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畢竟幾人真得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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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為了這句話,拋棄我母親和我嗎?
三丫穿上了簇新的棉甲, 帶上了閃亮的鐵盔,更顯神采奕奕,英姿颯颯。跟隨在她身後的五百位士卒亦是身材健碩, 紅光滿麵。他們頭頂星月, 步履整齊地來到張家口,駐守在民市的各個要道。
韃靼敗退之後, 明蒙議和,決定在大同左衛迄北威虜堡邊,宣府的張家口邊,山西的水泉營邊,開放三處民市, 以供滿足兩地百姓的生活需求。隨著技藝的發展,交流的頻繁, 民市由最開始的小聚點,變成如今覆蓋整個張家口的大市場。來往的人絡繹不絕,漢人,韃靼人,瓦剌人,回人齊聚一地,近年來跑到這裏做生意的外洋人也越來越多。三丫初見那些高鼻深目、紅發綠眼的人還嚇了一跳, 後來交道打多了,也習以為常了。交易的商品, 也由鹽、米糧、布匹等必需品,擴充為絲綢、美酒、瓷器、家具、佛像等貴重物,特別是那些金裝玉裹的佛像, 深受韃靼貴族歡迎。
在明廷有意的施為下, 韃靼崇佛之風日盛, 張家口附近就修建起了一座巍峨的廟宇,名為永安寺,裏頭除了供奉佛陀外,還有大慶法王、瑪哈嘎拉、滿都海福晉等人的塑像。佛寺作為和平與繁榮的象征,有藏傳佛教的法器,更有李閣老親書的碑文,香火十分鼎盛。這不,到了新年時,就有人為了搶頭香打起來。
敢到這裏來搶頭香的,都是非富即貴。這個燙手山芋,別人不想接,就甩到了三丫這個新任女將身上。這擺明是在欺負人,三丫卻不以為意。她一聽說這裏打起來了,就趕忙過來維持秩序,將人潮喝止分開,這才避免了一場踩踏的慘劇。隻是,人雖然暫時分開了,可矛盾卻未消解。兩邊仍然叫罵不斷。
三丫打聽了之後,才知道雙方是早有過節。一邊是亦不剌太師的愛女,恩和汗的遺孀琴德木尼福晉的家人,另一邊是鄂爾多斯部的首領滿都賚阿固勒呼的族人。
自汗廷落敗之後,滿都海福晉隕命,新任汗王順義王年幼,索布德公主不明時勢,黃金家族逐步勢微。兩大權臣家族勢力膨脹,他們開始爭權奪勢,分庭抗禮。亦不剌太師和黃金家族有姻親關係,又和大臣張彩結親,他既可“挾天子以令諸侯”,又能通過拉攏明廷和吸納瓦剌人來增強勢力,而鄂爾多斯部的滿都賚阿固勒呼,就要勢弱一些,雖也能通過向明廷效忠獲利,但是韃靼內部卻不得不受所謂大福晉琴德木尼的轄製。為了增強自身勢力,滿都賚阿固勒呼絞盡腦汁,一麵通過通商,姻親,加強和明廷的連結,另一麵則想方設法想削掉琴德木尼大福晉的身份。
琴德木尼在沒嫁人時,就不同於尋常姑娘,帳中麵首無數,如今雖名義上是恩和汗的遺孀,但要她為一死鬼守一輩子的活寡,打死她都不願意。她仗著父親權勢日盛,絲毫不把黃金家族放在眼裏,仍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獵豔。是以,往韃靼走商的人,都聽過雪山仙女的故事。有相貌英俊之人在風雪中偶遇雪山仙女,被仙女邀請到溫暖奢華的帳篷中春風一度,極盡人間歡樂。然而,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呢。琴德木尼在四十三歲時,又懷孕了,可這一次她卻不想打掉孩子。她先是打算稱這孩子是恩和汗托夢所留,後又打算秘密產子稱這孩子是收養回來的。亦不剌太師再愧對女兒,也不能任她這樣胡來,父女倆發生了劇烈的爭執。
然而還沒等他們爭執出結果,索布德公主就在有心人的幫助下,知道了這件事。大公主本就深恨琴德木尼,哪裏肯咽下這口氣。她絲毫不顧及小汗王和自己的處境,在祭典上突然發難。就在滿都海福晉的靈前,索布德公主趁著琴德木尼叩拜時,一腳將她狠狠踢翻。眾目睽睽之下,琴德木尼身下鮮血湧出。有眼睛的人,都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了。
亦不剌太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畢竟黃金家族才是草原正統的統治者,他借助自己女兒恩和汗遺孀的身份謀奪權力,就不能做得太出格。他不得不大出血,以消弭這樁醜聞帶來的惡劣影響,不僅賠了牛羊領地,還失去了對金帳後位的左右權。索布德公主自以為自己為弟弟爭取了權益,然而就在這件事過去後不到三年,她的神智便日益混亂,最終陷入瘋狂,雖然人還活著,可與死了無異。而琴德木尼在失去了自己的骨肉後,更是心痛欲絕,一麵伺機報複仇敵,一麵虔信神佛,希望能再得子。
兩大權臣的關係變得更加緊張。在這樣的境況下,他們兩家的家人在永安廟打起來,意味更加非同尋常。
三丫的額頭沁出了汗珠。她職權有限,麵對互不相讓的兩家人,打又打不得,勸又說不通,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正當她打算遣人去請示上級時,一個年輕人站了出來。他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相貌英俊,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諸位在這裏爭執,也不是辦法,我倒有個主意,能幫你們妥善裁決。”
三丫一見他大驚失色,她忙道:“星渚,你怎麽在這兒?快回來,這是貴人的事,不是你能摻和的。”
這個叫星渚的青年一笑:“我自是不能替貴人做主,可是這廟中的佛陀總能替貴人裁決是非吧,不如掣簽來定頭香,一切皆憑上意。”
兩家人自他站出來時,就噤口不言,鴉雀無聲,待他提議之後,更是連連答應。廟內的主持忙拿簽出來,兩家的領頭人同時拈了一支,最後是滿都賚阿固勒呼家拿到了上簽,隨即誌得意滿地進廟門去。
亦不剌太師的家人望著他們的背影,一時麵如土色。星渚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永安廟的香火鼎盛,可聖山不兒罕山也一樣靈驗啊。”
領頭人深深望了他一眼,躬身稱是,率眾離去了。一場劇烈衝突,化解於無形。
三丫見狀,不由嘖嘖稱奇。她上前推了推星渚:“你跟他說了什麽,他怎麽那麽聽你的話?”
