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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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

    大本鍾。

    輝光流溢的天幕下,  瀑布從鍾塔上方飛墜,湍急的水流被閃著銀光的碎片照亮,像是無數銀色蝴蝶沿著瀑布溯流而下。

    銀色碎片從四麵八方匯聚過來,  在清脆的聲響裏,一枚枚不規則的空間碎片不斷拚合成型,懸浮在半空中,如同光華流轉的水晶,葉槭流邁出一步,  水晶上頓時綻開冰花般的金色裂紋,仿佛無法承載他的重量。

    神降並沒有徹底改變他的形態,  他現在依舊維持著人類的外表。

    從遍布身體的裂紋裏迸出的光輝覆蓋了他的身體,  包裹骨骼的血肉變成了某種堅硬光滑的外殼,像是透明如雪的大理石,隨著葉槭流的走動,這層透白的外殼一塊塊剝落,淡金色的光芒從表皮下透出來,那是如同黃金打造的骨骼。

    金色骨骼看起來虛幻而模糊,  像是由無數細碎的星輝聚合而成,強烈的光芒從中迸發出來,無比耀眼。

    每一道打開的封印都在破碎,  露出光芒流動的金色骨骼,連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浮現出點點金色細斑,似乎在被無窮無盡的光輝侵蝕,這些光芒如此濃烈,幾乎和幽暗無異,它們迅速變化出了全新的衣物,取代了消失殆盡的黑風衣。

    直到現在,  葉槭流也無法確定此時身體裏充盈的力量到底來自哪裏,但他能感覺到,這些力量不屬於他,隻是他通過交易得來了借用權,眼下他所感受到的奧秘和光輝,僅僅是不知何處而來的一小部分。

    就像奧格用交易換取力量時,葉槭流不需要為他們的交易支付代價一樣,他可以通過交易和獻祭調用這股龐大的力量,讓獻祭者獲得短暫的提升,但距離他真正控製這些力量還很遙遠。

    這或許就是神降的本質,放任神靈的力量侵蝕自身,付出代價來換取一時的強大。

    隻是葉槭流不知道到底是他在竊取不屬於他的權柄,還是這隻是因為他還沒有完全掌控這片神秘的墨綠桌麵,或許要等到他飛升之後,他才能更多地掌握隱藏在墨綠桌麵背後的神秘力量。

    種種思緒如同飛散的膠片,在他的腦海中短暫地閃過,輝光不斷從他的身體裏滿溢而出,水洗般的光芒從眼前流過,葉槭流也感受到了自身發生的變化。

    眼中的世界煥然一新,數據視野如同經曆了更新升級,多出了無數複雜的細節,目光所及之處,比之前更加詳盡的信息紛紛湧入腦海。

    他的思維似乎變得更加清晰高速,好像隻是刹那間,腦海中的念頭就已經轉過千百次。

    但葉槭流知道,自己很快就不會有清醒思考的時間了。

    當他借助神降換取力量之後,“無痛的朝聖”已經無法壓製他體內的瘋狂。

    麵對神降帶來的恐怖壓力,卡特沒有太多的反應,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葉槭流身上,翠綠色的眼眸仿佛迷霧籠罩的森林,所有情緒都如同夜幕下的飛蛾,無聲無息地藏在林地的陰影裏。

    當神靈的威壓漸漸消失,他抬起頭望向天空,右手食指和中指並成剪刀的形狀,微微側頭,對著自己的發辮剪了下去。

    他的發辮裏編入了漆黑的亞麻枝莖,此時枝葉間疏散地綻放出藍紫色花朵,隨著卡特的剪刀落下,幾朵藍亞麻花從花萼上飄落,脫離花萼的同時,藍色的花瓣迅速斑駁腐爛,在天空中飄零消散。

    藍亞麻花消失不見,天空中浮現出密密麻麻的纖維虛影,透明如同玻璃的纖毛彼此交織纏繞,編織出數之不盡的神秘花紋和奇異符號,透明的纖維不斷編織成線,仿佛會一直持續,直至無窮無盡。

