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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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4
陸筠顯然沒料到會這麽快又遇見她。剛才在禪院裏小憩驟然腦海中浮現出這張臉, 當時還沒覺察出什麽,這會兒再見, 他不知為何, 心裏便有些小小的別扭。
他想,大抵是為著,他一向不喜歡跟女孩子相處的緣故, 多撞見幾回也覺得煩。
明箏也著實沒料到, 在早就打點好的後山也能遇見陌生的外男。
她是來幫張姑娘找東西的,短暫跟女伴們分開, 不想這短短一會兒功夫, 就撞見了陸筠。
胭脂慌慌忙忙從小路奔回來, 遠遠看見明箏沿著小徑走下山, “姑娘, 找見了嗎?”
明箏搖搖頭, “回去再說,走吧。”
吳家人還在院子裏沒走,遠遠就聽見一陣陣說笑, 門前候著個身材頎長的男人, 穿一身寶藍色圓領袍服, 瞧情形, 是在等候屋裏傳見。
想必那就是二姐姐將要相看的吳公子。
明箏突然沒了去處, 禪院回不得,後山又有男子, 她想了想, 還是去了張家的院子, 張姑娘去尋手帕還沒回來,她留在屋中陪張太太說了會兒話。
午間明太太才喊人來找她, 回到自家禪院,二姐羞紅了臉垂頭坐在幾案前一言不發,明太太麵上也有喜色,看來相看很成功,兩家多半都默認了這門婚事。
用過齋飯,明箏和二姐留在內室午歇。姐妹倆並頭躺在青色帳子裏,誰也沒能入眠。
“姐姐,睡了嗎?”
“沒呢,不困。”
“姐姐,吳公子他為人怎麽樣?你喜歡他嗎?”
二姐頓了頓,一時不知怎麽答,“談不上喜歡,看起來還算順眼,溫文有禮,對娘很恭敬,讀書也好。”
明箏歎了聲,她覺得二姐的描述裏,似乎少了點什麽,“他對你呢?對長輩有禮,讀書好,都不代表他會疼姐姐……”
二姐歎了聲,抬手遮住眼睛,“阿箏,你還小呢。婚事就是這樣,兩家大人同意,看起來不討厭,不就定了嗎?至於疼不疼我,那都是命,隻要他為人不壞,品行無過,感情可以慢慢培養,總不至於給我委屈受,再說……還沒過禮,先相處著再看看……”她自己也發覺了,她對吳公子的好印象,並不是來自他對自己的態度。她躲在屏風後,其實隻瞧了個大概,遠遠看見一團模糊的影子,不胖不矮,身材不賴,行禮的動作流暢,說出的話也很得體。可若是換個人,是不是也一樣挑不出錯處?
明箏靠過去,勾住姐姐的手臂,“二姐,我盼著你以後的日子和順美滿,別太快答應換庚帖,勸著娘,再多看看?”
她不知道自己的擔憂從何處來。她隻盼著姐姐的婚姻生活少擔些風險。
“我知道的,阿箏……”
二姐的手很軟,輕輕撫了撫她的鬢發。
困意襲來,明箏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陷入夢境。
好像走在一間寬闊的房子裏。
不是明家,也不是任何一座她熟悉的院落。
四周陳設古樸大氣,空間極開闊。
她懵懂地朝裏走,直到來到一座重重帷幕遮掩的拔步床前。
光影明明滅滅,分不出是夜晚還是白天。
她不敢去掀開帳幕,正欲回身朝外走。
身後忽然伸來一雙手臂。
織金繡麒麟的窄袖,寬大而指節修長的男人的手。
沒來得及避開,被男人從背後抱個滿懷。
她驚慌地掙紮,張口想要呼救。可是嗓子像被什麽堵住了一般,她張不開口,也喊不出聲音來。
“箏箏,今兒在家都做什麽了?”
