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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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0 章

    嘉城的腥風血雨, 對京都沒有任何影響。

    雨下了兩日便住,晴光初現, 不少人家都在治備賞菊秋宴, 等入了冬,就不好再大規模請人遊玩了,頭場雪落下, 便要開始準備迎接年節, ——內宅的婦人瞧似輕巧,其實也從不得閑。

    陸家長房有了女主子, 如今各家都在等候陸家的請帖。

    前來邀約的帖子便沒有斷過, 明箏請示二夫人後, 將大部分都拒了, 況且老太君還傷著, 她身為長媳, 這會子是不好出門會客的。

    小規模與從前的姐妹們敘過兩回舊,都是上門去說個話點個卯就走。

    陸筠去了十來日,她除卻應付這些事, 便是熟悉宗譜, 更多的時間, 都花費在老太君身上。

    近身服侍雖用不著她, 幫忙打點一下廚上, 照應一下屋裏屋外的事,也算盡個心。陸二夫人對她是很佩服的, 老太君為人倔強, 絕不是容易糊弄的, 對她獻殷勤的人太多,尋常手段她哪裏瞧得上, 可明箏似乎沒做什麽格外特別的事,卻不知怎麽突然就能自由出入上院了呢?

    “老太太試試這雙鞋,靴筒加了厚絨,裹住傷處也不會箍得疼的。”

    老太君剛搽完藥,用細軟的紗布抹去踝骨上的多餘的藥脂,裴嬤嬤捧了雙鞋過來,秋蟬接過跪地替老太太穿試。

    大小適合,鞋底應當是加了兔絨的,格外軟和輕巧。

    老太君試過後表情沒甚變化,聽裴嬤嬤笑道:“是大奶奶做的。”

    老太君早猜著了,這些日子單聽“大奶奶”幾個字,都不知聽了幾百回,那丫頭自個兒不敢湊前來,心思倒用得不少,收攏得她身邊這些人服服帖帖,個個兒替她說好話。——倒顯得她不近人情似的。

    裴嬤嬤笑道:“還有入冬將用的暖膝,皮毛袖籠子,臥兔兒,大奶奶這些日子做了好些。大奶奶進了門,倒是清閑了我們這些底下人,論手工,比我們精巧,論心思,我們更是攆不上,老太太有福,侯爺有福。”

    老太君冷哼一聲,扭過頭沒理她。就聽外頭侍婢含笑與人打招呼,“奶奶來了?老太太醒著呢,今兒精神好,適才裴嬤嬤扶著,還在屋裏試著走了兩步。”

    跟著就是一把更低沉些的嗓音,像在小聲問著話,來人卻一直沒進裏間,在抱廈打個轉就去了。

    片刻進來個小丫頭,正是外頭答話那位,含笑捧著兩盆花,道:“奶奶帶了兩盆新得的菊花,叫什麽雪、哦,殘雪驚鴻!瞧著怪好看的,特送來給老太太賞玩。”

    裴嬤嬤指揮著小丫頭把花擺在正對大炕的窗下,老太君臥在榻上,沒有睜眼。

    她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別扭。

    她知道明箏為人不壞,待她耐心十足,誠意侍奉,容忍著她的冷落。

    陸筠寡言少語,不會說好聽的哄人,官場上不懂逢迎,暗地裏總要吃虧,娶了這樣一個精明能幹的媳婦兒,對他實則大有助益。可她的名聲,到底染了些汙點,人人都知道她跟別的男人有過八年,陸筠在外頭,可想而知要受多少奚落。

