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新文字麵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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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蘭一手托著一手翻著,將那本足有半指厚的牛皮書在看台邊展示了一盞茶的功夫。

    他在看台邊來回地走,手上不時翻動一頁,整個大廳幾乎隻能聽見他翻書的莎莎聲。

    台子下的讀書人全都看傻了眼,許久沒有人發出聲音,不時互相對視,皆是一臉的茫然。

    這是個什麽東西,字兒呢?

    東西展示了出來,書先生也就不再壓抑心頭的好奇,代表眾人問出了疑惑。

    “小丫頭,你這什麽書,一個字都沒瞧見。”

    趙主簿一如既往地跟著插刀,“小姑娘,若沒有拿得出手的藏書就回去吧,莫在這嘩眾取寵了!”

    “是啊,我還從沒見過沒字的書。”

    “幾張牛皮紙裁訂在一起,戳上些難看的小洞,我看它別說珍貴,連書都算不上。

    “真是白浪費時間。”

    參賽人壓抑了這許久,此時紛紛發表意見,大都跟趙主簿一個意思,沒有好話。

    井甘對他們的反應絲毫不驚訝,任誰見到這沒有一點墨跡的書,都會覺得她是在逗人玩。

    在場之人皆有種被耍的感覺,一時憤憤聲不斷,甚至有情緒激動的大喊著讓井甘和隋江滾下去。

    井甘不驚不慌地聽著眾人的指責和議論,等到眾人情緒發酵到了頂點,突然開了口,卻是字正腔圓地背誦起千字文來。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

    凡是讀書人最開始讀書寫字都是學得這篇千字文,在場人都是倒背如流,在她沉穩而富有節奏的聲音裏,眾人竟是神奇地聽得她整篇千字文背完了,沒人阻止她。

    直到背完最後一個字,井甘滿意地微微一笑,朝阿蘭的方向抬了抬手。

    “這就是那本書上的內容。”

    大廳瞬間嘈亂起來,井甘突然有種身處鳥市的感覺,讀書人一驚一乍起來那動靜也不遑多讓。

    “那書上哪兒有半個字,你當我們瞎呀!”

    白麵書生今天算是和井甘杠上了,人看著白淨,嗓門卻一點都不秀氣。

    “書上那些凸點便是字。這是專供盲人閱讀的書。”

    井甘把阿蘭喚回了身邊,接過書,閉著眼睛,手指輕輕撫過書頁上那一個個凸點,嘴角噙著自信而從容的笑容。

    她本來並不會盲文,也是為了教阿蘭才開始學的,兩人算是同時接觸盲文。

    阿蘭掌握地卻比她更加熟練,因為阿蘭看不見,所以觸覺也更敏銳一些,摸讀速度比她快得多。

    有時井甘和他比賽誰摸讀地更快,井甘悄悄睜眼作弊,還是比不上阿蘭的速度。

    書先生此時已經從位置上起身走了過來,湊到井甘身邊盯著牛皮書上那些凸點看,手中折扇不停扇動著,閃亮的眼睛裏滿滿寫著‘感興趣’三個字。

    他一有動作,其餘書商、參賽人都跟著湊過來看,趙主簿警覺地混在人群裏。

    之前光顧著驚訝書上沒字,沒怎麽好好看過,此時才注意到這些凸點排列整齊,似乎有什麽規律。

    少女的手指在凸點上挨著挨著摸過去,嘴裏念念有詞,似乎真能讀出內容來。

    “這些凸點當真是字?”書先生壓抑不住驚奇問道。

    他一開口,台下的白麵書生立馬勸道,“書先生您別被她騙了,誰知道那些小洞是不是她隨便戳的,就是為了故弄玄虛。你說那些是字,你怎麽證明?”

    最後一句話是問的井甘。

    井甘停下手指摸讀的動作,睜開眼看向他,似是早知道他會如此懷疑,堂堂然抓住阿蘭的手。

    “阿蘭會讀盲文,我可以讓他來給你們示範。”

    書先生搖著扇子側頭打量了阿蘭一眼,瞥到他漆黑卻無神的雙眸時,搖扇的動作頓了一下,試探地問,“他看不見?”