聲音從頭頂傳來,男人音色帶著點醇厚的暗啞。
極溫柔的,喊她的乳名。
靠在這具懷抱中,不知為何心中升起一抹熟悉之感。
好像她早就認識他,好像她從來都知道他不會傷她。
掙紮的動作明顯鬆懈了,男人低笑一聲,掀開帳簾,把她推向那張鋪著大紅被褥的床。
男人呼吸滾燙,那雙手在她領口熟絡地找到珠扣拆散,跟著披泄下來的是她滿頭秀麗的長發,他貼上來,溫柔而不容拒絕的吻她。
明箏仰起頭,半眯著眸子瞧向男人的臉。
——啊!
尖叫一聲,明箏驚懼地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三妹妹,你沒事吧?”
二姐吃了一驚,忙撩起帳子喊人送溫熱的茶水過來。
明箏滿頭是汗,臉色發白地靠坐在床裏,她搖搖頭,隻說做噩夢了,接過茶淺抿了一口就推開。
二姐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阿箏,這是佛門淨地,有佛祖保佑著咱們,做夢而已,你不用怕。”
男人的呼吸仿佛還在耳邊,呼出滾熱的溫度,撩撥著她敏感的肌膚。她仿佛還能聽見夢裏那一聲一聲的低喚,再親熱不過的舉動,再親密不過的稱呼。仿佛她嫁了他,——那個人,那個在後山僅有過一麵之緣的男人。
她心裏忐忑不定,這樣難以啟齒的夢境卻無法對任何人言說。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寡廉鮮恥竟然夢到那樣的畫麵。
明太太聞聲帶著人趕了過來,靠近帳子捉住她的手,“三丫頭,發生什麽事了?臉色這樣差,要不要尋個大夫來?”
明箏搖搖頭,勉強笑道:“我沒事,興許是昨晚沒睡好,剛剛魘住了,母親別擔心,當真無礙。”
明太太道:“下午你去佛前燒個香吧,叫你姐姐陪著你。”
明箏頷首,小聲道:“是。”
午後空曠的大殿中,除卻姊妹二人再無旁的香客。二姐求了根簽,拿去側殿去尋人解簽文。明箏仰頭望著佛祖莊嚴寶相,低聲祝禱。
“願佛祖保佑爹娘康健百年,保佑哥哥公務順利,嫂嫂平安生產,保佑二姐的婚事圓滿順遂,保佑二弟金榜題名……”
她聲音不大,因著四周太過靜謐,這把清潤的嗓音在空蕩蕩的殿中聽來就十分清晰。
巨大的泥塑佛像後小憩的人張開眼,幾乎沒費力氣就辨認出了這把聲音的主人。
一天之間,這是第三回遇見她。
姑娘嗓音幹淨純澈,帶著獨屬於少女的嬌甜。
“也求、求佛祖保佑信女明箏,信女不想再夢到……了,信女……”
聲音低下去,聽起來似乎窘迫難當,又極為委屈。
陸筠不知自己出於什麽心理,探過頭,躲在巍峨的佛像後,朝低處跪著的少女望去。
她的樣子幾乎要哭出來了。
那張瑩白如玉的麵頰不知緣何布滿了可疑的紅暈。
他細想她適才說的最後一句話,依稀是說不想夢到什麽?
究竟是夢到了什麽稀奇東西,能叫個刻板守禮的少女窘成這副模樣?
還是說,她那些所謂的知禮守禮,也不過是層虛假的麵具?
少女水盈盈的眼底閃著光,就在他以為她會哭出來的時候,又一個眼生的女孩子走了進來。
“三妹妹,我抽到了上上簽。”
明箏忙抹了把臉,換上得體的笑容轉過身去。
她飛快的從懊惱的情緒中脫離,又變成那個大方得體的閨秀。
陸筠瞧得一怔,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已站起身,挽著姐姐的手去了。
入夜。
那折磨人的手和唇……就在耳畔、頸間。
夢裏的明箏無助的攀著男人的肩膀。
似痛楚又不是痛楚。
似酸澀又不是酸澀。
似哭又不是哭。
似快活又不盡是快活。
“你……”她推開他,茫然望著男人的眼睛。
“箏箏,別拒絕我。”他靠近過來,薄而淡的唇輕輕研著她的唇瓣,“箏箏,你喜不喜歡?”
