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全線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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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汾州城。

    分守冀南兵備道副使李世恩,邁著快步走出州府衙門。

    他心想,又吃了頓軟釘子。

    兵備道的全稱,為整飭某某道兵備,隻有關防沒有正印,可節製衛所軍隊,但受督撫節製。

    職責為操練衛所軍隊和地方民快,緝捕盜賊鎮壓民亂,管理衛所兵馬、錢糧和屯田。

    起初都是因事而設,但為加強地方防禦,如今已成為常設。

    李世恩最近都在忙一個事,要糧。

    他的職務是兵備道,但山西的這兵備道地位非常尷尬,汾州府的衛所,最早都是藩王的牧群千戶所,到如今也還是聽藩王的。

    單純聽王府的不是問題,很容易解決。

    但軍田敗壞,讓衛所在經濟上又非常依賴王府,這就沒辦法了,吃誰的飯幹誰的事,天經地義。

    而李世恩呢,雖然是北直隸人,但早年隨父親任職在隰州讀書,對山西的情況非常了解。

    因而上任之初,李世恩就知道自己這兵備道該幹的是什麽事。

    整飭衛所就不要指望了,那不是他個四品官能幹的事。

    兵備道兵備道,主要為鎮壓民變所設,所以他的使命就是不讓汾州府出現民變。

    旱災持續了好幾年,一年比一年嚴重,也就隻到今年,山西的旱災情況才稍有緩解,但呂梁山以西依然民生凋敝。

    汾州城所在的汾陽,在呂梁山以東,但不能說呂梁山以西就不是汾州府了。

    所以在與州府諸多官員商議之後,他分管了興修水利與修築城牆,暫時打算把寧鄉、石樓、臨縣三地荒廢已久的水利設施修建起來,再加高城牆,以防陝西賊寇入晉。

    想得非常好,但辦這事是要用錢的。

    這就難了,那三個縣窮得叮當響,縣衙戶房連上千兩銀子都拿不出來,根本無從下手。

    而州府衙門又一毛不拔,事情就陷入了死循環。

    今天他又一次進州府衙門商議興修水利、編練三縣民壯的事,別人一聽就知道是要錢,幹脆沒等他開口就開始苦窮。

    最後沒辦法,熬到傍晚,隻能灰溜溜從衙門裏出來。

    下班了,他打算去喝兩杯,以解心中苦悶。

    沒想到剛剛走出衙門,就聽見旁邊有人喊道:“世恩兄!世恩兄別走!”

    想著是哪位好友來了汾州府,李世恩轉過頭。

    那是個略顯蒼老的中年紳士,頭上戴著雲錦方巾,身穿淺藍暗紋道袍,腰間佩玉與香囊,風度翩翩,隻是滿身衣物風塵仆仆,腰間還掛了柄寶劍,正快步走來。

    李世恩怎麽想,也回憶不起此人,不禁抬起手問道:“不知閣下是?”

    “世恩兄,是我啊,你我同在隰州學讀書,萬曆四十二年地震,縣學塌了,你在後山讀書,是我去把你叫出來,攙扶著跑下山道,隨後山崩如雷。”

    老紳士很是激動,走至麵前道:“忘了?隰州生員車才啊!”

    隨他的話,回憶漸漸浮現眼前,李世恩麵上神情鬆動,隨後抬手攬住車才道:“是車老兄!多少年沒見過了!你還在隰州?”

    其實車才比李世恩歲數大了快十歲。

    “還在隰州,後來你考取舉人又考進士,你走之後我在隰州當過兩年儒學訓導,後來……哎呀,一言難盡啊。”

    老友相見,李世恩回頭讓人備下馬車,把住車才的手臂朝前走:“一言難盡就慢慢聊,今晚有的是時間,你就在隰州卻不來尋我,稍後可要多飲幾杯!”

    待車夫來了,二人驅車出城,直奔城東文湖,在湖畔尋了酒樓雅座,要了三葷三素、兩壺汾酒,開窗聽漁歌唱晚,觀日薄西山。

    酒過三巡,車才緩緩講述這些年的經曆:“我家三代單傳,老父親一直想早些抱上孫子,我與妻子成婚十餘年,沒有娃娃,也不知是誰的事,也想另娶,但無非也就想想。”

    “世恩兄也知道,我家代代在灶王山務農,從前並不富貴,也就到我這代才讀上書,當年在州學,同舍書生就沒少笑我家貧,但我還未考上秀才,素娘就跟了我。”

    李世恩放下酒杯點頭,歎了口氣,問道:“車兄到如今,還無子嗣?”