    井甘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書先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是真沒瞧出來。

    主要是這人眼睛腫著,隻有兩條細縫,不注意觀察鬼才能瞧出他是盲人。

    白麵書生毛遂自薦地走上台子,將阿蘭帶到了台子最邊角的地方,小聲的湊在他耳邊說了半天,手擋在嘴邊搞得神秘兮兮的,眼睛始終警惕地盯著井甘,確保不會被她聽去。

    井甘瞧他那謹慎的模樣,心中歎了一聲,很想勸他一句,不用那麽多次一舉。

    你就算跑茶樓外麵說、或者躲到五樓上去說,我都能聽到。

    其實井甘根本用不著作弊,她真的已經會讀盲文了,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一字不差,起到最好的震懾作用,聽聽也無妨。

    白麵書生嘀嘀咕咕說完,就見阿蘭不慌不忙地將隨身攜帶的盲文板和盲文筆擺了出來,又將卷起的一張空白牛皮紙攤開,夾在盲文板裏,開始一個方格一個方格的戳洞。

    白麵書生瞧他有條不紊的動作,一臉呆愣,家夥什都帶齊了,這是早有準備啊!

    書先生現在哪兒還管得了那些爭鋒相對,一眨不眨地盯著阿蘭手中的盲文板。

    怪不得書上那些小洞排布均勻,看著很有規律,原來是依靠這個鐵片來寫的。

    阿蘭速度麻利地很快就戳出了四排小洞,移動牛皮紙又開始下一排,他手上動作熟練而精準,眼睛始終盯著桌前的一處,沒有焦距。

    書先生看著牛皮紙上那一排排小洞,心頭大呼驚奇。

    他看得出來這個瞎眼少年不是在隨便亂點,而是真的在寫字,隻有他能看懂的字。

    書先生此時隻覺受到了深深的觸動,忍不住抬頭望向台子另一頭那個坐著輪椅的少女。

    她正端著自帶的竹筒喝水,一眼都沒往這邊多瞧,悠然從容的模樣仿佛一個局外人。

    這般的自信讓書先生心頭的漣漪漸漸變成驚濤駭浪。

    若她不是故弄玄虛,若盲文真的存在,他今日豈不是見證了一種新文字的麵世。

    在這充滿曆史意義的時刻,書先生一顆心熱血澎湃起來,看向輪椅少女手中盲文書的目光也變得火熱起來。

    他好想要!

    一盞茶的功夫後,阿蘭放下了筆,將牛皮紙從盲文板中取出來。

    白麵書生迫不及待搶了去,瞧著上麵那一排排的小洞,嗤笑一聲。

    他將牛皮紙拿給井甘,居高臨下地嗤笑,“讀讀看,我寫了什麽。”

    他堅信這兩人隻是來嘩眾取寵的,根本沒有什麽盲人讀的盲文,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傲慢勁。

    井甘根本不曾抬頭看他,直接從他手裏抽走牛皮紙,似乎看他一眼都嫌棄。

    她閉上眼饒是認真地摸讀起來,一字不差,全部對得上,睜開眼朝阿蘭投去一個溫柔而讚賞的目光。

    “怎麽,讀出來了嗎?要不要多給你點時間。”

    白麵書生說著唇角勾起戲謔的弧度,眾人將或急切、或好奇、或戲謔的目光齊齊落在井甘身上。

    井甘慢條斯理地開口,“這是一首詩,與這位書生的氣質倒是十分相符。”

    白麵書生先是不悅,而後心頭咯噔一下。

    她知道是詩,她讀出來的?

    不會,世上哪兒有什麽盲人讀得字,肯定是她故意試探。

    白麵書生保持鎮定,不讓表情泄露情緒。

    “別賣關子了,直接讀吧。”

    井甘瞧他迫不及待的樣子,笑了笑,朗聲讀起來,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最後一個字落,現場一片寂靜。

    她還真讀出來了,那些小洞當真是字?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全部轉向白麵書生,急待確認他與那瞎眼少年說的是不是這首詩。

    白麵少年從井甘念出第一句便整個人像被冰雹打中般僵在了原地,渾身透著股寒意,一動沒法動。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當真讀出來了嗎,一字不差!

    世上真的有給盲人讀得文字,她也真的會盲文?

    不,肯定是她和那個少年中間搞了什麽鬼,他們本就是一夥得!