**
張開眼睛,明箏對著熟悉的帳簾發怔。
數不清是第幾晚了。
從那日後山上匆匆撞見一麵那個人,他就夜夜入夢,怎麽也不肯離開。
夢裏的他比她遇見的少年更成熟些。膚色更深一點,棱角更分明,薄唇更鋒利,眼眸也更疏冷。
此時他還是個少年,清瘦、白皙,雖挺拔,也帶幾分未經風雨養尊處優的矜貴。
她不知他是誰,更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捂住臉,已不單單隻是羞澀。冥冥中,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在牽引她走近他。
**
喬姑娘進宮前,最後一次約明箏和張姑娘去玩。
聽說地點定在清元寺,明箏有些猶豫,可見夥伴們極致極高,她又不忍掃了興。這回她打定主意不離開女伴們,總不會再遇見什麽奇怪的人。
這般想著,心裏稍安。
坐在山頂的涼亭裏,遠近風景盡收眼底。明箏飲著茶,跟喬、張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約莫兩刻鍾後,張姑娘帶著婢子前去更衣。
喬姑娘靠過來,勾著明箏的手臂低聲道:“阿箏,你二姐的婚期定了沒有?聽說吳公子常常上門,為人怎麽樣?和氣嗎?生的俊不俊?”
明箏答:“人我未見,不過瞧爹娘的反應,應當是個不錯的人,婚期定下來了,在明年春天,二姐開始備嫁,娘不準她出門了。你呢,瑞芝?要進宮了,緊張嗎?上回采選,你見過皇上了嗎?”
喬姑娘長長歎了一聲,將頭貼靠在明箏肩上,“我哪有那個福氣?三輪選秀,皇上一回麵都沒露,前兩關隻是禦前的掌印公公和尚宮姑姑們定奪,後來的主選換成了梁貴妃,梁貴妃誇我儀態不錯,也不知該不該高興。你知道的……”她聲音壓得更低,貼在明箏耳畔道,“我想見的人是皇上……後日就要進宮了,連皇上金麵還沒瞧過,心裏總是不安。”
哪怕是要進宮伺候,也盼著將要陪伴的那個人,是合眼緣的。
明箏寬慰她道:“皇上龍章鳳姿,風采常人難匹,你擔憂什麽呢?入宮後加倍小心勤謹,隻要不出錯,憑你的家世,誰也不能輕視了你去。放寬心,瑞芝。”
側旁山石後,陸筠輕哂。
他在此有一會兒了,適才就想走,怕反而驚動了亭子裏的人,才耐到此時。聽得匆匆的步聲傳來,適才那張姓姑娘去而複返。
“阿箏,瑞芝,你們猜我在下麵遇見誰了?”
“誰?”喬姑娘笑道,“莫不是王太太也來了?”
王太太乃是張姑娘未來婆母,被女伴打趣一句,張姑娘羞的滿臉通紅,啐了聲道:“喬瑞芝,你別胡說八道!”
轉過頭對著明箏道:“我瞧見承寧伯府的梁世子啦。”
見明箏未曾動容,張姑娘含笑解釋,“阿箏,你難道不知道他?京中各家公子裏頭,頂數他最俊美,‘東梁北趙’之說如此盛名,你當真不知道?”
明箏對這四個字略有耳聞,“東梁,就是梁世子?”
喬姑娘接過話頭,“可不是?你怎麽能不知道?梁家地處京都東,趙柘趙小郡王住在京都北,這兩個人,一個文一個武,都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
明箏笑起來,“瑞芝,你知道的真多。”
這話分明是揶揄,氣得喬姑娘伸手來打她,明箏後退一步,繞柱躲了過去。喬姑娘跺腳道:“文繯她也知曉啊,怎不見你笑她?”
明箏道:“我可不敢,王伯母常來我家,萬一她要給文繯出頭,我豈不就慘了?”