    虛幻美麗的纖維交纏籠罩了天空,卡特收回視線,重新看向葉槭流。

    他看到虛幻透明的冠冕出現在葉槭流的頭上,光輝流動的手腕上,係著犬牙的手鏈猛地繃斷。

    黑發青年的身體震顫了一下,身體裂紋中溢出的金色光芒驟然明亮,他緩緩抬起眼睛,眼眸中的光芒亮得懾人,仿佛滴入了墨的清水,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次旋轉,一圈混亂,一圈混亂,又一圈混亂。

    越來越多的混亂浸染了葉槭流的思維,被強行終結的瘋狂終於奪得機會,不等喘息,便驟然在他的意識裏爆發。

    “哈哈。”葉槭流喉嚨裏發出莫名的笑聲。

    他抬起右手,食指指向卡特,劃出了一道無形的軌跡,勾勒出門的形狀,將卡特完全封鎖在內。

    透明表皮下,黃金指骨忽然虛化,轉眼變化成了鑰匙的形狀。

    隨著葉槭流轉動食指,清晰的開鎖聲響起,卡特所在的空間仿佛變成了一個立方塊,從周圍空間裏獨立了出來,空間裏的瀑布仍然在流淌,但卻仿佛被截斷了一樣,水流和水流之間出現了明顯的斷層,如同電影特效中的視覺奇觀。

    緊接著,葉槭流緩慢地握拳,像是要將空間攥在掌心。

    隨著他的動作,卡特周圍的空間真的發出了“喀嚓喀嚓”的細微聲響,水流和光線也開始一點點扭曲,呈現出不堪重負的狀態,下一秒就可能崩碎或者毀滅。

    麵對這一幕,卡特不可能再毫無反應。

    “拆解世界……”他用感歎的語氣笑著,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浪費了寶貴的時間,說,“但你是不是看錯了?我不在那裏。”

    他話音落下,周圍空間的扭曲和崩塌猛地加劇,霎時間波及到了空間中的所有事物,他的身體也隨著周圍的事物一起扭曲,被碾壓成一團。

    四肢逐漸扭曲、好像被折斷的玩偶的金發男人一點點彎下腰,歪歪扭扭地行了個魔術師的禮,隨後徹底隨著被碾壓的空間,破破爛爛的身體和瀑布鍾塔合為一體。

    然而下一刻,卡特的聲音又一次在瀑布旁響起

    “當你下一次鎖定我時,我也不會在你拆解出的空間裏。不過我有些好奇,你還能拆解世界幾次?我相信不會超過三次。”

    他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鍾塔上的瀑布旁,好像他一直在那裏,而站在葉槭流麵前的又是一個謊言。

    葉槭流沒有等他說完,再度抬起手,虛虛地在空間劃出一道金色的軌跡。

    虛幻的鑰匙打開了看不見的門扉,一瞬間,四周的天空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開門聲,天空驟然被切分成了無數立方體,光線在水流之間淩亂折射,一時間滿眼都是璀璨的光芒。

    空間從卡特的身體中間斷裂開,將他的身體也分割成了兩半,身體斷裂的瞬間,卡特突然破碎開來,化成了數不盡的飛蛾,向著四周撲扇翅膀飛去。

    飛蛾群來到空間的邊緣,紛紛投入空間之間的斷層,當第一隻飛蛾沒入斷層,扇動的翅膀忽然頓住,隨即一寸寸在空間邊緣湮滅,像是被從畫麵上擦去。

    葉槭流的目光沒有放在湮滅的飛蛾身上,而是簡單地轉頭,看向自己的身側。

    卡特拎著手提箱,站在不遠處,翠綠的左眼中,瞳孔變成了奇異的白色,形狀也不再是圓形,而是狹長的紡錘形,像是一枚蒼白的蟲繭。

    蟲繭裂開一條縫隙,褶皺的翅膀從縫隙裏擠出來,飛蛾破繭而出,在卡特的左眼上打開了流光溢彩的羽翼,完全遮住了他的左眼。

    葉槭流看著這一幕,卻沒有攻擊的意思,嘴角揚起了笑容,問道

    “這是什麽?