    看著所有人疑惑、詢問的目光,白麵書生緊張地咽了下口水,他該怎麽回答,認……還是不認?

    “大家都在等你的話呢?”井甘催促地道。

    趙主簿到底比在場大多數年輕書生見多識廣,一眼便瞧出白麵少年的驚惶,心裏不由一個咯噔。

    “說呀——”

    井甘又催促起來,這下把出神的白麵書生拉回了神思,對上少女那張反擊得逞的笑臉,書生精神一振。

    井甘捕捉到他嘴角若有似無的冷笑,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怕是會耍賴。

    井甘想堵住他開口,可不等她說出什麽,一個莽撞又帶著些囂張的聲音突然把兩人的聲音都截住了。

    “怎麽都聚在大廳裏,是不是有什麽好玩的,都讓開讓開,讓我瞧瞧!”

    就見一顆亮閃閃的光頭在人群裏擠著,很快從最後麵擠到前麵,瞧見台上的井甘,當即眼睛一亮,哎呀一聲,大笑著兩個跨步衝到台上來。

    “呀,這不是酥雲樓的花娘嘛——”

    花娘兩個字一出來,井甘頓時感覺到周圍人看她的眼神變得嫌棄、輕慢起來,不少難聽話傳入了耳中,想聽不見都難。

    井甘恨不得敲爆麵前這人的光頭,他是不是和她有仇,每次遇到他都沒好事。

    眾目睽睽下井甘壓下衝他光亮亮的腦門揮上一拳的衝動,眼睛和嘴角皺起,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

    “喲,這不是逛花樓的和尚嘛——”

    這人正是之前和蕭千翎去酥雲樓查案,遇到的那個風流公子,好像……叫韓凡。

    他把井甘當成花娘,還問她多少錢一夜,被阿蘭狠狠地壓了手。

    井甘學著他的語調和句式回了那麽一句,韓凡不僅沒有不快,反而像發現寶貝般眼睛更亮了,也不看場合,哈哈笑著便和井甘攀談起來。

    “你上次那一壓,可害我在床上多躺了大半個月,這筆帳你準備怎麽算?若是你願意陪本公子去樓上喝幾杯,本公子可以大發慈悲,一筆勾銷,怎麽樣?”

    井甘自胸膛裏發出一聲哼笑,攔住立馬就要衝上去將他胖揍一頓的阿蘭,開口道,“你和我算賬,那你在這麽多人麵前說我是花娘,壞我名聲,這賬又怎麽算?”

    韓凡故作不知地調侃,“你不是花娘?那你怎麽會在青樓裏。”

    他說話時彎下腰,臉與井甘持平,湊得很近,一張陰柔多情的臉非常符合他浪蕩公子的形象。

    井甘不躲不避,就那麽瞧著他發浪,“你住海邊的?管那麽寬!”

    韓凡脖子往後縮了縮,這姑娘怎麽不像其他女子一樣或臉紅或羞憤,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突然懷疑自己魅力是不是下降了?

    一定是養傷這些日子瘦脫型了,都沒吸引力了。

    他這些心思要被井甘聽到,肯定直接給他一個大白眼,大笑一聲讓他別自作多情了,她對沒毛的大姑娘沒興趣。

    “韓凡,我這有正事,別壞我事,有什麽話等讀書會結束再說……”

    井甘警告的話還沒說完,就見身旁一個人影衝了出來,那速度之快,隻晃過了一個影子,都沒瞧清人。

    然後眾目睽睽下,就見一直端著長輩人設的趙主簿瞬間化身狗腿子。

    趙主簿臉笑成了一朵花,微弓著身湊到韓凡麵前,腆笑著一口一個韓公子,叫得那叫一個熱絡。

    趙主簿方才出神一時沒反應過來,盯著韓凡那顆圓溜溜的大光頭猛地一個激靈,一下猜到他的身份,當即喜不自勝地衝上來。

    “韓公子大駕光臨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好親自去迎你。”

    韓凡瞧他那黏糊的樣子有些犯惡心,抽回被他拉住的手,用袖子擦了擦。

    “我來自家茶樓輪得到給你說。”

    趙主簿表情僵了一下,很快就恢複如常,笑盈盈地道,“韓公子說得對。是我沒想到韓公子會來參加讀書會,有些驚喜,一時口不擇言。”