說得兩個姑娘都笑著來捉她。
笑聲遠遠蕩在山間,輕風吹送著花香,山頂的青草浮起微微碧浪,那是明箏人生裏一段珍貴的、不知愁苦的年華。
後來陸筠回想這幾番巧合的遇見。大抵命中早有定數,要把她送到他身邊。
他不知是第幾回偶遇開始有意的注意她,了解她。
也不需刻意製造機會,她總是恰好出現在他左右,時而隔著樹叢,隔著花牆,隔著數丈的距離。
他在茶樓遠眺,一垂眸,就見她頭戴幃帽被攙下馬車。
姑娘雖還年幼,已頗具傾城之姿,一段細腰引得多少京中公子側目回眸。
她年歲還輕,家裏忙著給二姐備嫁,還沒開始著手考慮她的終身。
也順勢給陸筠留下了更多可以了解她的機會。
鄭國公府的堂會,她隨母親去了。他被請到內堂去給老太太行禮問候,隔著一條長廊,遠遠見著她,在為兩個起了爭執的姑娘勸架。
跟同齡人相比,在外她總是顯得更沉穩端莊。
但他也知道她的另一麵,笑起來彎著眼,像個孩子,也會揶揄也會玩笑,也是個再純粹不過的女孩子。
他總想找到她“假惺惺”的罪證,也許某日尋到她什麽錯處,他就不會在夜深人靜時,總是想到她的笑、她那張臉。
**
明箏有幾回分明感知到了。
常常有束目光,穿過人叢朝她望來。
紛擾的長街,熱鬧的集會,她輕紗遮麵,不敢太過流連,人群中偶然也曾朦朧望見一個影子,見那行跡稍稍與夢中那人重疊,她就不敢在多瞧一眼。
她怕見到他。
怕窘。
一麵之緣的男子,被她如此惦念,睡夢中百般纏綿,那些她根本不該知道的東西……他親手示範給她……
雖然有些朦朧,斷斷續續也不連貫,那些畫麵是無序排列的閃回。她隻隱隱知道,他們做著夫妻之間的事,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至於旁的,無法知道更多。
要如何解釋,自己如入了魔障一般的想他。
仿佛前世記憶,又怕隻是自己無端的妄念。
明箏消瘦了。夜裏不敢睡,醒來時常發呆。
大夫問她是否“多思多夢”,明箏倏地臉漲得通紅,擺手道:“沒有,一夜無夢,睡得極沉。”
明太太滿臉狐疑,不懂為何女兒要與大夫說謊。那副神態,明顯是心虛不是嗎?雖然她聰慧,總能很好的遮掩情緒,但她畢竟還年幼,瞞不過明太太。
夜裏明太太跟明大人嘮叨,“三丫頭不知怎麽了,自打清元寺回來,鎮日魂不守舍,像有心事了。”
明大人翻了個身,歎道:“孩子大了,難免。”十四五歲年紀,該說親了。可明箏的性子,不像是會自己偷偷去結識人的。
明太太道:“不會是在山上衝撞了什麽吧?我知道你不信這些,但實在蹊蹺,我想再去清元寺,找主持大師想想辦法。”
明大人知道妻子的性子,不叫她得償心願,她就會一直記掛。“那你就去,多帶些人手,護好自己和丫頭。”
**
虢國公府裏一場吵鬧剛過。
老太太六十大壽,陸二爺硬把陸世子從山裏接了回來。老國公與他父子大吵一場,惹哭了老太太,一場好宴不歡而散。
暉草堂房門緊閉,陸筠把自己關在裏麵。那些喧囂都聽不見了,耳畔清淨下來,可心還是亂的。
他的家,好像一直都不美滿。
他也曾在佛前發過願,希望父親能回來,哪怕不理睬他,至少團圓佳節之日,他能坐在那張屬於他的椅子上。
母親已經故去,他追不回她。父親還在生,他想挽留住他,哪怕隻是裝裝樣子,也免叫祖母常常流淚。
他心裏其實是很羨慕那個女孩的。
有個說話溫溫柔柔的姐姐,有個性格爽朗又極疼女兒的母親。明大人對待子女是否嚴厲他不知道,但至少明大人每天回家,一家團圓,那是他企盼不來的幸福啊。
他從降生就活在父母親的痛楚和吵鬧聲中。
他對母親為數不多的記憶裏,曾有一段,是母親抱著他,把一塊兒禦賜的玉如意打碎,母親流淚告訴他,“阿筠,這世上情愛不值得期待,你要對自己好,不要愛上、不要愛上任何人。”
那時他三四歲,連記憶都是模糊的。
漸漸他長大,明白父母的不和睦是源於被家族強行撮合的這段婚姻。
宮裏下旨那日,父親的心上人負氣遠走。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父親不敢抗旨。虢國公府世代忠臣,豈能抗旨。
公主降嬪,何其榮耀,何等恩寵。
新婚夜,公主府不召見,駙馬爺不請覲見,夫妻倆頭日不曾圓房,第二夜駙馬出城去追心上人,遇伏傷了膝骨。
是從那時起,父親的腿傷反反複複,一直不好。天冷天陰,痛楚難當,瞧過多少太醫都不見好轉。
陸筠猜測,也許是從那時起,母親的態度有些鬆動了吧?