    “過繼了遠房外甥,但誰不想有個自己的娃娃呢?去年冬天,素娘允我納妾,我尋了永和縣樊家山的樂戶女子,模樣周正知曉情趣,也能彈琴起舞,前些時候便領進家門。”

    聽車才這麽說,李世恩拱拱手露出羨慕笑意,道:“既然如此,車兄有美人相伴享齊人之福,夫複何求啊!”

    車才的臉上卻沒多少喜意,反倒帶上難言哀色,眼中甚至有深深恨意:“可是七日前一夜,灶王山進了兵,汾州衛的兵!”

    李世恩正端起酒杯想要與車才碰杯,聞言頓住,臉上笑意也隨之凝固:“汾州衛的兵?”

    “汾州衛旗軍出兵越境,兵憲大人竟不知道?”

    車才眼中似有熊熊怒火:“我那妾室姓杜,有一小妹尚未出閣,家中又著實清貧,她姐姐入門三日回家邀請親朋宴客,我答應小妹要為他尋一門好親事,便去了臨縣訪友。”

    “若非如此,今日想把酒言歡,就要一身素衣入你夢了!”

    酒杯跌落。

    李世恩慌忙搖頭道:“我,車兄,我真不知汾州衛越境,那指揮使張展半月前駐紮在石樓,是為防禦從北直隸勤王回還的潰軍,他怎敢越境?”

    經過短暫慌亂,李世恩回過神,連忙追問道:“那灶王山如今如何?”

    “沒了,灶王山和樊家山,都沒了,一個人都沒留,灶王山的宅子被一把火焚了,我竟認不出哪具屍首是素娘;樊家山也被屠個幹淨,月娘到死都還穿著我給她做的妝花。”

    老秀才坐在交椅上,雙拳在桌下死死摁著,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找上李世恩。

    家鄉遭遇兵亂並非他遇見的第一件壞事。

    其實在臨縣,他沒能找到自己的故友,那邊也遭了兵亂。

    從秦地來的大賊不沾泥,率眾自葭州搶奪民船,架上小炮轟擊剋狐寨渡口,而後全師越境,數以千計的人馬在臨縣嘯聚兩日,而後北上直撲興縣。

    車才從臨縣城出來時,聽說岢嵐石隰守備正率調集兵馬,不過北方的河曲參將為王嘉胤所敗,兩路賊兵一同進攻岢嵐州,守備未必能擋得住。

    而在車才往南走時,又聽說從陝西來的巨寇高迎祥先攻陷吳堡,迫使孟門關守將棄關逃竄,而後青龍渡巡檢司也被殺個片甲不留,旋即以數千之眾席卷永寧州。

    其實他在路上還被綁了一次,十餘賊騎席卷而來,把他捆了打算找家裏索要財物,但後來不知怎麽回事,聽說他是隰州永和縣人,就把他放了。

    隻拿走了他的盤纏。

    當時車才劫後餘生還挺高興,哪裏知道回到隰州,等待他的竟是家破人亡。

    這幾日他過得失魂落魄,全然不知自己該做什麽,甚至就連收斂屍首,都做不來。

    他前天試著去尋永和縣衙,可還沒往南走幾步,就在歇腳的村裏聽見鄉民議論。

    說從陝西來的劉將軍在永和縣擊敗汾州衛旗軍,而且處死了四百多名參與屠殺灶王山、樊家莊的旗軍。

    車才不信,也不敢去永和縣了。

    在臨縣,他身上還有些銀子,可如今家被燒了,全身上下沒半點餘財,跑到那邊萬一被賊子捉了,這次他可沒錢給人家了。

    後來他才想到,汾州府的兵備道是過去當秀才時的同學,這才找上李世恩。

    車才把這些事一一對李世恩說了,直把李世恩聽得目瞪口呆。

    怎麽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那什麽劉將軍從隰州來,高將軍進了永寧州,不還是泥將軍去了岢嵐州,還有王將軍打了河曲。

    山西的黃河沿線幾乎是不設防。

    而且最重要的還是車才所說,汾州衛的事。

    “那王八蛋張展,就這麽把我管的兵打沒了?”