    “你的語言在影響我,這是什麽特性?很顯然你在進行一些嚐試,但你沒有成功,在你說出那句話後,我拆解了不止三次。”

    他的眼眸忽明忽暗,似乎進行了短暫的思考,笑著說道

    “你在說謊。”

    卡特竟然沒有否認他的話,甚至點了點頭,主動解釋道

    “你說得對,我在說謊。隻是在我說出口之前,這的確是謊言,但當它被我說出口後,它就會變成真實。如果我的謊言沒有成真,我應該已經在你拆解的空間裏,被你在掌心裏擺布了。

    “當然,也不是所有謊言都可以變成真實,目前的話,關於我自己的謊言能夠完全變成真實,但涉及到他人就有可能出現意外,比如你剛才就沒有被我影響。不過我可以繼續嚐試,畢竟這種嚐試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代價,多試幾百次,說不定就能成功一次。我是不是說過?我現在有很多時間。

    “而且剛才我也不算在說謊,神降帶來的力量比謊言更像錯覺,很快,或許就是幾秒後,這種錯覺就會像潮水一樣退去,隻給你留下侵蝕帶來的瘋狂和痛苦……”

    說到這裏,卡特停頓了一下,看向葉槭流,眼眸裏泛起了微沉的波瀾。

    “但你好像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了。”他半是遺憾半是感慨地笑著說,“畢竟你已經完全瘋了。”

    葉槭流微微低頭,抬起右手,扶住腦袋,似乎很疑惑地問道

    “我怎麽能確定你說的是真的呢?”

    卡特空著的右手點了點下頜,看起來也在思考這個問題,片刻後聳了聳肩。

    “我覺得我也不知道。既然我必須相信我說的謊言,它才會變成真實的,而隻要我說出口的謊言就會成真,那麽我說出口的話還算是謊言嗎?”燦爛的弧度又浮現在他的嘴角,“如果所有人都相信一個謊言,那麽這個謊言也能變得真實,不是嗎?”

    “所以神降帶來的錯覺會很快消失,這也是真的?”葉槭流問。

    “會比你想得更快,”卡特的聲音低了下去,變得越發輕柔悅耳,仿佛森林中飄來的隱秘低語,“雖然這一重曆史沒有出現過神降,但我清楚神降的本質,我研究過神靈。你在觸碰你無法理解的力量,就像嬰兒揮舞鐵錘,越是被高深的奧秘所迷惑,你也會受到越深的傷害……”

    他的輕柔呢喃聲穿透了被拆解的空間,鑽入了葉槭流的腦海中,頃刻間引發了遠比風暴更加猛烈的反應。

    葉槭流身體多處的封印在神降時紛紛破碎,原本這種碎裂和剝落已經停止,隨著卡特的話語,他的身體又再度開始崩解,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崩潰。

    一塊塊透明的碎片從他的身上墜落,在半空中潰散成星輝。

    轉眼間,葉槭流的左眼周圍已經全部崩解,藍紫色的眼睛也消失不見,隻剩下表皮下的黃金麵骨,呈現出一種猙獰又詭異的美感。

    葉槭流垂下眼睛,看著透明碎片不斷崩潰成星輝,自言自語著問

    “是這樣嗎?”

    他放下右手,抬頭看向卡特的方向,破碎的麵孔上慢慢浮現出一個笑容。

    葉槭流說“我不在乎。”

    他的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攥緊,一塊塊被拆解的空間被他的力量牽動,猛地碰撞在一起,斷層的邊緣互相撞擊,無法形容的可怖力量在斷層間迅速形成,將周圍的所有事物全部拉向斷層,意圖將空間中的一切湮滅。

    依靠神降帶來的力量,葉槭流暫時獲得了“拆解世界”的特性,但“拆解”不是隨便就能辦到的,而是需要先對空間進行精密的計算,哪怕數據視野一樣因為神降而暫時升級,他的思維依舊在以幾乎超負荷的程度瘋狂運轉。