    再有一樁,外頭都傳,說她生不了……

    想到這裏,老太君暗歎一聲。

    大概這就是陸家的命,是陸筠的命。

    其實經由這些天,她也幾乎都認命了。隻要闔家平安,和和睦睦的就好,旁的,再怎麽奢想也是徒勞。

    **

    明箏數著日子,十六天,陸筠走了十六天了。

    他臨行前,說好十來日便會回來,如今杳無音訊,不知他到了哪兒。

    近來她還是睡不好,時常半夜驚醒過來,索性不再睡了,點燈做些繡活,打發著冷清的長夜。

    沒幾日,本就纖弱的身形更顯清瘦,眼底也落了一片淡青,為免長輩們憂心,敷粉蓋住了。

    她想進宮探探口風,可擔憂太後娘娘跟著著急,隻得作罷。轉念一想,寫信遞回家中,托兄長去打聽打聽侯爺的行蹤。

    若是即將回京,總會有人收到消息的。

    她又等了兩日。

    第十八天,林氏來了一回,將明轍探知的情況複述給她,“西邊的嘉城出了幾個細作,侯爺的人查探到了,這回是去捉拿人,帶回京審問。宮中文武大臣都沒什麽表示,多半是尋常軍務,不妨事的。近來下了幾場雨,道滑難行,又帶了俘虜,腳程慢些也是常事。”

    明箏靜默了一息,送走林氏,她把自己關在屋中思索了片刻。

    不對勁。

    這一切都不對勁。

    已經知道有細作,扣住拿人,押送回京,這等事根本用不著勞動陸筠這種身份的人。這借口騙不了她,更怎可能騙得過兄長和父親他們?

    尋常軍務……若不是急難險重的大事,他不會一封信都沒傳回來。隨禦駕巡視河堤,他都以兩三天一封信的頻率給她寫信。一走十八天,連封報平安的書信都沒有,這根本不正常。

    明箏坐不住了,她立即收拾一翻,回去了娘家。

    明府正院,偏廳坐著明思海、明轍和明箏三人。

    “爹,侯爺到底出了什麽事?陸家一大家十來個婦孺指著他過活,您與其瞞我,不若直接都說與我聽,也好叫我心裏有底,知道怎麽替他照應家裏頭。”

    明思海垂眼飲茶,沉默著。

    明轍陪笑道:“三妹,你別太擔心,侯爺是個辦大事的人,見慣了風浪的,什麽事兒能難倒他?你安心在家裏,該吃吃,該喝喝,好生養養身體,再過不久,就能夫妻團聚,怎麽,這幾日都等不得了?”

    聽著這樣的打趣,明箏沒有笑,“哥,我在和你說正經的,你們不告訴我,難到想我將來從別人口中聽到?到那時……四周都傳開了,興許太後娘娘比我還聞知,你要她怎麽接受?”

    明轍遲疑望了眼父親,“爹,要不……”

    明思海擱下茶,後仰靠在椅背上,歎了聲道:“暗中打聽來的消息,嘉遠候陷入嘉城,落在許克苒手裏。”

    明箏指端捏住扶手,縱是早有準備,心口也仍是窒悶的難受。

    “許克苒……”

    她重複這個名字,依稀在哪裏聽說過,可印象並不深。

    明轍低聲跟她解釋:“你還記得翊王妃嗎?”

    “記得,婁川許氏?”

    “當年翊王為救皇上命喪刺客劍下,為感念他的恩德,皇上厚待他的遺孀,翊王妃還被破例接進宮,與翊王生母蒙太妃同住,不僅如此,皇上還格外優撫翊王一係,首受重用的,便是許家人。”明轍續道,“誰想到這些年,隨著許家勢力越發壯大,膽子也越發大起來,那許克苒常年仗勢收用西人的好處,還納了兩個西國的姬妾。就是這回,左右逢源的戲碼玩脫了,嘉城遠近十城的布防圖給西人盜了去,許克苒自知鬧大了事,皇上不會饒他,索性拚死一搏,反了。侯爺是西北統帥,跟將士們感情最深,拿住了他,相當於拿住了保命符……”

    明箏打斷他,握緊扶手揚聲道:“侯爺微服前去,對方又怎會提前知情?”

    明轍張了張嘴,移目望向父親。

    明思海沒有去看明箏,他怕看到女兒眼底的絕望,朝堂上那些齷齪醃臢,比內宅更甚,陰謀陽謀,智計手段,說到底都隻為爭名逐利罷了。功高蓋主,從來算不得一件好事。多年養虎,一朝放出山,自然要發揮最大的效用。用許家這隻多年養肥了的餌,借刀除去嘉遠候,收服了西北軍心,滅了心腹大患……這就是他教出來的學生,這就是當今天子。

    君君臣臣,不過爾爾。

    廳中一絲聲息也無,死一般的沉默中,那光色慘淡的日頭終是落了。

    明箏坐在車中,纖弱的身子隨車搖晃著,風很冷,撲簌簌要卷開簾子。

    她靠坐在椅背上,出奇的,卻沒有落淚。

    從沒想過劫難來得這樣快,她甚至沒來得及與他說過半句情話,他就這樣走了,再也回不來?

