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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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璧山的路旁野店。

    從澤州來的寧山衛總旗洪弼蹲在地上,把腰刀高高舉過頭頂,一臉吃了蒼蠅般的表情。

    他身後四十名旗軍模樣也差不多,都蹲在地上,看上去一個比一個窩囊。

    兩門紅夷大炮被放在馬車上,炮身與炮架分車運送,隻有火炮和一顆炮彈沒有火藥,一共裝了四輛車,用八匹馬拉運。

    這應該是一次很輕鬆的運送任務。

    從澤州到隰州,道路不算難行,糧食也帶得多,還是省內境內。

    還有百戶為此次運送賞下的銀子,每人都有四分銀。

    路上洪總旗想過,百戶能舍得拿二十兩給他們,那指揮使至少撥下五十兩。

    但這也不錯了,他們的百戶是個好人,其實人不就這樣麽,老大吃肉,小的在後邊有口湯喝就行。

    況且不是軍事運送,隻是給隰縣個閑住官員運點東西,時間上也不必排得非常緊張。

    最大的危險,來自勤王潰逃回來的邊軍,路上倒也提了點心勁兒,但等了一路,逃兵都沒來。

    所以洪總旗走得挺舒服,每天就是趕路,該睡覺了就睡覺、該吃飯了就吃飯,有郊野相撲戲、廟會,就帶弟兄們瞧瞧。

    路邊有茶館還能讓弟兄們歇歇,飲上一碗沫子茶解渴。

    畢竟這炮車啊,不能單指望著騾馬,人也得在旁邊推輪子,累得很。

    就在剛才,他決定在桑璧山歇歇腳,離目的地不遠了,讓弟兄們喝口茶,派了倆騎兵跑去那位老爺通報一聲,免得官軍過境嚇著百姓。

    他可是清楚得很,那百姓見了官兵啊,比見著賊還害怕。

    喝完茶、歇歇腳,等霍老爺派來人接應,有本地人帶著,也不至於擾民。

    他剛給茶攤老板切了一錢銀子,總覺得自己虧了,想讓茶博士再找自己十文通寶,就見心腹旗軍急急忙忙跑過來小聲道:“哥!來邊軍了。”

    轉頭一看,好家夥。

    塘騎背插小旗往道旁站定。

    官道本來挺寬敞,可遠處走來三騎並排的隊列看不見頭,各各騎高頭大馬,人人赤色棉甲,胳膊上罩著鐵臂縛,頭頂缽胄那盔槍都快插到天上去了。

    奶奶的,裝備看得洪總旗是真眼饞。

    他還去問了塘騎一嘴,問弟兄們這是哪位將軍部下,哪知道那塘騎小夥子用鼻孔看了眼他,轉頭目不斜視。

    洪總旗心道:精銳。

    趕忙叫弟兄們都起來,在官道邊上閃開位置,拜倒行禮。

    這一路上他都習慣了,沒準啥時候就迎著官道遇見個官員車轎,在邊上行禮就完事了,反正別人也沒興趣搭理他,至多差人看看他的公文。

    真碰上搭理的還沒好事呢,幹這活兒百戶一共給他二十兩,分給旗軍後自個兒還剩四兩。

    路上安置弟兄們加餐飲茶花了不到一兩,回去估計還要再花一兩,最後能剩下二兩,他都安排好該怎麽花了。

    一兩在臨汾給婆姨買胭脂錦布,這是出門前答應婆姨的。

    最後剩下一兩,能在澤州的攀雲升,把心心念念的那雙麂皮靴子買了,他已經攀了兩年,總騰不出錢來買。

    結果路上碰見個宦官,被人家親隨訛走一兩。

    得,買靴子的快樂啪就沒了。

    訛也沒辦法,雖然皇上把地方鎮守太監都裁撤了,可去年己巳之變又有重用太監的趨勢。

    這些東西洪弼也不懂,都是聽千戶百戶喝酒時提到的,實際上甭管皇上怎麽對太監,他是拿太監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隻能感恩宦官老爺百忙之中,還抽空出來傷害他。

    那是唯一一個跟他搭話的。

    他也不希望這位將軍跟他搭話,萬一把炮要走了呢,他也保不住。

    所以就在邊上跪好了低下頭,看著那一連串的馬蹄子從眼前走過。

    隻要低下頭,他們就看不見我。

    洪弼就沒考慮過遇賊,他剛經過隰州城,城外一片太平。

    眼下離永和縣城也沒多遠,又是在官道上,怎麽會遇賊呢?