    兩人簡單兩句對話,已經足夠在場人明白過來韓凡的身份。

    墨香茶樓是他的,又姓韓,答案呼之欲出,怪不得連穩重自持的趙主簿都上杆子巴結。

    當初建立朗朗讀書會的四個家族,楊家最有權勢,韓家最有錢,且不是一般的有錢,富可敵國雖有些誇張,但也差不離。

    更重要的是,韓家雖是士農工商中最末位的商戶,家中卻出了一位宮裏的娘娘,生育了二公主的婉昭儀。

    因這婉昭儀的存在,韓家便與普通商戶不同,韓凡更是韓家四代單傳的獨苗,精貴得很!

    韓凡其實也見過趙主簿幾次,卻沒讓趙主簿見過他,所以趙主簿對他並不熟悉。

    韓凡不太喜歡這個諂媚的人,雖然他身邊這種人非常多,但這人尤其討厭,每次來家裏又是要錢就是要人,跟個甩不掉的討債精一樣。

    “你們這是在玩什麽?”

    韓凡微仰著下巴,一副根本不拿正眼看人的傲慢樣子問趙主簿。

    趙主簿想到韓凡方才對井甘的態度,終究沒敢胡亂編排,將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韓凡聞言當即嚷著也要來試一試,看井甘的眼神也越發滿意起來。

    不愧是自己看中的人,果然有趣又大膽得很。

    韓凡最好玩,趙主簿想討好他,自然沒有不依的,也沒有問井甘和阿蘭的意見,直接命令再試一局。

    白麵書生自然也被撇到了一邊。

    阿蘭和井甘重新被分開。

    韓凡湊在阿蘭耳邊說了一句話,速度更快更簡短。

    阿蘭卻是愣了一下,然後才不慌不忙地開始寫字,而台子另一邊的井甘聽到韓凡說的那句話時,嘴角控製不住抽了抽。

    韓凡乃天下第一俊美公子,小女子一見傾心,相邀對月淺酌!

    還能不能再變態一點,這家夥分明故意捉弄她!

    一共隻有二十四個字,這次速度更快,沒一會阿蘭就寫好停筆。

    趙主簿殷勤地主動幫忙將牛皮紙遞給了井甘,與她說話時態度也親和了許多。

    “姑娘看看。”

    井甘閉著眼挨著摸起來,手指在最後一個凸字處停頓下來。

    阿蘭隻寫了第一句,後麵兩句都沒寫。

    井甘睜開眼,看向阿蘭,嘴唇翕翕沉默了下來。

    趙主簿見她久久不說話,以為她沒讀出來,本想奚落兩句,忌憚韓凡在場還是把心思壓了下去,催促地叫了她兩聲。

    井甘回過神,她沒好氣地瞪向韓凡,都是他故意為難她。

    韓凡像是讀懂她眼中的意思,笑得蔫壞。

    井甘咬著牙,眉一挑,露出相同的壞笑表情。

    “韓凡天下第一俊美公子,對小女子一見傾心,相邀對月淺酌!”

    字還是二十四字,隻改了一個字,意思立馬大為不同。

    韓凡本已經準備好捧腹大笑,笑聲卻堵在了喉嚨裏,幹幹地哼哼了兩聲。

    井甘抬起臉看向韓凡,明媚一笑,鄭重其事地拒絕他,“小女子不願!”

    周遭想起低笑聲,韓凡看著她眼底的得色也倏地彎起了笑眼。

    她果然有趣。

    “韓公子,我念得可對?”

    韓凡敢肯定,自己要是說不對,她肯定會讓他把紙條拿出來當眾給大家看。

    井甘以防作弊,提前讓韓凡將告訴阿蘭的話寫了下來,最後好做對照,免得他臨時改口撒謊。

    現在要把紙條上的內容念出來,大家就會知道自己調戲姑娘不成,反被調戲,怕是會引來更大的笑話。

    算了,反正也玩夠了,就當成全她的名聲。

    韓凡一副大發慈悲的樣子,仰了仰頭,朗聲回答,“一字不差。”

    韓凡都如此說了,趙主簿再不敢懷疑井甘什麽,蔫巴巴地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