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千裏孤墳話淒涼1.4.7
字數:7676 加入書籤
京師,在一步步錯棋中,逐步走向毀滅。
三子一回府,正忙於裝瘋賣傻的燕王徹底傻了眼。
“國師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呐。”朱棣笑得合不攏嘴,“我這侄兒可真是愚仁得很。”
歸尋拒絕了朱棣高舉的酒杯,隻是淡淡道:“恭喜燕王了。”
“國師大人可否告知,是用了何計謀,我兒能躲過這劫?”
“以血養蝶。”歸尋指尖喚一紅蝶,蝶翼似血,蝶身如血。
朱棣呆呆地揉了揉眼,起身走近,盯著這紅蝶,疑惑道:“這是何蝶?”
“夢魘之蝶。”
歸尋抬手,紅蝶輕盈騰起,嵌入朱棣額中,朱棣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額心,端起酒杯一探,什麽都沒有。
“剛才那……紅蝶呢?”
“燕王今晚入了夢,便知。”
“那敢問大人,我該何時起兵?”
“入夢便知。”歸尋道。
朱棣眯起眼,直勾勾看著歸尋毫無波瀾的麵容,“二十年前初遇大人,兩次助我北征,可如今我已不再年少,而大人還是這般俊逸。”
“人固有一死,不可求其長生。”
“長兄已故多年,不解父皇偏愛。”朱棣垂下深沉,那久經沙場的眼角是積澱了滿滿的哀怨,“我本隻想安於現狀。”
“命不保夕,何來安於?”
月色正濃,夏日聒噪的夜晚,蟬鳴不止。
微風拂過小蝶嬌嫩的臉頰,銀色的月光傾灑在屋簷上,籠罩住少女的纖纖玉肌。
“小蝶。”
簷下,那溫柔的聲音,衝垮了仲夏夜的夢境。
朱允炆獨自一人順著長梯,挽著袖子,爬了上來,“在賞月嗎?”
“嗯。”小蝶將本舒展的雙腿縮起,“今夜,月明風靜。”
“看我帶了什麽。”朱允炆從袖中取出兩壺酒釀,咚地一聲將酒蓋拔開,濃韻的桃釀將整個空氣凝在此刻。
“初春才釀的,皇上怎就取了?”
朱允炆遞了一壺給小蝶,深長地望著明月,歎道:“如此佳釀,隻怕今後無緣飲已。”
“皇上為何放了那燕王三兒?”
“疲了。”朱允炆張開細長的手,遮住了眼前的明月,這雙溫室裏的手潔淨稚嫩,隻有中指縫隙間一點字繭,拇指甲縫裏還殘留著點點洗不淨的黑墨,“近日時常會自省,朕有何能力鞏固先皇給予的偉業?”
“命不保夕,何來偉業?”
朱允炆蒼白地笑了笑,“允炆時常羨慕那閑雲野鶴的日子。”
小蝶平靜地看著朱允炆感傷的側顏,微蹙,略帶不安,“皇上不該有如此想法。”
朱允炆輕抿一口桃釀,入喉甘甜純棉,“夢裏,京師將淪喪我手,允炆將無顏麵父,更愧對先皇。”
“夢境虛幻,不可信。”
“可發生的種種,都已夢過。”
小蝶舉起酒釀,對著明月,道:“朱——允炆!窩囊!”
朱允炆一愣,隨即轉頭看著小蝶,那暈紅的臉頰,動人心弦。
“江山偌大,一代帝王,怎能有如此閑者想法。苟且偷生,顏麵何存?枉入帝家,世人笑已。”
朱允炆從未聽過小蝶與自己說過這麽多話,愁雲愈散,桃釀一飲而盡,“世人……”
“古往今來,哪代帝王不沾血而固天下?”小蝶用冰涼的雙手抓住了朱允炆的掌心,道:“殺了他們,隻有清理幹淨,才能獨活。”
酒量甚小的小蝶沉沉地依在朱允炆肩側睡了,手中酒釀滑落,倒在簷上,灑了些酒香。
“小蝶,可天命難違。”
*
長夜漫漫,煙雨冉冉。
金川門開,京師遂破。
城中皇院群蝶狂湧,皇城中消失了三年的歸尋,推開了小蝶的寢宮。
他踏蝶而來,攔住了小蝶的去路。
“讓開!”小蝶從未如此吼過歸尋,長發被紅蝶撩亮,美如夢境般。
歸尋一把抓住了小蝶的細腕,有力的將其拉在身側,厲目道:“朱小蝶,你是我的人!”
“歸尋,你既然知道我叫朱小蝶,就該清楚小蝶早已不是尋府的人。”小蝶的聲音已經顫抖,一字一句直搓歸尋心底,“你就是個不人不妖的怪物。”
歸尋單手抓住小蝶的整個下顎,烙下深痕,“那你是什麽?你知道嗎?”
淚水,滾燙地滑落,淌過歸尋的手。
“你跟我一樣,都不是正常人。”歸尋話音剛落,群蝶瘋狂湧入小蝶體內。
這一瞬,黑色的長發褪去了色彩,瓷白得好似一碰就碎。
整個身體輕如薄綢,那來自地獄的黑色晦氣從四海八方闖入皇城。
這一刻,在小蝶藍銀色的眸子裏,是各種令人驚恐的畫麵。
原本隻能看見妖界事物的眼睛,第一次探尋了亡靈,他們個個麵目猙獰,凶神惡煞。每隻蝶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們被剔骨、被分屍、被淩遲、被扒皮……
他們死得越驚恐,紅蝶的羽翼就越鮮亮。
她懂了,她全都懂了。
那些令她害怕的血腥味,都是歸尋屠殺留下的,而人世間,隻有她能嗅得到。
皇院大火,燒紅了半邊天。
懷中短刀,急促出鞘,劃過歸尋手腕,無血。
第二刀還未來得及落下,歸尋的傷口就已愈合,且將她手中的短刀打落,“你可以求我。”
小蝶咬著牙,豺狼的目光毫不示弱。
“那你就等著看他暴斃!”
