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延安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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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安府,嘉嶺山,南關圍城。

    伴著月色,城關上戴笠盔的旗軍吃力推動絞盤,嘩啦啦的鐵鏈聲隨之響起,最後咚地一聲,重歸平靜。

    火把映照的幹壕溝上,吊橋砸落的滾滾塵埃裏,一人自煙塵中單騎入關。

    圍關開門的衛軍打了個招呼,道“小劉爺,將軍和任百戶在範公井等你。”

    “知道了。”

    煙塵裏的人是劉承運。

    他翻身下了毛驢,提起擋煙塵的圍巾,揮手驅散麵前塵土,對衛軍道“等久了吧?”

    “不久,不久。”旗軍邊說邊踮起腳向承運身後探,看著驢車“小劉爺,後頭這是?”

    “幾個弟兄受傷了,在圍城養傷,還有我從油坊弄的豆油,給弟兄們補補。”

    說罷,衛軍還正欣喜,就見劉承運從懷裏掏出開心果塞到他手裏“阿月渾子,西邊來的,晚上掰著吃。”

    衛軍喜笑顏開,招呼人手下來搬貨、帶傷兵進城,不忘道謝“多謝小劉爺還記著咱獅子營的老弟兄。”

    劉承運擺擺手,邁步進了依山而建的南關圍城。

    這座城內的守將,是楊彥昌。

    此時的楊彥昌,已非恨不得做賊維持生計的試百戶,而是延安衛南關圍城的實授正千戶,身著錦緞曳撒,在井邊望月負手而立,好不威風。

    隻不過沒人知道,他心裏有多苦。

    這還得從劉承宗劫縣衙大牢那日說起。

    城裏城外都打亂了,千戶張雄領軍出圍城。

    楊彥昌本想趁亂帶餘下守軍洗劫圍城裏的庫銀、糧食,逃去同劉國能落草。

    萬萬沒想到,吳千總和千戶張雄先後死在劉承宗手裏。

    頂頭上司死個幹淨,他不用跑了。

    可是不跑,他就是延安衛最後的在職軍官。

    當一不做二不休的劉承祖、張天琳、王和尚率部於城外四下奔馳。

    僅剩三十六名旗軍的南關圍城,是當日官府最後的堡壘。

    情勢危急,哪怕古之名將也無法保護延安府。

    但楊彥昌可以。

    剛收拾到的三十斤白銀裝進小木箱,包上紅綢緞,直送劉承祖當麵。

    試百戶楊彥昌憑胯下駿馬、掌中鐵槍,橫穿數百賊軍之陣,手下無一合之敵,如入無人之境,高呼驅逐賊寇、保護知府大人,單騎突入延安府城。

    當日下午,賊軍卷土重來,酒足飯飽的楊百戶再度策馬出城,於陣中殺個七進七出,驚得賊軍四散。

    知府衙門傍晚在猛將馳突過的戰場上,查驗三十餘具賊兵屍首,確實都是壯男生麵孔,隻不過傷口各異,多為刀傷、箭傷。

    但這無傷大雅,一顆將星正在延安府上空冉冉升起。

    消息傳到固原的三邊總製府,總督楊鶴震怒至極,招楊彥昌至固原麵議,深感衛所糜爛,蠅營狗苟之輩竊據高位,竟叫如此勇將任職區區試百戶。

    連個實授官銜都沒有!

    恥辱!莫大的恥辱!

    功勳奏報,官升三級,轉調韓城守將,以禦南犯賊寇。

    而後又命西安、潼關、慶陽、鳳翔等地衛所,選練勇士,沙汰無能衛官,給材力之士騰出位置。

    後來在楊彥昌的一再進言下,楊鶴也意識到延安衛缺兵少將無人守備,恐要塞有失,這才為他奏請延安衛千戶一職。

    總督還特意移書一封,送給延安府知府張輦,誇讚楊彥昌驚嚇賊寇、力保延安不失的功勳,一定要文武相親,驅逐賊寇。

    楊總督對他的厚愛,那些各級官吏對他的褒獎溢美之詞,甚至就連延安府城門口茶館說書先生每日必講的話本……聽在楊彥昌耳中,字字錐心刺骨。

    他就是個假造名將啊,哪裏有什麽驚人勇武。

    千戶的工作他能做好嗎?這事遲早要露餡。

    日複一日的煎熬中,楊彥昌出奇地發現自己工作非常簡單。

    隻需要當個擺設,什麽都不用做。

    延安衛的工作已經不能用勢如破竹迎刃而解來形容了,完全是竹子自己破開往刀上撞。

    他需要招兵、需要打造軍械、需要為糧草想辦法。

    可募兵官還沒出門,幾百個兵連招呼都不打,就自備兵器、攜帶幹糧來投軍。

    那應募軍戶的熱情勁兒,把楊彥昌都看傻了。

    自打嘉靖道君皇帝以來,咱大明朝還有數百人來充軍戶的情景嗎?

