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0章 窮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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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橋底出來,借著五常塔發出的幽綠熒光,我打量著自稱打更匠的中年男子。
這位大叔,臉色黝黑帶黃,濃密的絡腮胡上沾著水珠,眉毛也較粗,臉上布滿被風吹傷後留下的裂痕,一股歲月滄桑的味道。他穿著一身充滿補丁的大襖,可能是陰場裏的陰氣嗖嗖,穿件大襖更能感受人心的溫涼。側臉看去,大叔的五官格局,不似漢人,有點胡人的味道。
快步在河沿小道,我尋了一處凹底,配合著大叔和張子玉將陰孩埋在了一棵老樹的樹根下。一行人,看著新起的小墳包,默然無語。
活得好的人,又怎麽會到陰場裏求生存?
“相逢即是有緣,咱們隨便吃點吧!”中年大叔指著河邊一個四周用竹子搭起來的小棚說道。
“行,您說吃啥就吃啥,陰場裏我們也不熟,不過事先說好了,這飯我請。”我笑道。
中年大叔微微一笑,領著我們尋了一方小桌,豪氣的坐下。
“三位?”老板娘是一位年老大媽,腿腳好似有些不便,一瘸一拐的靠過來。花白的頭發,反綁在腦後,身上衣服充滿油漬,愁容滿麵,顫巍巍的將布滿繭子的手,攤在我們麵前。
我愣了一下,隻聽中年大叔催道,不是請吃飯嗎?快給人錢。
“多少?”
“一常。”
年老大媽接過錢後,晃晃悠悠的走到棚邊的一個鐵鍋上,好似在盛飯。我心裏感到一絲奇怪,難道著陰場裏吃飯,都不點菜的嗎?而且這價格也太便宜了,三個人才一個五常幣。
沒一會兒,老大媽端上來一個搪瓷缽,缽體磨損嚴重,裏麵盛著被壓成長條形的米飯。而後,老大媽盯著中年大叔,樂嗬道:“小子,今天來得早了點兒,運氣不錯,大媽給你們弄碗涮棒湯!”
張子玉吃了口米飯,正欲說話,卻突然眉頭緊鎖,將嘴裏米飯吐了出來。我一看,趕緊嚼了一口,這飯,很生硬。
適時,老大媽端來一個小鐵盆,裏麵盛著一堆菜葉和說不清什麽部位的肉筋,全混在一團,唯獨可見菜湯表麵浮著一層薄薄的油圈。
張子玉眉頭皺得越來越緊,想必在淩雲山上待久了,從未吃過這樣的食物,感到惡心。
我悄悄掃視了一眼四周,天色暗沉,飄著小雨,靠河的涼風,嗖嗖的吹著。
天地間,一棚,一桌,三四人。
“哎!”我長歎一口氣,又像是自言自語,“同是天涯淪落苦命人呐!”
