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樹仙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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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承宗是站在路邊看著李鴻基走的。

    西北漢子吃飽喝足,寬闊肩膀挑哨棒,騎上那不堪重負的小毛驢,吼著詞直曲高的秦腔老調,消失在漫天黃沙的蒼涼古道。

    興許是因為劉承宗知道這個人以後做了什麽事,所以才對這一幕生出非凡的儀式感。

    其實他知道,李鴻基隻是迎著白眼,哪怕死皮賴臉也要去借一筆永遠都還不上的高利貸。

    邊軍在李鴻基走後沒多久也啟程了,為把酒鋪掌櫃喊回來,他是最後一個跟上隊伍的。

    他們有軍法,沒人吃酒鋪的酒,但用了人家好些柴火,看掌櫃那瘸腿模樣也不像有兒子幫忙劈柴的。

    富餘的五斤羊肉全給掌櫃的留下了。

    柴火不貴,也不值五斤肉,但這不是貴不貴、值不值的事。

    至少在劉承宗眼中,這也是個儀式。

    有這儀式在,他們是兵;沒了這儀式,他們就是匪。

    遺憾的是到最後,劉承宗也沒瞧見掌櫃家那女娃兒究竟生的什麽樣。

    邊軍過米脂時沒跟李鴻基在官道上相遇,劉承宗估摸著他還在艾舉人府上死皮賴臉地借錢呢。

    後來在路上,他腦子裏反反複複地在想這個人。

    他覺得自己、兄長、曹耀,即使生在更好的時代也很難安穩過完一生,他們要麽做官、要麽做將軍、要麽還是會選擇當土匪。

    都是風險較大的職業。

    但如果把李鴻基放在更好的時代,沒準真能以普通人的身份過完自己一生。

    可惜亂世將臨,席卷天下的饑荒、戰爭和瘟疫麵前,任何人都會被碾成一灘血肉骨頭,塗抹江山。

    後麵往南就都是更難走的山路了,傍晚經米脂走到綏德,邊軍們尋思夜裏反正有羊肉吃,便又舉火再走了段夜路。

    和記憶裏四百年後的夜晚不同,這個時代沒有光汙染,每個人都像有夜盲症一樣,有的人是真有、有的人即使沒有夜裏也很難視物。

    好在還有火把照亮,讓他們經無定河轉懷寧河,朝清澗又走了二十多裏。

    誰知走過綏德,好半天沒尋到能落腳的去處,直至二更天,饑腸轆轆的邊軍們才在終於在官道山腳尋到個破敗的樹仙廟。

    樹仙是陝北民間信仰的陪神,跟狐仙廟意思差不多,最早就是給千年老樹蓋個廟,跪拜祭祀。

    人們相信這些神明擁有遠超司職之外的能力,通常都是哪個離得近拜哪個,反正都是神仙,鐵定有無所不能的神力。

    民間信仰嘛,普遍是越窮、越閉塞的地方越信,但這跟窮或閉塞本身沒關係,主要是生在這些地方的人更容易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

    能夠采取解決的手段又更少,實在沒辦法隻能寄托外物求個心理安慰。

    靈不靈都不重要,且要亂呢,別管什麽訴求,往往都得在一座廟裏把事辦了。

    這可忙壞了大明基層鄉鎮神靈。

    用最小的編製解決最多的問題,在哪個時代鄉鎮都是難題。

    為解決這一難題,陝北較大的廟宇經常會出現三教庵。

    所謂三教庵,是廟裏有菩薩、寺裏有神、觀中坐佛。

    找送子娘娘要豐收、尋關老爺治病、求真武大帝送兒子都是很正常的操作。

    互聯網時代講究的生態體係、爭取逮住所有羊往死裏薅的邏輯並不是什麽新東西。

    早在十七世紀初的陝西信仰界就已經把這事兒落實了。

    至於這等荒山野嶺香火不足的小廟,更是材力超群業務廣泛,基本上對周遭百姓來說,這廟裏頭老樹就是一位無所不能的全能大仙兒。

    樹大仙的洞府也是座三教庵,樹杈掛道冠、樹根擺儒履、樹身纏袈裟。

    院裏西牆上還不知留有哪年哪月的墨跡,劉承宗打著火把照亮了,就見上頭寫著夜夢不祥,寫在西牆,太陽一照,化作吉祥。

    看得他嘿嘿直笑,心說這要夜夢吉祥了,也就不用寫在西牆了。

    這讓他對另一份記憶平添許多歸屬感——四百年滄海桑田,左眼跳要發大財,右眼跳是去你媽的封建迷信。

    祖傳的勁頭兒還那樣。

    水煮羊肉在鍋裏滾的極香,大塊的粗鹽巴撒下去,別的東西什麽都不放,味道也把小鑽風勾得仰臉眯眼,抻直了長腿尾隨氣味朝大鍋邊走邊抽鼻子。

    就連眉點梅都消停了,有飯吃的時候就算把它從籠子裏放出來都不亂跑,在劉承宗腳上枕牛皮靴子麵打瞌睡,乖巧極了。

    趕路一整天,邊軍們都很疲憊,除了必須燒火做飯的火兵,其他人靠在牆上就不想動了。

    幾個愛幹淨的摘了頭盔除去發巾,坐在篝火旁邊商量後麵弄點硫磺粉洗澡,邊互相拿篦子篦頭發上的虱子,逮住了動手掐死丟進火裏。

    兄長和曹耀在樹仙廟裏就著火把勾畫地形,田守敬與高顯兩個什長則各帶三五部下,在廟外兜轉、院牆外挖陷阱。

    每到這個時候,劉承宗就很閑,別人都身在最小軍事單位之中,唯獨他沒有配屬,光吃飯不幹活。

    成日一身挎刀帶箭,讓紅旗馱著盔甲,看著挺像那麽回事,卻無事可做閑得發慌。

    原本還想著反正自己有戰馬,行軍時出去打打獵,也能補貼隊伍吃用,誰曾想出了魚河堡方圓四十裏,越往南走越荒涼,官道兩旁草木盡毀,哪有供他打獵的地方。

    何況越往南走越亂,越不敢脫離部隊,自然絕了這心思。

    此時劉承宗在樹仙廟正門台階上坐下,捧著冊《金瓶梅》做紙,就門口火把光亮手拿炭筆在書頁上畫著記憶裏的地圖。

    這書是劉承宗的心愛之物,還是他在米脂跟衙役習武時托南來商賈弄的,,了不得嘞。

    書頁都快讓他翻爛了。

    至於手上炭筆,則不是新奇物件,是他把一根用完的鉛筆杆夾著木炭湊合用,硬筆在古代一直有,隻是不算大雅之物,上不得台麵。

    他們離清澗隻有四十裏路了,這也是夜宿樹仙廟還要在院牆外挖陷阱的原因,清澗幾乎是陝北起兵義軍的發源地,以前盜賊就不少,如今這些盜賊都成了叛軍。

    單劉承宗能叫得出名號的,一字王、過天星、混天星、八大王等人,全是清澗人。

    這幫人的名字一個比一個牛,不用真名的原因無非是為隱藏身份,要麽過去是邊軍、要麽本身就是地方大姓出身,都先後在這片山區當了盜匪。

    回延安老家,隻有一百裏路了。

    注

    鉛筆——古名鉛槧,書寫文字的工具。鉛,鉛粉;槧,木片。

    漢代《西京雜記》卷三揚子雲好事,常懷鉛提槧,從諸計吏,訪殊方絕域四方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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