    除了這幫人大多姓劉,別的地方都特別好。

    “咳咳。”

    身後的咳嗽聲,打斷楊彥昌的望月沉思,把他的思緒從回憶中拉到夜晚的南關圍城。

    他回過頭,是劉承運來了。

    在府城以強勢示人的名將,麵對小身板兒的劉承運,顯得分外無奈,他歎了口氣“承運啊,你這次來,又送了傷兵?”

    劉承運笑嘻嘻的對楊彥昌拱拱手“楊將軍這種地缺人,咱這不就把人給送來了。”

    “又把哪兒搶了?我可聽說,你們在各個村子鼓動百姓向大戶訛糧,稍不滿意,就刀兵相向,知府衙門暫時還不知幕後主使,以後早晚會走漏消息,何況……”

    楊彥昌露出幾分不滿“你們這是把延安衛當傷兵營了啊。”

    劉承運蠻不在乎的朝周圍衛軍打招呼,隨後才道“楊將軍可不能這麽說,獅子營送來的都是好兵,他們跟人打過,受過傷,等將軍到了用兵之際,難道不比招募流民好用?”

    “用兵之際……”

    楊彥昌聽見這詞就頭蒙“我除了剿你們,還有啥用兵之際?”

    延安府如今就是個大賊窩,首領一半都姓劉。

    劉向禹、劉承祖、劉承宗、射塌天、闖塌天、過天星、王和尚、曹操。

    這幫人,除了最後那個,剩下的人他去送銀子時候都打過招呼,全認識。

    “那就剿唄,若知府衙門下令,延安衛開出去,剿,二三十個首級,咱去剿兩個為富不仁的大戶。”

    劉承運擺手道“將軍跟我二哥是熟人,咱們啥都好商量,喜歡錢,咱就把錢一塊分了。”

    “剿,剿個屁,我手底下一共四個百戶,仨都是你們黑龍山姓劉的,剩下一個是那任權兒。”

    提起這事,楊彥昌更氣了,向前走出一步,對承運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二哥跟任權兒同歲,到底給他灌了什麽湯?一個月孩子就成這樣了。”

    任權兒,是他以前的老部下。

    小兵兒出身,第八代衛所軍戶,從小就給楊彥昌端洗腳水,忠心到不能再忠心的角色,擱在外邊大戶人家,這都叫家生子。

    就因為給劉承宗送過一次炮,在老虎腰住了一個多月。

    那孩子回來像著了魔一樣。

    口口聲聲我是劉長官的人,翻來覆去就一句劉長官對我好。

    敢剿嗎?

    剿得動嗎?

    楊彥昌指揮得動衛所裏邊誰啊?

    他表麵上是個千戶,實際指揮能力等於負一,別說指揮部隊了,連自己都控製不了。

    劉承運隻嘿嘿笑“能灌啥湯,就是對他好唄。”

    有多好?

    給他洗腳、給他治傷、歇著不讓幹活,比任權兒親爹對他都好。

    等級社會三百年,衛官出身的楊彥昌,並非不能理解對人好是什麽意思。

    可是大腦天然就想不到對衛所人形工具有任何好的原因。

    沒有必要,祖上八代都這麽過來,代代忠心耿耿,還需要對他好嗎?

    這是衛官的共識。

    但現在楊彥昌知道,該對軍戶好了。

    因為很多軍戶姓劉,他要不想讓自己腦袋隨時被人砍了,就有必要對軍戶好。

    獅子營一直往延安衛送傷兵,楊彥昌也沒半點辦法,道“承運,我這些事,都是你二哥跑之前安排的?”

    這個問題,在他心裏已經憋了很久,獅子營隻有劉承宗認識他。

    升官的一切都太過順利,從城外假戰鬥留屍首、城內有人給茶館說書人寫話本、當上千戶就立刻把人送進圍城。

    甚至還有後來安排延安衛找匠人做兵器、養傷兵、還有任權兒。

    劉承宗還在縣衙打了兩場、出城再打兩場,奔逃十裏地轉頭回來斬了張雄。

    越想,楊彥昌越覺得,他這假冒不世出勇將的名號,給劉承宗更合適。

    而且這人還很聰明,安排後事如此詳細,詳細到讓楊彥昌感到害怕。

    別的不說,單府城如今整天說的《延安府楊將軍大破賊軍》的話本,就不可能是之前寫出來的。

    就算從南嘉山剛認識那天就開始算計他,也算計不了這麽周密吧?