星渚伸了個懶腰,他道:“還能說什麽,告訴他再在這裏鬧事,是對神佛不敬,會遭天譴。隻要心夠誠,在哪裏燒香都是一樣的。”
三丫道:“真有你的!”
她撓撓頭:“我怎麽就想不出來呢。”
星渚失笑:“還是讀書少的緣故啊。”
三丫不服氣:“胡說。我讀得可認真了,我還每天都練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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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渚眼中精光一閃,隨即又笑:“還是對著你那寶貝帖子?你說說你,俸祿又不多,何不幹脆賣了,還能大賺一筆。哪怕隻賣一頁,都夠你換座宅子了。”
三丫道:“我才不賣呢!那是李父母送給我,勉勵我好好用功的!我要把它珍藏,以後傳給我的女兒、孫女。”
星渚笑出聲,他刮刮臉道:“不知羞,丈夫都沒有,還說女兒孫女。”
三丫對著他可不怵:“誰說一定要丈夫才行。你們男人不成親,都能有庶子庶女。我大小是個官,找個男妾又怎麽的。”
星渚被噎得啞口無言,他道:“這種話,也是從你的李父母那裏學來的嗎?”
三丫道:“你以為,李父母是你這樣的迂腐之人嗎?他都能替滿都海福晉做傳,稱她為女中豪傑,這樣的胸襟和氣度,本就是世間罕見。”
星渚的拳頭在霎時間握緊,又慢慢鬆開:“你隻和他待過幾天罷了,他說不定都把你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三丫聽不得別人說他半句壞話:“他才不會!他是個最和善不過的人,他會幫我的貓接生,會和我一起給小貓喂奶,還會給我講故事。能和他待那麽久,已經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星渚默了默,又笑道:“看在我今天幫了你大忙的份上,就把他跟說過的故事,給我講講吧。我真的很好奇,那樣的人,也會哄孩子嗎?”
三丫一愣,她的耳畔響起熟悉的話語:“……貓怎麽能變成老虎呢?它就算天天吃肉,也打不過老虎啊。它肯定作為貓死的。”
她的眼中澀意上湧,吸了吸鼻子,他仍是霽月光風耀玉堂的君子,而她卻不再是無知無覺的蓬頭稚子了,雖說也沒變得多聰明,但也不能口無遮攔。她依然堅定地搖頭:“還是那句話,別的都行,隻這一樣不成。我不能說。”
星渚這一次,同樣铩羽而歸。三丫目送她的朋友打馬遠去,卻不想他在鄰近城池後,就調轉方向,直奔汗廷而去。
他悄悄潛回了王宮。隨著王庭的固定,韃靼人亦離開了帳篷,住進宮苑之中。大明樂見他們沉醉於富貴溫柔鄉,忘卻祖先的武勇,對此不僅不反對,還大力支持,不過這支持需靠戰馬來換就是了。金碧輝煌的宮殿,既符合王府的規製,又融入了韃靼文化元素,形成了獨特的建築風格。
然而,他步入寢宮後,才發覺早有人在此等候他多時了。張彩身著棉袍,神色恬淡:“見過大汗。”
星渚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你的耳報神還真是靈啊。”
張彩欠了欠身道:“這本是臣分類之事。”
星渚,或稱順義王巴爾斯,大步流星地走到王座上坐下:“如果還是那些老話,就不必再說了。無論如何,大明的君主也不會讓我在他們的領地出事。你不是也樂見我和漢人多親近嗎?”
張彩道:“您既心中有數,臣自然不敢羅嗦。隻是,如您真對那個女將有意,要納回來亦非難事。”
星渚一口奶茶險些噴出來:“就她?她比我大那麽多!”
張彩眼觀鼻鼻觀心:“隻比您大幾歲罷了,咱們韃靼可不講究這個,您的母親不就比您的父親年長嗎?”
星渚麵上的輕鬆蕩然無存,他的神色沉了下來:“你說哪個父親?”是名義上的那個,還是真正生他的那個。
張彩一凜,他跪在地上:“大汗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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