    眼底發酸,可是很奇怪,就是一滴淚也沒有。

    她心思百轉,想到要如何瞞住兩個老太太,如何替他扛住這個家。

    雖然她隻是個剛嫁進來沒幾日,連仆從都沒認全的新婦。

    **

    夜深了,明箏睡不著,她坐在鏡前,借著暗淡的燈火打量自己的眉眼。

    他喜歡她的顏色,欣賞她的性情。

    他愛慕她許多年,一直牽掛她這個人。

    成婚後盡情歡愉,可時日太淺。

    她頭一次覺得自己不能生養是個遺憾。

    從前沒有子女,她並沒多放在心上。

    若早知快樂的時光這麽短暫……她若是能留下他一點兒血脈多好。

    她雙手疊在腹上,那裏平坦一片。

    如果能和他孕育個孩子,該是件多幸福的事啊。

    可她再也沒機會了。

    沒機會待他好,沒機會說句感謝。

    沒機會說句喜歡。

    **

    明箏入宮更勤了,不是陪著太後逛園子,就是留在慈寧宮給太後捶腿喂藥。家裏也顧得很好,老太君的腰傷腿傷恢複得很順利。

    二十三日了,陸筠杳無音訊。

    卸下白日微笑的假麵,夜裏獨處時她開始給他寫信。

    “吾君修竹,庭院裏那樹銀杏葉片將盡,荷塘日漸枯朽,雪落之時能得你手書一敘麽?妾箏。”

    “吾君,祖母傷情轉好,今晨多進了半碗碧粳,娘娘精神亦佳,二嬸四嬸皆安,家中一切平順,不必掛念。唯不足處,無君在畔,甚念。”

    “一夜夢亂,輾轉難眠,君在外,安順否,和樂否,思妾否……”

    她仿佛終於能夠體會他寄來那些信時,懷著的是怎樣的心情。

    過往二十餘年歲月,似乎盡數是虛度。

    她從陸筠開始,才真正知道何為被愛,何為愛。

    二十六日。

    宮裏先有了懷疑。

    太後先是喊來皇帝細問,而後連召了娘家幾個兄弟、侄兒,跟著是明箏。

    二十七日,太後急火攻心,暈厥在床。明箏入宮侍疾,留宿慈寧宮兩日夜。

    她知道,瞞不住了。

    很快陸家也會知曉,整個京城都會傳出流言。

    二十八日,西北十城的消息終於傳入京,皇帝無奈向群臣宣告,十日前,許克苒謀反,劫擄嘉遠侯,如今攻下嘉城,許賊喬裝夜逃,遍抄城池,並無嘉遠侯下落……

    一石激起千層浪,歡喜者有之,悲慟者有之,民間已有人為嘉遠侯夜祭。

    中宮皇後來旨傳召嘉遠侯嫡妻明氏,意欲撫慰,明氏以侍疾理由拒之。

    二十九日,西北十城收複五城,捷報頻傳,仍無嘉遠侯音訊。

    三十一日,收複七城。

    當晚,明箏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陸筠,他穿著戎裝,騎在馬上,一路疾馳,正朝她而來。

    她哭著醒過來。

    宮人在帳外提燈湊近,剛要過問,就聽外頭傳來一陣喧嘩。

    宮禁森嚴,從來沒人敢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擾亂天家清夢。

    斥候手舉信件,扣開宮門將八百裏加急的軍情呈至禦前。

    皇帝臉色鐵青,目視來人。

    “你說的是真?”

    來人叩首再拜,“不敢欺瞞皇上,千真萬確。上頭落的,是嘉遠侯本人的印鑒!”

    片刻,消息如長了翅膀般飛至各宮。

    小宮人跑的滿臉通紅。“娘娘!夫人!侯、侯爺他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