    哪知他的話令劉承運捧腹大笑“咋會呢,我二哥那天殺了張雄,累得連話都沒說,趴在馬背上就睡了,後來交代些我們該幹啥、別幹啥,他就帶人走了,哪兒有工夫算計你呀。”

    楊彥昌搖搖頭,打心眼裏覺得承運沒說實話“你們那幾個首領我都見過,除你二哥和射塌天,別人在那天之前都不認識我。”

    至於射塌天李萬慶?

    楊彥昌很早就通過劉國能認識他了,他可不信那獵戶小子有這本事。

    “有人認識你。”

    更多的,劉承運沒辦法說,他隻道“沒人想算計你,隻是你升官越高,大家越安全,不是你們獅子營,是你楊將軍、延安衛、還有我們,都是獅子營。”

    楊彥昌升官這事,從戰功到製造輿論,還真是群策群力。

    楊鼎瑞出了包括丟屍首在內的絕大多數主意,屍首都是延安衛旗軍,不過是那些從老回回手下潰逃又加入延安衛的賊子。

    編造城外交戰細節的說書話本,出自戰鬥親曆者劉承祖筆下。

    樂戶出身的饑賊宋守真還給寫了首曲子,由劉向禹填詞,本想讓訟師王琨拿給在青樓的養女傳唱。

    可惜因為遭賊的事,府城天天戒嚴,嚴重打擊了開在護城河外麵的青樓生意,最後劉老爺些的唱詞沒用上。

    “還有誰?”

    楊彥昌問道“縣衙主事的孟縣丞、戶房的張書辦是不是也有份?我去縣衙辦事,那張書辦認出我部下旗軍是劉家人,後來孟縣丞居然告訴各房,人手先緊著延安衛辦。”

    張書辦?

    劉承運知道孟縣丞,知道二哥跟縣丞有約在先,出什麽事也不能碰劉家莊,但他們信不過縣丞。

    所以楊鼎瑞才讓很多劉家人都跑到延安衛來投軍,不過那孟縣丞確實沒碰劉家莊,就連黑龍山都沒動,隻派人過去看了一眼。

    但書辦張攀就不知道怎麽回事了。

    不知道歸不知道,劉承運笑眯眯道“將軍就別管他們了,你去問他們,他們也不會承認通賊,別人問你,你會承認麽?將軍找我過來……”

    承運上前問道“是不是有我二哥的消息了,他在哪?”

    “你就別操心你二哥了,他厲害得很。”

    按理說順理成章當了千戶,楊彥昌應該開心,可他就是開心不起來,總感覺處處被人製住。

    可要說和獅子營撇開關係,他又不願意。

    心態非常矛盾,明明處處如意,就是受製於人,好像讓哪裏都不舒服了。

    楊彥昌搖了搖頭,看向一片漆黑的東方“他把驛站急遞鋪毀個幹淨,延安衛的消息出不去,外麵的消息進不來,送個信能把合水縣的驛卒累死。”

    合水縣是慶陽府了,送了好幾趟信都壓在鄜州城,本地驛卒聽說延安的情況都不敢往北走。

    最後隻能由慶陽的驛卒硬忍著不認路,跑了三百裏地,才把消息送到延安府城。

    “你二哥估計進山西了,他在延水關殺了剿他的遊擊將軍路誠……承運,你知道這本身二十個鋪司兵一天就能送過來的信,廢了多大周折?”

    楊彥昌搖著頭,延水關一戰的消息,沒辦法往南送,就隻能往北送,經清澗、綏德、米脂,一直送到魚河堡的魚河驛。

    從魚河驛送上二道邊牆,邊軍長城跑馬,一直跑到寧夏後衛所在的鹽池驛,再由沿途急遞鋪鋪司兵接力奔跑,送至固原州的三邊總製府。

    最後從固原州,一路送進延安府。

    “總督剛上任府城就被攻破,又陣亡遊擊將軍一位,楊大人很生氣。”

    楊彥昌拍了拍劉承運,十分認真道“延綏鎮的官軍要南下,固原鎮邊軍去年剛嘩變過,總督不敢動,但慶陽衛也要集結部隊往鄜州開進。”

    承運到底年少,一聽就慌了“那我二哥很危險,必須要想辦法把消息告訴他啊!”

    “你二哥鬧出的動靜太大,官府移交的公文裏,已經把他和橫天王王嘉胤、王左掛並列為第一等賊首,不過不用太擔心,你哥聰明,隻要在山西藏著,秦軍渡不得黃河。”

    楊彥昌抬手指了指劉承運,憂心忡忡“反倒是你們,待慶陽官軍開至,沒準我也會被征召,到時府城左近亂局平定,重設驛站急遞,找不到承宗一定會找你們,這些日子可別再折騰了……別到時誰被捉走,咱們一串人全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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