他也隻是聽人複述過去的那些事,更年幼的時候,他總是纏著嬤嬤說父母的事給他聽。
駙馬傷重不愈,太醫說會落下明顯的殘疾。從那時起,他歇了所有心思,什麽情愛,什麽前程,他覺得自己都不配再擁有。
頹敗的男人激起了女人可笑的同情心。
那個原本不情不願嫁進門的淮陰公主,對這個男人動情了。
她派人照顧他,偶然也會自己來瞧他。
當麵絕口不提那些委婉好聽的關懷之語,反譏諷他說她是來瞧他笑話。
兩人都年輕,意氣用事,分明關心,說出的卻不是那回事。
他正處於人生低穀,自然受不得這樣的刺激。
他卻也忘了,她本就是金枝玉葉,從來都是別人哄她敬她,何曾輪到她對男人好言好語低聲下氣?
總是爭吵,總是不歡而散。
至於那次“意外”是怎麽開始的呢?
在駙馬看來,那是一次徹底的反抗和發泄吧?
他醉了酒,從酒樓被她的人扶回來。她剛洗過澡,穿著華貴的浮光裙,赤足撥開簾子,蹲下來提著他的耳朵指責他的頹廢無用。他被她說的煩了,隻想堵住她的嘴……
潔白的狐皮褥子上染了幾朵淡淡的紅。
在淮陰心目中,無疑那是夫妻關係破冰的開始。她對他生出小小的期待。
可他處理得太糟糕了。
他消失、逃避、躲著不見人。
他忽視她的眼淚折辱她的自尊。
她是金枝玉葉,從來心氣高傲。
她本就不想嫁給他,可卻是她先動心,又是她被玩弄拋棄。
就在她最難過的這段時光,她突然發現,自己有孕了。
城中最熱鬧的酒樓裏,駙馬一灑千金,徹夜買醉。
膝骨尖銳的疼痛告訴他,他配不上她。
她原本是有心上人的,他沉溺在無盡的自卑裏,覺得自己永遠比不上她心目中那個人。
他自甘墮落,醉生夢死。
陸老太君帶著人在酒樓找到他,告訴他公主有孕的消息那瞬,他其實是有些喜悅的。
他試過回家。
公主冰冷的姿態又勸退了他。
兩人在你來我往中來回拉鋸。
淮陰公主真的累了。
她期待過。
現在,不期待了。
他想過留下來。
如今,又不敢了。
也許他們要錯過。
哪怕他們本來就是夫妻。
可終究他們都是更愛自己的人。
尊嚴比愛情來得重要。這場博弈誰也不肯低頭。
他想過時日還長,總有機會解開所有誤會。
他唯獨沒想過,女人一旦傷了心,興許就再也不會痊愈。
……許多細節,陸筠並不知曉。
他記得得那些零星片段和從嬤嬤口中聞知的故事並不完全。
也許他這一生都無法解開這個謎團,一生都要帶著父母給他的傷害走下去。
他羨慕明箏的笑。
羨慕她走在陽光下,周身鍍了金邊一般的明媚耀眼。
他總是在暗處。獨來獨往,一言不發。
也許他開始注意她,是源於男人本能的,對漂亮女人的欣賞。
更多的相遇後,生出豔羨和向往。
想靠近一點。
甚至有種想跟她談談心事的可笑想法。
但他知道,她定然不會嘲笑他。
她有著比她年齡更成熟的理解力和包容度。她總是同伴中負責拿主意的那個人。
他第一次夢見她時,其實也曾驚慌無措。
他夢見自己枕在她腿上。
是在清元寺那片桃花林裏,花瓣滿天飛舞,天地間隻有他們兩個人。
他說心事說得累了,倒頭枕在她腿上睡著了。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
他和她有了同樣的苦惱。
他想見見麵,想多瞧瞧她。
鄭國公府沒有邀請,他都答應會去。可是見麵並不容易,隔著男女大防,他多數隻能遠遠瞥去一眼。
若在從前,這種似有若無的目光和偶然的遙望明箏一定不會發覺。
可近來她覺得處處都不對勁。
在無數次錯過後她終於找到了那束視線的主人。
她錯愕而心驚地與他隔著人群相望。
是他!