    隻是比起疲憊和痛苦,葉槭流更多感受到的是意識瀕臨崩潰時的愉快。

    破壞的如同一種狂熱,支配了他的所有思維,他笑容滿麵地不斷碾碎空間,任由越階借用的力量不斷侵蝕自己的身體。

    細碎的光點飄浮起來,在他的掌心變幻成虛幻的槍支,葉槭流握著槍,對準了卡特,扣動扳機。

    工作狂熱,射擊狂熱,破壞狂熱,三種瘋狂的陰影淹沒了他的意識,哪怕沒有卡特的幹擾和攻擊,葉槭流的狀態也已經岌岌可危,離終結隻有一步之遙。

    四周的空間仿佛懸崖上堆疊的海螺殼,一層層在天空中坍塌,閃爍著銳利光澤的水晶碎片不斷碎裂,如同群星在墜落中粉碎,點點星屑四處飛濺。

    當坍塌即將觸及卡特時,他左眼上的飛蛾輕輕扇動了一下翅膀。

    星星點點的磷粉在空氣中逸散,營造出一小片迷幻又絢麗的秘氛,在煙霧般的磷粉後,卡特的麵孔漸漸變得模糊。

    他微不可聞地笑著歎了口氣,說

    “可惜我們是朋友,而我對你有著太多的了解,這讓一切都變得簡單了很多。”

    色彩變幻的磷粉緩緩消散,黑發紫眼的年輕人站在卡特的位置上,穿著襯衣和風衣,圍著深藍色的圍巾,手腕上係著犬牙手鏈,神情冷淡,哪怕噙著淡淡的笑,也透出點難以捉摸的疏離。

    他抬起右手,一把遍布神秘花紋的鑰匙躺在他的手心裏。

    門鎖打開的聲音在天空中響起,葉槭流腳下的水晶驟然碎裂,他所處的空間開始下墜,帶著他一起下墜,像是被從周圍空間裏切分了出來,一同墜向空間邊緣的斷層。

    剛才的一瞬間,卡特完成了對他自己的欺騙,通過改變自我認知,認為他就是葉槭流,獲得了相應的能力。

    而他模仿、扮演、接觸過無數的天命之人,當他對自己展開欺騙時,也代表著他隨時可以擁有無數種特性。

    如果葉槭流現在是清醒的,他不可能不為卡特展現出的能力感到恐懼,可此時,瘋狂支配了他的思維,也關閉了他的恐懼閾值警報。

    哪怕看到這樣詭異的景象,他也沒有絲毫遲疑,左手從衣袖裏抽出了牡蠣卡,光門沿著劃開的紫色軌跡打開,而他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

    一瞬之後,葉槭流從霍然閃現的光門中躍出,逼到了卡特的麵前。

    神秘虛幻的光門直接在卡特的身體上緩慢開啟,無窮無盡的光輝向著縫隙湧來,想要從縫隙中湧出,龐大的光芒不斷撕裂著光門,但因為目標的層次遠高於葉槭流,光門的開啟也格外緩慢。

    然而卡特隻是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身體,光門的緩慢開啟便戛然而止。

    頂著葉槭流的外貌,卡特和葉槭流四目相對,從彼此的眼眸裏看到他們一般無二的模樣。

    卡特嘴角彎了彎,微笑著說

    “這麽久以來,你已經積累了太多的瘋狂,之前你設法壓製了其中的一部分,才讓自己暫時保持住意識清醒……你是這麽認為的。

    “但你為什麽能確定你的想法就是真實?

    “看看你的周圍,比起現實,這一切不是更像是瘋子腦海裏的狂想嗎?

    “如果我是你,那麽你又是誰?”

    這個問題的前提就是錯誤的,葉槭流不假思索就要回答。

    然而話語到了嘴邊,他忽然停頓了一下,望著眼前的人,一個不知何時根植在腦中的念頭莫名其妙冒了出來,讓他像是雕像一樣定格在了原地。

    我怎麽判斷我的想法是真實?

    我麵前的人和我有著一樣的外貌,有著一樣的能力,有著一樣的記憶,他能說出我在倫敦經曆的一切,如果他是我,那麽我又是誰?