    一千七百旗軍啊,李世恩的心在滴血。

    汾州衛一直就不滿編,本來理論上有不到四千旗軍,但這四千旗軍不少都散在東西王府、各地王莊,能被正常調動的也就兩千人。

    應要算,可能還有二百。

    都是從指揮使到百戶,沒弄著實缺的世襲軍官。

    一下子快死完了。

    李世恩再也沒心思飲酒,窗外令人賞心悅目的美景,也在他眼中變得奇怪。

    呂梁山以西進賊了,他知道。

    可曾經同學的經曆,又讓他心中泛起難以言喻的錯亂感。

    這些人做的事很奇怪,他們在幹什麽?

    兵在做什麽,賊在做什麽?

    旗軍仰仗王府保護,在越來越亂的世道裏越發肆無忌憚。

    賊人擊敗官軍,反而就地在山穀開起了衙門,把他們的罪行公之於眾加以審判懲罰。

    就在區區數百裏外的發生的事,卻因一座呂梁山阻隔,就成了兩個世界。

    這窗外漁歌唱晚安寧祥和的美景,如今虛假的景色,難道還值得看嗎?

    他轉頭對車才問道:“車兄,眼下你有什麽打算?”

    車才麵色灰敗的搖搖頭,承受無妄之災家破人亡,他還能有什麽打算。

    “我現在心亂的很,要盡快把這消息通報府衙,還要讓太原、平陽二府知曉,協同在呂梁山布置防線,既然車兄也不知打算,不如暫且留在小弟身邊幫襯一二,車兄意下如何?”

    事已至此,車才也知道這是李世恩的自謙之詞,他沒什麽能幫襯上的,隻是李世恩給他找個落腳地方罷了。

    待車才道謝,李世恩連忙起身:“事不宜遲,我這就去府城!”

    劉承宗殲滅汾州衛一千七百旗軍的第四日。

    崇禎三年的三月十一。

    消息首先由隰州生員車才告知兵備道李世恩。

    隨後由李世恩將消息傳達府城,府城的應對策略是先派偵騎進呂梁山西,探查諸縣情報。

    不過在兵備道李世恩一再要求,且保證消息來源的真實性。

    這份消息最重還是在當天夜裏,就由汾州府城派遣快馬,向東送往平遙縣與祁縣之間的弘善馬驛。

    不過因天色已晚,汾河上已無船家,傳信馬快沿岸尋找船家耽誤了時間,這份消息由洪善馬驛傳送太原、平陽的時間已經是十二日上午。

    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晚的不是官府所設防線,而是就在前一天,來自澤州寧山衛的四十名的旗軍,押送兩門用四輪炮車裝載的紅夷大炮,已經過了隰州城,進入永和縣地界。

    但這兩門紅夷炮的主人,霍老爺已不在人世。

    劉承宗正坐在霍家堡的大堂裏和承運一起算數,算的不是麾下八哨戰輔兵該分多少錢,而是算物資運送所需車輛。

    他們要在永和縣與延川縣之間,建立一條補給線。

    但不是後方補給前方,而是前方反向給後方輸送補給。

    霍老爺這地方士紳當的有意思,家裏田地沒多少、存糧也就千餘石,可家裏卻有足足兩萬兩千餘兩白銀。

    即使刨去分給士兵的,劉承宗營部存銀,仍然足夠鑄一門千斤紅夷炮。

    獅子營的軍官、軍士們已拿到屬於他們那份,如今獅子營依然停留在有銀子不知道該咋花的狀態,所以大家都表現出非凡的奉獻精神。

    哨長以下,幾乎所有軍官把銀子花在給部下采買軍械上,不光買的也有賣的,換下來的物資又再一次賣給工哨。

    現在工哨有堆積如山的各類兵器、甲片、棉衣、兵裝等物。

    他們不能帶著這些東西前進,輜重哨馱不動。

    劉承宗打算把這些東西運回杏子河,讓林蔚發動王莊匠人收拾,把破損甲片、兵器加以修複。

    就在此時,魏遷兒在門前傳報一聲,踏著大步走進堂中,對劉承宗道:“將軍,從澤州來的旗軍已經停在桑壁山,派過來的人已經被扣下了。”

    劉承宗擱下筆笑道:“哈哈,派來的人怎麽說?”

    “他們過來是想讓霍老爺派人去接炮,不過我擔心他們從百姓那知道霍家堡的消息,所以派人遠遠看著他們。”

    “那還等什麽,承運接著在這算數,派人讓李萬慶帶兵進延川。”

    劉承宗起身搓著手:“讓左哨拔營,去把我的炮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