她整張臉倏然紅透,連忙告罪快步逃走了。
陸筠有些失落地收回目光,他身邊伴著明轍和鄭國公世子,眾人說說笑笑,他一個字也未聽進去。
偷瞧女人卻被對方抓個正著。
這麽可笑的事發生在他身上,他發覺自己一點都不窘。
甚至覺得……有趣。
她紅著臉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他近來的興趣之一就是在她無懈可擊的完美麵目下發覺她的另一麵——屬於十四歲少女的莽撞。
做個完美的人,那是多辛苦的一件事。
**
明箏退回內堂,心跳久久不能平複。
三個月來一直追隨自己的那束目光,那個人——她找到了。
可為什麽是他。
被眾多世家公子簇擁著,能出入一切她出入的場合,暢通無阻的製造許多次近距離的偶遇,他的身份一定不一般。
她思索著從第一回見到他直至如今的每個點滴,他的身份似乎昭然若揭。
——是虢國公府的獨苗,陸公子麽?
生母是長公主,祖父是柱國上將,一門武將,牢牢把持著守護國門的西北軍數十年。連今上都要仰仗陸家,甚至有傳言說是陸家站到了今上那邊,這皇位才輪到了他……
若不是她數月如一日的做著那個不能啟齒的夢也許她至今還不能發覺對方的心意。
他對她做過什麽?
為何初次碰麵過後她就再也忘不了他?
**
明家三姑娘身體不適提前離席了,明轍聽說消息時很是擔憂,鄭國公世子還勸慰了他兩句。
隔席坐著的另一個世家公子聽聞“三姑娘”幾字,抬頭望了過來。明三姑娘,明箏……他在心裏默念這個名字,自打上回在宴上遠遠見過一次,他就對她留了心。
家裏正張羅為他籌謀婚事。他需要明家的人脈為自己搭梯,也需要個合適的妻子安頓內宅、生兒育女。明箏各方麵條件都好,簡直是他理想中的妻子人選。
“梁世子,發什麽呆啊?”座旁的人推了他一把,梁霄含笑回過神,溫聲道,“對不住,剛才說到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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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太帶明箏去了清元寺。
“大師,這孩子自打前兩個月起,一直神思不寧,睡不安生。時常發噩夢,總是夜半驚醒,瞧過大夫,喝了寧神的藥,隻不管用。您瞧是否還有別的法子?您法力高深,定有法子的是不是?”明太太心焦不已,眼瞧著女兒一日日瘦下來,如何忍心?
明箏也想解決自己的煩惱。她自問是個極正經的人,不看那些閑書更不曾與男子有過往來,夜夜做著那種夢,她當真就快受不了了。
主持端坐蒲團之上,聞言張開眼,在明箏麵上輕掃。
“明夫人,可否暫時回避?貧僧有幾句話,想問問明姑娘。”
明太太猶豫著告退了。門輕闔,室內光線微暗。
“施主夢中所見,可是識得之人?”
明箏抿唇,識得?不曾對談言語過,如何算得上相識?可她知對方身份姓名,對方也必然知道她的了,又怎算是不識?
“大師,我……我不知道。”她唯有稟實相告。
“那麽施主對此人,是厭惡,是親近?”
“厭……”一個答案就要脫口而出,可不曾咬定這個字音,明箏就頓住了。
厭惡嗎?