    這個疑惑升起的同時,葉槭流的意識中泛起了一個明確的想法。

    有一種可能能夠解釋眼前的矛盾。

    他麵前的人有著清醒的自我意誌,思維中沒有任何混亂和瘋狂,沒有主動攻擊他的意圖。

    而他被陷入了瘋狂的漩渦,不計代價地破壞一切,意圖將眼前的人置於死地。

    如果這是心靈之地,他或許才是那個積累了太多瘋狂……應該被殺死的自我。

    他又一次看向對麵的年輕人,對方也看著他,無論是他的神情還是言行舉止,仿佛都充滿了使人信服的誘惑力,讓葉槭流無法不覺得這個解釋有道理。

    對方的話聽起來就像是真的一樣,越是想下去,他越是忍不住深信不疑。

    他環顧四周,入目隻有坍塌墜落的世界,下倫敦的天空在他的破壞下變得千瘡百孔,這個殘破的舞台已經瀕臨毀滅,隻剩下一點無法咽氣的餘燼在輝光中燃燒。

    像極了噩夢終結時的末日。

    黑發紫眼的年輕人溫聲問

    “作為承載了瘋狂的另一個我,你打算殺死我離開這裏嗎?”

    又或者,既然我已經知道了我才是那個瘋狂的自我,我應該任由他殺死我?葉槭流忽然失去了對事態的判斷力。

    他的手慢慢放了下來,孤單地垂在身側,整個人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像是雨中矗立的墓碑。

    就在這時,一直被青年拎在手中的手提箱突然鼓脹起來。

    ……

    歡騰劇院。

    各種雜物淩亂地丟在後台地麵上,劇院外不斷傳來驚慌失措的喊聲和哭聲,警笛聲在街道上回蕩,卻無法穿透彌漫著恐慌氣息的空氣。

    許多劇院的員工們都已經離開了劇院,不久前終於有了一點熱鬧氣息的劇院也再度變得冰冷而死寂,留下的人或者沒有親人,或者覺得和其他人在一起更安全,但哪怕他們聚在一起,壓抑的氣氛仍然籠罩著所有人。

    人群之外,泰莎一個人坐在後台的角落裏,腳邊散落著不少煙頭,對於不遠處的人群視而不見。

    她的經曆對其他人已經不是一個秘密,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她和索菲亞不是一個人,也從她口中得知了一切。

    下倫敦的居民是如何存在,她和索菲亞是如何交換身份,又是如何重新交換了回來。

    在知道她和索菲亞交換是為了索菲亞的美貌和歌聲後,其他人對她的態度肉眼可見地冷淡了下來。在死亡的陰影麵前,沒有人有心情去維持社交禮節,於是他們的厭惡和不屑也清晰地擺在了臉上。

    打火機擦出了火苗,泰莎點燃了煙盒裏的最後一支煙,用顫抖的手指夾起煙,遞到嘴邊。

    泰莎咬住煙,深深吸了口氣,剛要吐出煙圈,突然,昏暗的後台裏亮起了刺眼的光柱。

    剩餘的工作人員全部聚集在後台裏,所有人都看到熟悉的光柱籠罩住了一個員工,將他完全淹沒在光裏,片刻後光柱漸漸消散,男人睜開眼睛,眼神還有些迷茫,神情卻已經和剛才判若兩人。

    離他最近的傑瑞愣了愣,剛才他和其他人已經看過相似的一幕,此時有些不敢相信地問

    “你是吉米,還是別人?”

    不等“吉米”回答,不遠處的泰莎突然發出了嗤笑聲。

    “他不是,他現在是某個下倫敦人,高興吧,你們幻想出的人決定來救你們了,別憂心忡忡了,既然有第一個,很快你們都可以離開這個箱子了。”

