀殼無主。
生靈們是飛蓬,他們軀殼自如,隻是常存是非難斷,昏昏風塵難卻。
我不知道是我幸運,還是他們幸運。
總之漫長的歲月浮沉,使我愈加渴望擁有實質,我想了解踏在大地上是怎樣的感覺,我想知曉風滑過臉龐的感覺,我想聽一聽我開口說話時的聲音,我想知道他們看到我的時候,會是怎樣的神色……當感受到了這些的時候,我也會像其他一切一樣,落入死亡的長眠。
從此不再有意識——真想體驗一下啊,如果不再有意識,那又是怎樣的感覺?
可就是這樣小小的純潔透明的心願,卻從未有過實現的征兆,我一直飄蕩……飄蕩……見證……見證……
這似乎是我永恒的宿命。
我開始發覺,並非我擁有了所有,而是——所有的一切,都擁有了我。
這……感覺不太好啊。
唉,又能怎樣?無所謂了。
後來,我看到一名戰爭中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向我伸出手來,眼睛裏,是不肯絕望。
我不覺得他看到了我,他應該隻是看著他的想象,我也並沒有產生一絲一毫的憐憫,因為我見證過太多了。
我的心,早已麻木,萬事萬物在我眼裏,也不過都隻是“事物”而已。
我已經看不到悲傷,也看不到愉悅。
天地漸漸變色了。
由五彩斑斕,到蒼白如紙,仿佛白色的墨暈染開,吞噬了所有。
一切都寂滅了。
忽然間,我覺得有些困倦——那應該是“困倦”吧?
我從未有過那樣的感受,隻覺得有點累,隻覺得思緒在慢慢消沉。
真是……美妙的感覺。
我……我……我的心願……要成真了嗎?
我即將體會到何為“安眠”了嗎?我還從未知道睡覺是怎樣的一種概念。
我閉上眼睛,陷入了巨大的黑暗中,那比我經曆過的最黑暗的夜晚還要黑暗。
如此令我驚豔的黑暗。
越來越沉,越來越遠。
朦朧中的最後時刻,一聲稚嫩的柔弱的細語傳到我的耳邊:好心的姐姐,救我……
我突然發覺了什麽,可我已經沒有力量去辨別思考了。
止於沉眠,依舊飄蕩……
——
冬來,光禿禿的樹木似乎扭曲詭異的骨,又似巧手的糖畫。
總有枯葉倔強,待來年新芽,才肯落下。
存在,就是為了填滿其他的存在。
一棟棟房屋,一方方灰白色的肉塊兒。
看著那位美麗的少女安然路過泥濘,我心亦安然,她永遠不會知道,曾經有一個陌生人,擅作主張地做了她那一程的守護神明。
突然情愫泛濫,好想飛奔過去對她說一句:請允許我做你的神明。
卻覺得這並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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