說罷,在中年大叔的注視下,低頭大口吃起了飯。
張子玉或許不明白,但我看懂了,大叔借帶我們吃飯,也是在考驗我們。這個飯,在成都的早幾十年裏的窮苦人家,還是比較流行的,被稱為挨刀飯或者牙牙飯。
挨刀飯,是窮苦人吃的米飯,用燜鍋煮,米飯很硬,因為煮得太硬,所以常用的鍋鏟木瓢都弄不開,必須用刀把它切成一牙一牙的條狀,所以也被叫作牙牙飯。這米飯因為硬,吃下去不易消化,扛餓,所以過去老成都靠近河邊幫忙推車抬轎的,或者挑重物的民工,都吃這個飯。
涮棒湯,其實就是從大餐廳、大飯店收集的殘羹剩菜。收回來後,摻幾瓢水,灑把鹽一煮,便看起來油冒冒的了。過去窮人花三五個小錢買一碗,還吃得樂嗬嗬的。這些收回來的殘羹剩菜裏,大多有一些沒有吃完的骨頭,上麵多多少少沾著點碎肉,對於窮苦的人而言,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回肉,這些骨頭便是天賜的美味了,涮棒湯便得名於此,用加鹽的水,涮一涮富人丟棄的骨頭,這鹹湯,就像萬千窮人在苦日子裏,深夜落下的淚。
老成都的窮人,把涮棒湯裏的骨頭叫成狼牙棒,把蒸肉皮叫關刀肉,魚骨頭叫篦子魚。雖然生活再苦,但樂在苦中作樂,這也是老成都的滋味所在。
我在張子玉震驚的目光中,和中年大叔一塊兒,大口大口嚼著挨刀飯,喝著涮棒湯,吃飽喝足後,用手將嘴邊的油一抹,笑看著大叔。說來奇怪,冥冥之中有個感覺,這個自稱打更人的中年大叔,或許可以幫助我找到想要的答案。
打更匠,這個職業,在現代早已消失了,有點印象的老人,或許都以為打更匠就是晚上打個更,報報時間。實際上,打更匠的工作,遠比這個複雜,雖然他們在過去的老成都,被算到了市井中的下九流,但卻是半個公事人,相當於我們現在的事業單位的合同工,每個區域的打更匠在公家是有固定的名額,但和現在的合同工不同,老成都的打更匠不發工資,也沒有補貼,有點類似誌願者,公家唯一管的就是給發一套工具,一麵小鑼,一個鑼錘,和一點社會名聲方麵的榮譽。
所以打更匠往往穿得破破爛爛,吃得也是剩菜剩飯,一副可憐相,打更匠雖然貧窮,但多是俠義之士。為了補貼己用,打更匠也會找些副業做,這些副業是常人所不願意幹的事,比如窮人死了無人掩埋,需要背死人去丟萬人坑;照顧乞丐婦女在公廁裏生孩子;鳴鑼幫警察下達命令;給城牆角邊的太平缸擔防火水等。除此之外,打更匠的江湖消息,也比較靈通,這也是當我得知中年大叔是打更匠後,想找他問問的原因。
“大叔,陰場裏還需要打更呀?”我低聲問道。
中年大叔沒有回答,隻是將頭一偏,指了指遠方的五常塔。
一瞬間,我真想拍自己一巴掌,想聊天也不至於這麽尬聊,這五常塔發出的綠光是不間斷的,陰場裏沒有太陽,隻有五常塔一個光源,自然需要打更才知道時間。
“嘿嘿,您別笑話我,您在我眼裏,就像個活古董!現在外麵哪能見到打更匠啊!”我一邊說著,一邊拿起大叔擺著方桌桌麵的小鑼,摩挲著上麵的劃痕。
我心裏微微一驚,這麵鑼的使用痕跡,至少也有兩百年左右了。
“大叔,這鑼是您一直在用的,還是您從什麽地方領的呀?”我好奇道。
“哎,這玩意兒,一直跟我,算老夥計中的老夥計了!”中年大叔輕輕搖頭,歎氣道。
雨淅淅瀝瀝的下著,擊打在油布棚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棚子裏,湧進了一群赤膊的中年男子,身上沾滿灰泥,應該是給誰家店鋪裝修塗牆出來,圍坐在桌邊,大口吃著挨刀飯。一時間,整個河邊小棚裏,響起了漢子粗獷的說話聲,汗臭味夾雜著河水裏魚蝦的腥味,彌漫起陰場裏屬於窮苦人的味道。
“哎呀!哎呀!”
我正欲說話,一個穿著破舊背心的肥胖男子雙手遮著雨,衝進棚子裏,徑直走到中年大叔身旁,聲音洪亮的說道,老羅,你又來生意啦!橋頭死了個年輕人,我們不敢去背,可慘了,七竅流血,骨頭一碰就酥,而且全身黃紫黃紫的,這大雨天的,得趕緊埋咯!
一提到來了生意,中年大叔一下子就站起來,快步跟著胖子走出棚子。我連忙跑上跟前,大叔見我欲言又止,向我胸口遞按了一張名片,轉身頭也不回,消失在雨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