    而且這賊,也不可能長這樣啊,他們應該光著屁股拿把柴刀才對。

    一支馬隊過去,又一支馬隊過去,又一支馬隊……馬隊停下了?

    一雙直縫牛皮靴在他眼前越來越近,洪總旗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見是個將領打扮的年輕人。

    那年輕軍官朝他笑笑,問道:“喝茶給錢沒?”

    “給,給了給了,給了一錢銀,茶博士找卑職通寶十文。”洪弼也不敢起身,隻是問道:“卑職寧山衛總旗洪弼,不知將軍是?”

    “我姓劉,你就是從澤州向霍家堡運兩門炮的,公文我看看。”

    劉承宗在心裏都快笑炸了,他一伸手,洪總旗就趕忙把公文拿出來。

    他看了看,公文上也沒寫啥東西,幹脆一折收進懷中:“行,炮收到了,你回去吧。”

    “不是,將軍,這可不行,卑職受命把炮送到霍家莊,必須把炮送到霍家莊。”

    然後洪總旗的兵就被繳械了。

    一幫人蹲在茶館官道旁,把兵器高高舉過頭頂,被獅子營軍士一柄柄收走。

    而後從山上下來好些人,那些人看著很像衛所軍,都頂著勇字盔,有些身穿土色襖子,有些則在外麵罩了泡釘甲。

    下來趕車的趕車、押人的押人,直往霍家堡去了。

    從頭到尾,茶博士站在一邊都不敢出聲。

    那些官兵也沒打算搭理他。

    獅子營的分工非常明確,戰鬥哨負責秋毫無犯,簡單來說就是不搭理百姓。

    跟百姓交往要靠輜重哨的,跟其他人沒什麽關係,軍官都約束他們,隻要能不給百姓添麻煩就行。

    所以直到這些‘官軍’把人帶走、炮拉走,茶博士都不知道在自己的茶館,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後知後覺,茶館夥計問老板:“掌櫃的,剛才那是咋了?”

    掌櫃的說:“可能那總旗犯錯了吧?不管我們的事,別吭聲就行了。”

    人與人的交集,時機很重要。

    當劉承宗剛剛解決了汾州衛這些旗軍,再見到洪總旗這麽個喝茶還付錢的旗軍,突然覺得對世界的希望又回來了。

    他是真打算把洪總旗放走的,可洪總旗不走,非要親自把炮送到霍家堡,劉承宗也沒別的辦法,隻能連炮帶人一起帶走了。

    “洪總旗,你知不知道從陝西來的賊人進山西了?”

    洪總旗看部下被繳械,自己又窩窩囊囊的被押走,心裏特別不爽,卻也不敢表現出來,隻好點頭道:“那將軍是陝西來剿賊的兵馬?這些炮我家百戶說了,卑職必須要親自送往霍家堡,還望將爺行個方便。”

    他聽出來了,劉承宗的口音不太像山西,雖說倆地方口音較為相似,但還是能聽出些許區別。

    哪知道劉承宗沒搭理他,直到隊伍從官道拐上了山道,這才對他說道:“我不是陝西來的剿滅兵馬,我就是陝西來的賊。”

    這將軍這麽喜歡開玩笑麽?

    關鍵也不好笑啊。

    但洪總旗還是很配合地笑了幾聲:“將軍真會說笑。”

    “我說真的,那些運炮的是陝西的饑民,身上穿土色襖子是自己做的。”

    劉承宗其實很奇怪,這總旗為啥就一點兒都不把他往賊身上想,特別可愛。

    即使到現在,洪總旗都不信,還兀自從令行禁止、秋毫無犯、鎧甲兵裝這些方麵分析一通,最後道:“這明顯是邊軍啊,還有那些是衛所軍。”

    “我們以前都是陝西三邊的兵,有逃兵、有降兵,你看那些頭盔,是幾日前擊敗汾州衛旗軍的繳獲,那幫王八蛋可真壞,過來路上屠了倆村子。”

    洪總旗的心態發生了變化。

    他的脖子有點僵硬,回過頭在兵陣中尋找自己的旗軍,發現自家旗軍待遇都跟自己一樣。

    就是每個人身邊都有至少兩個披甲按刀的邊軍,陪他們著說話。

    “將,將軍,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我叫劉承宗。”劉承宗看著他,問道:“你聽過這個名字麽?”