    她的話語仿佛開啟了什麽開關,又一道光柱亮了起來,很快是第三道,第四道,越來越多的光柱照亮了劇院的後台,將劇院帶進了煙花慶典的夜晚。

    劇院外,哭喊聲和警笛聲似乎越來越遙遠,取而代之的是街道上越來越多的光柱,一道道光柱點亮了城市,倫敦在這一刻忽然燈火通明。

    如果有誰現在能夠俯瞰倫敦,會看到無數道耀眼的光束從城市中升起,一道道光輝璀璨的利劍直指漆黑的天幕,如同鏡麵冰晶反射形成的寒夜光柱。

    漆黑的天幕下,倫敦仿佛一片絢爛的星海。

    劇院裏,勞拉和她的母親抱在一起,目睹著周圍的同事和朋友一個個和下倫敦的居民交換身份。

    越來越多的光柱亮起,照亮了勞拉慘白的臉,她忽然攥緊了母親的手,急急轉頭向她看去,迫切地想要確認她還在。

    她的眼睛裏倒映出的是有著亂糟糟卷發的青年,然而他的眼睛裏浮現出的是一位母親的擔憂。

    泰莎已經將一切講得很清楚,眼前發生的一幕幕也證實了她的說法,兩座城市的居民們可以互換身份,現在下倫敦的居民們正在將無數人從這個箱子裏替換出去。

    勞拉的母親撫摸著女兒寫滿惶恐的臉,眼底神色難掩哀傷和後悔,低聲說道

    “如果我沒有和那個年輕人交換身份,現在我就能夠救你了。”

    “不,媽媽,”勞拉用力抓著她的手,搖著頭,“我不後悔,我們現在在一起,我想要的就是這個,我一直想要的就隻有這個。”

    她看到母親對她溫柔地笑了笑,緊接著,陡然亮起的光吞沒了她的身影,她的笑容也變得模糊不清。

    勞拉睜大了眼睛,慌亂地伸手去阻止光柱,尖叫道

    “不要!不要!媽媽,不要離開我!”

    大滴大滴的淚水模糊了她的視野,她看到母親臉上的表情變得陌生,接著光芒籠罩了她的身體,眼前的所有景象都淹沒在了光裏。

    一道道光柱在眼前消失,光芒不斷照亮泰莎的臉,她閉上眼睛,不想去想等待自己的結局。

    或許是聽到了死亡逼近的腳步聲,過去的所有記憶忽然都變得令人懷念,她想到了很多事,無論是冷漠潮濕的上倫敦,還是永遠陰沉的下倫敦,都讓她想要再一次回去。

    她想到了索菲亞。

    泰莎不打算改變自己對她的看法。從看到這個女孩的第一眼起,她就覺得她是個蠢貨,空有漂亮的臉蛋,腦袋裏卻裝滿了名為愛情的稻草,就連想要來上倫敦的理由也隻是想要見她的創造者,於是泰莎忍不住想,如果她獲得了這樣一張臉,她絕對能走出一條星光熠熠的道路。

    這個女孩腦袋空空,優柔寡斷,沒有做出決斷的能力,就算給她機會也抓不住。

    但就算看不慣她的一切,泰莎也從來沒想過讓她死。

    她承認自己的卑劣,並不打算為此向任何人道歉,畢竟她沒有強迫索菲亞和她交換吧?她們對於這個交易都很滿意,索菲亞想要的是去看她的創造者,泰莎想要的是索菲亞的外貌和聲音,如果不是這個交易忽然決定了兩個人的生死,泰莎絕對不會允許索菲亞反悔。

    於是她留在了這裏,她做過的唯一一件好事,讓她隻能留在這個破破爛爛的劇院裏等死。

    就當這是偽裝成善良的虛榮心吧。

    劇院的光柱越來越少,泰莎帶著嘲諷的笑容,和他們告別。

    “再見,幸運兒們。”

    當最後一道光柱消散,泰莎獨自坐在角落裏,最後一點希望也終於毫不意外地煙消雲散。

    她深深吸了一口煙,把剩餘的煙在地板上狠狠掐滅。

    片刻後,她抬起手,用顫抖的手捂住臉,汗涔涔的、糊著淚水和恐懼的、扭曲醜陋的臉。

    ……

    下倫敦,鏡麵迷宮裏。

    柏林的小公寓裏,馬德蘭的目光從眼前的人們身上收回,緩緩抬起頭,望向空無一物的頭頂。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多了絲不同的溫度,像是鏽跡斑斑的刀劍在磨刀石上打磨,忽然摩擦出了一串迸濺的火星,明亮得讓人雙眼刺痛。

    馬德蘭問“你覺得這是美夢?”

