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炸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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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晨間,氣溫剛開始爬升,江霧迷蒙,鐵陀螺在碧波中旋轉,像滴落在江水中的雨滴,帶起陣陣漣漪。
女子的歌調,我太熟悉不過,唐家發源自安漢,這是安漢嘉陵江邊,采桑女子經常哼唱的歌謠,也是常常在夢裏,化為我對兒時的思念。
看著江岸起伏的山巒,雲氣中不時有白鷺飛過,抖落著羽翼上的露滴。
“應該沒錯,沒想到順流而下,竟到了安漢與果城交界的地方。”我小聲低語道,同時漸漸站直了身子,乘著枯木,靠近女子的竹筏。
嘉陵江裏,千百年來,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每一個人的死,都有一段故事。
有人死,便有人撈。打撈的,不止是死者,更多的,是塵世間的悲歡離合。
鐵陀螺,便是江上撈屍人的標誌。
嘉陵江畔傳唱的童謠,是撈屍人最好的寫照。
“鐵陀螺,轉悠悠。”
“一起一浮,亂波流。”
“沉也冤枉,起也悲涼。”
“不如順了江水,從此東亡。”
江水,跨過了千百年歲月,看慣了兩岸的滄桑演變,一切的是是非非,都被奔流裹挾,向東入海,消亡於無人問處。
不論何時,江水都是冰寒的,就算是在盛夏,溫熱的最多是表層的碧波。陽光未照透的深水黑暗處,不知有多少亡魂在招手、在呐喊。
冰冷的江水裏,有自殺的、有船沉的、有衝涼溺亡的、有逃婚被抓的、有私奔情殺的。。。。。。無數的故事,無數的冤屈與悲涼,都得靠撈屍人轉悠悠的鐵陀螺來決定,哪些可以重見天日。
水,在風水裏為坎,對應冬日與北方,暗指玄冥,是一切陰冷黑暗的代名詞,也是古人認為的至陰之物。包含了大量亡魂、屍體的江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在上麵肆意的打撈屍體。弄不好,輕則水鬼掀船,重則船毀人亡,圖添陪葬。
在過去,沒有現代這樣先進結實的防洪工事,所以臨江的城村常常受水害。風起雲湧時,惡濤漫天,先民們認為是水中的蛟龍在作怪。蛟龍控水,但是特別害怕鐵器,這便是撈屍人的陀螺用鐵鑄成的原因,鐵性可以壓製水裏的怪物。
自古便相傳蛟龍畏鐵,所以我們在現代的一些江灘公園或者大橋下,都可以見到鐵質雕塑,更有甚者,會將鐵水灌注成牛形,鑄成一頭大鐵牛,遙遙望著大江,這是因為一方麵鐵可以克製蛟龍,另一方麵,牛在五行中屬土,五行相生相克,土克水,所以鐵牛經常被官家選來作平定水患用。
如何判斷這片江域可以安全撈屍?鐵陀螺便是撈屍人手裏的法寶。鐵陀螺如果在江水裏勻速旋轉,起伏節奏正常,便表明目前水下沒有索命亡魂或者頭子,可以作業。但凡鐵陀螺加速旋轉,濺起層層水花,便需要小心行事,可能江下正在打撈的東西,太邪性。
如果原本在江水裏沉浮不定的鐵陀螺,突然從江水裏跳起,這個時候,老一輩的撈屍人絕對毫不猶豫,立刻抄起船上擺放的小竹簍,往頭上、身上一倒,轉身跳江,頭也不回的直往江岸遊,能遊多快是多快。
鐵陀螺跳起,用撈屍一行的話來說,叫“炸花兒”,說明正在撈的東西,已經醒了,會索命。船上小竹簍裏放的是混著雞血、狗血的桐油,油水不相融,隻有這樣才能保證在江裏遊泳逃命時,淋在身上的雞血、狗血不掉,水下的東西不太敢靠近。
所以過去一些不懂行的門外漢,見到江上撈屍人身邊擺著個竹簍,還笑話說屍體撈不到,不如釣幾隻大魚上來去賣錢,以為竹簍是魚簍。
撈屍人,不論是在晚清民國還是現在,社會地位都不太高。幹的是最累沒人願意的活,賺的是最少的錢。不知為何,手藝人憑本事吃飯,但往往都淪為社會底層,艱難苟活,古往今來皆如此。而在社會上拋頭露麵的,卻往往是那群靠資本推動,用嘴皮子吃飯的所謂的藝術大師,熱鬧一下市麵倒是挺好,不過長久下去,中華工匠之精神將漸次消亡。
晨間的江上,白霧朦朧,水氣滋潤,不由得讓人神清氣爽。我站在枯木樁上,隨著水流,離黑衣女子越來越近。
枯木樁與竹筏平行交匯,我與黑衣女子在江上擦肩而過。離得近了,才看見女子的臉頰掛著一層素黑薄紗,江風拂動,偶爾露出白皙的臉廓,彎彎長長,似是吹彈可破,女子身上淡淡的幽蘭香,被霧氣揉碎在碧波裏。
“江上連撈屍人都能遇到,別待會再蹦出個什麽奇怪的東西,我得趕緊上岸。”眼見著枯木樁要駛出撈屍的水域,我懸著的心變得輕鬆了許多,正準備長吐一口氣。
“滴咚!”一聲輕響,我尋聲低頭看去,隻見竹筏與枯木樁中間的江水裏,突然冒起一個水泡,陽光照射下的碧波裏,像是泉眼正在往外噴湧清澈的水流。
下一秒,枯木樁和竹筏周邊的水域,漸漸的沸騰了起來,咕嚕咕嚕的冒著氣泡,氣泡由江底上升,在江麵綻開出一朵白色的小水花。
這一刻,原本放鬆的心頓時緊張了起來,雖然我們唐家不撈屍,但金石玉微錄裏記載的江上撈屍故事不少。
金石玉微錄裏有家中長輩用毛筆蘸著朱砂寫著一句話,“江上見湧泉,準備下黃泉。”朱砂書寫的記錄,在金石玉微錄裏有別樣的含義,唐家人一般拿鬆墨寫,但凡用朱砂,便表明,唐家人有許多是因為這個死去,朱砂血色,是前人用生命為後人留下的活路。
“快逃!”我大喊著,跳上了女子所在的竹筏,不待她反應過來,一腳踢起她身邊的竹簍,將竹簍裏的狗血、雞血淋在她頭上,同時剩下的一點也澆在了自己身上。
一時間,嗆人的血腥味在江霧中彌漫。
“你有病吧!”黑衣女子仰頭怒喝道,陳舊發黑的雞髒殘渣粘連在她的麵紗上。
“嘩啦!”一道一米高的水柱突然從江裏噴射,與此同時,黑衣女子用竹竿控製的鐵陀螺,從江裏彈了起來,重重的砸在了竹筏上,引得竹筏一陣晃動。
鐵陀螺,炸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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