    洪弼搖搖頭。

    “沒事,以後就知道了,你的運氣不好,讓你走你不走,現在走不了啦。”

    洪弼吞咽口水,看著越走山路越狹窄,道路兩側的風景也越來越荒涼,不禁道:“將將,將軍,別殺我們啊,我就是個小總旗,我弟兄們身上也沒錢沒糧,你看我這靴子,都快露腳指頭了!”

    洪總旗的布麵皂靴確實快露腳趾了。

    倒也不是真窮這個樣子,其實他在家裏還有雙舊皮靴,隻是這趟路走得遠,舍不得穿好鞋。

    想不到這會正好派上用場。

    劉承宗並不在乎他的鞋子,也沒想殺他們,擺手道:“你們老實點,我不害你們,過幾天就放你們走,你們運這兩門炮,長官給了多少賞錢?”

    “賞錢,賞錢給了,二十兩。”

    洪總旗的心砰砰直接跳,考慮說少點合不合適,又不太敢,連忙邊摸懷裏邊道:“十六兩分給旗軍,路上被宦官老爺的隨從要走一兩,花了一兩,我這……”

    他把二兩銀子連同一把銅錢都捧在手裏:“我這就剩這些了,還望將軍笑納。”

    撲哧。

    劉承宗沒忍住,笑出聲道:“你把我當什麽人了,哈哈,把你那點錢收起來吧,都老實點,回去時我給你們一人二兩,回去也別亂說,就說炮送到了,知道麽?”

    亂說不亂說的也無所謂,劉承宗把這幫人留下,隻是為了給承運向陝西輸送物資留出空餘時間。

    他們要向汾州府進發了,在此之前,不能讓這幫人到平陽府告狀。

    等他們過了呂梁山,這些旗軍愛去哪告狀就去哪告狀,那時候就無所謂了。

    叫他們回澤州不亂說,其實隻是劉承宗為他們考慮。

    至於二兩銀子,就是一方麵看這些旗軍可憐,另一方麵穩住他們的心思,相安無事待幾天,對誰都有好處。

    洪弼一雙眼睛骨碌碌的轉,聽劉承宗這意思,好像還真沒打算殺他們,便問道:“那,那霍老爺?”

    “霍老爺?”劉承宗轉頭看了他一眼:“他不能告你的狀了。”

    等洪總旗這幫人真把炮送到霍家堡,被安置在不遠處的小山頭上,除了沒兵器,別的東西都沒虧待他們。

    他們也確實挺乖巧。

    硬要說洪總旗心裏的感受,嗯……馬肉火燒真好吃。

    曹耀在霍家堡早就等得望眼欲穿了。

    兩門紅夷炮剛運進山道,這家夥就跑了過來,光想撲在炮上。

    劉承宗笑道:“要不你夜裏抱著它睡吧。”

    “行啊!”

    曹耀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直接對部下比劃道:“晚上把它送到我帳篷裏,就這門銅的。”

    劉承宗也是這時候才認真打量這兩門炮。

    兩門炮在口徑上相差無幾,但鐵的更厚更重,炮身上都有山西益國鐵冶所開頭的銘文。

    實際上這銘文長得很,先有捐造時間、人名,然後是監造的官職人名、鑄造人名。

    隨後詳細寫明了炮重,火炮打放用藥重量、打放炮彈種類、打放距離以及保養方法。

    如果超過一年不用,就要用稻糠煨潤一次。

    洋洋灑灑在炮身上鑄了四百多個字,幾乎是一篇作文了。

    這是劉承宗第一次見到紅夷炮,形製確實比早前的將軍炮好看,而口窄尾寬的度量,應該就是師成我從王徵那學到的模數。

    炮彈很有意思,全重四斤八兩,其中大彈為兩斤,然後還有兩斤八兩為布包碎鐵豆。

    打放時先倒入火藥,再用稻草壓實作為炮彈座,然後放入布包碎鐵,再裝入大彈。

    曹耀說不隻這一種裝彈方法:“野戰這麽打合適,守城攻城,還是打大鐵彈好些,而且這門鐵炮,太重了,不太用得上。”

    其實鐵炮也不壞,隻是對他們來說,很影響機動,平時一天能跑七八十裏,帶上這門重炮可能就隻走六十裏了。

    二十裏的距離,可能就夠要他們的命了。

    “讓承運把它送回延安衛吧,其實我覺得最好的炮,還是五百斤銅炮,跑起來方便,也能放進軍陣野戰。”

    劉承宗指著那門鐵炮說罷,又看向銅炮:“我覺得炮車不行,得改成兩輪的,在山道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