夜夜夢中如此相纏,一開始是羞是懼,後來呢……
那些溫度熱烈的親吻。
那個寬厚的懷抱。
那雙有力的臂膀。
那把低沉的嗓音。
那個深深愛著她、護著她的男人。
她覺得羞恥。
仿佛自己是塊透明的琉璃,在主持大師麵前被無遮無擋的剝開。
“我不知道,求求您,讓他走吧……”她捂住臉,無助的啜泣起來。
“施主前世種因,今世得果。概因前緣未解,才得如此糾纏……施主想要答案,何不自問本心?若心堅誌定,想必幻象早遏,如今情根已深,再妄拔除,隻恐傷損心魂……”
**
明箏走出大殿。熱烈的陽光耀得她睜不開眼。抬手遮住額角,侍女胭脂急急忙忙地迎上來,“三姑娘,太太適才遇見了張家太太,張姑娘在山頂亭子裏乘涼,喊您也去呢。”
明箏沒聽清,隻渾渾噩噩的朝前走。
那根牽引著她命運的紅線,正在不斷拉緊。
“怎麽辦怎麽辦?”一個眼熟的婢子奔過來,匆匆行過禮,哭訴道,“我們姑娘剛才在上頭崴了腳,走不了了。我一個人,扶不住她,剛下過雨,那草皮滑得很,明姑娘,能否叫胭脂姐姐陪我上去,先把姑娘攙下來?”
明箏怔怔地望著那山,好遠啊,她腳步沉重得仿佛走不到那裏了。
“胭脂,你去吧。”
僅餘下她一個人了,她靠著樹等待了片刻。
“箏箏……”那個男人,用那把低沉的嗓音喊著她的名字。
“陸筠,夫君……”她聽到自己這樣回應。
她失魂落魄地朝前走。大師說,種前世因得今世果。也許前生他們當真遇到過。
忽然腳下一滑,明箏慌忙想抓住些什麽,卻辦不到。
她墜落下去,在一陣尖銳的疼痛中,她昏了過去。
**
明家三姑娘不見了。
這個消息無異於晴天霹靂,震得明太太幾乎軟倒在地。
又要出門找尋,又顧及著名節不能滿世界相告。
明太太命人悄悄回明府喊人來幫忙。
山頂山下找遍了,到處都不見人影。
陸筠得到消息時,正和熟悉的小沙彌問起太後抄的經書該供在哪裏。
明轍急慌慌的身影令他起了疑。側麵知道了失蹤的是明箏,他馬不停蹄地朝後山奔去。
天色已經很晚,夕陽將落,眼看就要天黑了。
他快速搜了一遍山頂,他自幼習武,又常在附近巡狩,對地形熟悉,身手也矯捷,比明轍帶的那些人動作快得多。
山頂搜尋完,跟著是山腳下。下山路徑共有六條,明家已依次派人去了,他想了想,沒有走現成的小路,而是順著荒草雜生的一條野道去了。這個方向通往更深處的荒林,那邊常有小獸出沒,前段時日他要獵的那土狼就在那邊。按說姑娘家不會那般膽大走到那裏去。可她若是被人擄走的呢?
想到這種可能,他握緊了雙拳,沒來由地有些心慌。
他得再快一點,更快一點。
天色完全暗下來了。
他沒有點燃火折子,用隨身佩帶的短刀抽打著攔路的紙條。
“明箏。”
“明姑娘!”
四周無人,他才敢喊出聲來。
他腳步加快,朝更深處去。
前頭有幾處陷阱,是他為了捕捉那條傷人的土狼布下的。
他原是要避著陷阱走,免自己滑落進去受了傷,可心裏忽然有種奇怪的念頭生出,——也許她……
他點燃火折子,伏在洞口邊緣朝內望。
沒有人。黑洞洞的深坑裏,鐵器發著寒光。
他起身,又去另一處。
“明……”
“明箏!”