    鏡子迷宮外,威靈頓公爵漸漸斂去了臉上的笑容,望著鬢角發白的男人,微微皺起眉。

    他猜不出馬德蘭的想法,就算有人能夠意識到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他們也無法不被美夢勾勒出的圖景誘惑,哪怕是拒絕,也是經過了艱難的掙紮才能辦到的。

    可馬德蘭看起來十分平靜,他並不像是不敢觸碰夢中的場景,也不是無法麵對,或者想要逃避。

    “我不記得我做過多少次這個噩夢了,”他看到黑發灰眼的男人緩慢地說,“每一次我都能看到他們站在這裏,而我知道,他們本來可以不出現在這裏。這間公寓裏每多出一個人,都意味著我又犯了一次錯誤,我又一次毀滅了一個人。我記得他們是因為什麽而死的,這裏的每個人都在提醒我我犯過的錯誤,這些全部是我必須背負的罪孽,我永遠不能因為我做過的任何事妄想能夠原諒自己。”

    說話間,馬德蘭的氣質也漸漸發生了變化,仿佛鑄爐裏光芒暗淡的炭火重新亮起了深紅的火星,將他鑄成了冰冷堅韌的鋼鐵。

    他抬起戴著漆黑皮革手套的手,不帶感情地說

    “我尋求過答案。為了不再發生同樣的錯誤,我需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不焚之火給了我答案,祂要我所有的一切。而我所有的隻有我自己。”

    那個名字鑽入威靈頓公爵的耳中,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馬德蘭所說的每一個字他都理解了,可每一個字都讓他所相信的一切坍塌,遠比任何攻擊更讓他如遭雷擊。

    “白焰之神……”威靈頓公爵幾乎覺得自己的聲音是從夢中傳來的,“選擇了你?”

    他的聲音消失在奪目的金色烈光和火焰裏,無數鏡麵折射出火焰的光芒,磅礴的力量向四周衝擊,所有鏡子被震得粉碎,半邊天空都被火光染成了金紅色,到處都是仿佛燃燒的陽光。

    言語無法形容的龐然大物緩緩從火焰中站起,火光在他冰冷的赤紅鱗片上流動,赤金色的火焰在他的眼眸中跳閃,如同鑄爐裏流動的鐵水,那是一條披著火光焰影的紅龍,此刻他從火海中蘇醒,攜帶著毀滅萬物的恐怖意誌。

    他散發出的氣息越來越冰冷悠遠,威靈頓公爵能夠感覺到,這股氣息所代表的層次已經遠遠超越了他,無限接近了漫宿,接近了七階之上的位置,距離飛升隻有一步之遙。

    紅龍展開遮天蔽日的巨翼,強烈的衝擊劈開了遍布下倫敦的鏡麵迷宮,取而代之的是燃燒的火牆。火牆一圈圈向外擴散,將波及的所有人全部推出了大火的範圍,圈出了熊熊燃燒的戰場。

    下倫敦的建築物漸漸被火焰吞沒,然而無論是房屋還是人都在火中毫發無損,火焰所過之處,所有的鏡麵全部被掃除殆盡。

    一道道光柱在火海中升起,震耳欲聾的嘶吼聲響徹城市,龍翼的陰影映在漫天火光上,與漫天光柱交相輝映。

    ……

    清秀的手仍然提著手提箱的把手,剛才的膨脹已經漸漸平複,年輕的男人回過頭,看向半邊天穹的暖夜光柱和烈焰火光。

    火光映亮了他的臉,映亮了他亮晶晶的眼睛,映亮了他揚起的嘴角,他望著不在劇本上的畫麵,麵孔在跳動的火光裏顯得詭譎不定,讓人萌生出某種錯覺,似乎他在為這一幕感到開心。

    他終於抬起頭,看向頭頂的天空,半邊是赤金色的烈焰,半邊是金色的光輝,分割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的是纏繞卷曲的纖維,像是紡錘上的麻線,在空中不斷旋轉,編織出奇異的花紋和符號。

    卡特注視著半邊火焰半邊輝光的天空,噙著遺憾的笑意,歎了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