他的心在這寂靜的夏夜裏裂開了縫隙,從此每一道裂痕上,都深深鐫刻了她的名字。
他縱身躍下,顧不上可能夾斷腳踝紮穿脖子的機關。
平穩落地,靠近她,點亮火折子瞧她的傷勢。
她閉著眼,已經暈厥。肩頭紅了一片,他按住她肩膀,小心挪動她的頭,在耳後二寸半處後腦上發現了傷口。
借著火光細看,傷口不太大,長約尾指的三分之一,也許傷得有點深,留了許多血。
他掏出常帶在身邊的金創藥替她敷好傷處,未敢去搜她身上的手帕,撕下自己的衣擺替她裹住傷口。
夜晚的空氣比白日涼些,隔著薄薄的袖子,觸到她冰涼的手臂。他怕她冷,索性解下外袍搭在她身上,——也免得他的手不小心觸到不該觸碰的地方,他雖暗自追隨她的影子也不算有多光明正大,但趁人之危占便宜這等事,他還是不屑做的。
火光照亮一方世界,他垂眼檢查她其他傷處。
腳踝上夾著一塊鐵器。
是他前月布下的捕獸夾。
這東西夾住腳踝該有多疼,他光是想象著,心就抽痛起來。
姑娘受了大罪,這會兒昏厥著還不察,等她醒過來……
他簡直不敢想。
他用短刀撐、開夾子,小心將陷進她血肉的尖齒抽出。
姑娘疼得一縮,發出幾聲微弱的哭音。
他心酸極了,棄了刀,用手將夾子的鋸齒包住,撐開,免那尖齒二次傷害了她。
滿手都被紮出了血,他竟沒覺得疼。
見姑娘腳踝外側兩個圓形血洞,他自責地捶了下地麵。
金創藥撒上去,腳踝向著地麵,不大容易撒準。
姑娘細足被他用布包裹住,托在掌心小心地驗看傷勢,用藥……
她在疼痛中醒過來,開口就是一聲抽泣。
陸筠歉疚地道:“你醒了,覺得哪裏不舒服嗎?你受了傷……”
姑娘眼前一陣陣發暈,勉強認清了他,又看到自己被他除去鞋襪,握在掌心的赤足。
她吃驚之下猛地一縮,他忙道:“別動,小心傷口。”
姑娘眼淚順著臉龐流下,不知為何,聽到這句她竟果真沒有再動。
“陸、陸筠……?”
她開口,準確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陸筠頓了頓,而後頷首,“是我,陸筠。”
“你……”才說出一個字,她就重新陷入了昏迷當中。
陸筠收回目光,定住激動又急切的情緒,認真替她上了藥,用布條將腳踝紮好。
做完這一切,他才開始思索,她為何認識他?
他一會兒要怎麽跟她解釋,自己為何在這?
他要怎麽帶她出去?抱著她?肯定不行,她這樣死板守禮,一定不會同意。
陸筠跳出陷阱,在外找到了幾條藤蔓,纏在一起編成繩索,試了試韌性,覺得應該勉強可以承受她的體重。
想到這他不由打量她,她比初次見麵時還瘦些。剛剛單手握著她的腳踝,甚至還有富餘……
火折子滅了。借著天光打量她的臉。
姑娘適才掉淚,麵上留下兩道水痕。
頭撞到土塊和樹枝,頭發也亂了。他將地上散落的釵拾起來,暫時保存在自己袖中。
明月高懸,山風止息。
明箏醒了一陣了,疼痛還在持續,但似乎已經能夠堅持。
她沒有睜眼,不知要如何麵對陸筠。
夜夜入夢的男人,說是陌生人,又再熟悉不過。
“你覺得還好嗎?”
他開了口,似乎早發覺她醒了。
姑娘張開眼,水洗過的眼睛迷茫地望著他。
她想知道的那些答案,他會清楚嗎?
可以問他嗎?
要怎麽開口?
“你認識我。”他語氣篤定地說。
“從什麽時候知道,我……我在注意你?”
他用了個委婉的詞,似乎用“喜歡”未免太輕易。他還不知道,這種感覺算不算喜歡。
明箏忽然覺得有些委屈。
眼角含著淚,仰頭望著他道:“不是該我問你?”
“你為什麽跟著我?”
“你對我做過什麽?”
“為什麽我總是想到你?我 ……我好痛苦你知不知道。”
“陸筠,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我還不到十五,你……你別那樣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