“你敢!”
“我有何不敢?”
小蝶推開了歸尋的手,提起裙擺,朝著那濃煙滾滾的皇院跑去,這一路上,她穿過亡靈,踏過屍海,不時被鬼手絆倒、爬起,她被濃重的晦氣包裹,到處都是死亡的腐爛味。
皇院,已是火光衝天。
一蝶,從她耳根竄出,緩慢地往大火裏飛去。
小蝶衝了進去,火刺得她睜不開眼。
“小蝶。”
這溫柔的聲音,是他的。
小蝶猛地回頭,眼淚還沒出來就被大火烤幹,煙熏得她看不清,聲音也發不出來。
“是歸尋來接你了嗎?”朱允炆臉上沒有一絲恐慌,輕聲問道。
小蝶抬起頭,含著淚看著朱允炆。
“我明明早就夢見這場大火,卻終究還是無法將你帶走。”朱允炆愁著臉,撫了撫小蝶的頭,“小蝶,記住,活下去,最重要。”
紅蝶,將周圍團團困住,歸尋不緊不慢地擋在了大火肆虐的殿前,“小蝶,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求我。”
朱允炆勾起小蝶銀白色的長發,苦笑,“歸尋,你這是何苦呢?”
“那你又是何苦?”歸尋冷笑道。
“這也許就是報應吧。”
小蝶說不出話,她更聽不懂歸尋和朱允炆之間的對話。
大雨,將皇院的大火衝淨,一切都化作灰燼。
他就這樣消失了。
什麽都沒有帶走,隻留下了一句話,“活下去,別找我。”
朱允炆走後,小蝶回了尋府,她成了一具失了魂的行屍走肉,整日坐在窗前,看著不久前被燕軍踏過的殘道。
度燼合上了窗,他雖然不太喜歡這個小蝶,但也無可奈何,“你現在這模樣,可不能被鬼官看見了。”
“鬼官?”銀發垂下,薄唇微動。
“京師出事後,鬼界就派了不少鬼官常駐於此。”
“鬼界,人死後去的地方麽?”
“差不多吧。”
小蝶透過窗紙,並沒看到有什麽異樣,“歸尋呢?”
三個月來,小蝶對歸尋是一直閉門不見,更別說提及了,今日突然一問,度燼不知是該驚還是該喜。自打那日人界龍子葬身於大火,小蝶與大人大吵一架後,大人本就陰晴不定的脾性變得更暴躁。
整個尋府上下生冷得可怕,下人更換得是愈加頻繁。
成型後,大人收斂了不少的殺戮,可就在這短短三個月,卻急劇暴增,就連度燼都覺得自己小命難保。
度燼作為一妖,都怕進那已腐爛不堪的教坊司,他又怎能告訴小蝶,大人此刻就在那教坊司裏。那裏頭全是朱允炆及其重臣的女眷,實屬人間地獄。
“大人他……”度燼的心裏一個勁地琢磨著該怎麽編,“他……出去了。”
小蝶起了身,簡單將銀發梳起,戴上帷帽,將平放於桌上的那把短刀藏於袖中,“出去透個氣。”
“不太好吧。”度燼急忙擋住了小蝶的去路,“有鬼官呢。”
“你真的是怕我碰見了鬼官?”
“這……”度燼無奈,這女子實在聰明,他不說,她又何嚐不知。
久違的,小蝶又站在了尋府的台階上,眼前仍是繁華鬧市,但在她眼中,多了許多奇怪的事物。
牆角時不時躲一不停嚶啼的婦女,又或是房梁上懸一斷了頭的男子,而他的頭就在對麵的屋簷不停罵些粗俗言語。整條街上,愈來愈多猙獰亡靈穿過她的身體,但它們似乎看不見她。
越往前,亡靈就越多,哀嚎聲也越刺耳。
小蝶握緊了袖中的短刀。
前方似乎有好些人,小蝶走過去後,才發現他們並不是人,雖然看上去平常麵貌,但毫無活人該有的溫度。
他們似乎在圍著什麽東西,小蝶有些好奇地探了進去。
站在最前的是一女子,大概有二十好幾的年紀。她身姿豐滿,昂頭挺胸地瞪著高高城牆。從小蝶這個角度,隻能看到一隻赤著的腳。
“大膽花妖!你趕緊給老娘下來!”女子聲音嘹亮得很。
那赤腳囂張地蕩了蕩,聲線輕快,富有潑皮之氣,“我不,你個老太婆。”
“你再說一句!”
“老太婆。”
女子已經麵目扭曲,迅速挽起袖子就要往城牆上衝,被一群“人”團團攔住,“若憐大人,不可不可,咱打不過這妖孽啊!”
“他罵我老太婆!”若憐最恨被人說老,她修煉千年,曆經劫難就是為了成仙永保青春。
接下來,城牆上傳來的話,令她窒息。
“作為一個人,你都一千四百五十七歲了,還不老?”
——什麽?大人已有快一千五百歲了?
——那是有點老了啊。
“你們嘰嘰歪歪在說什麽呢!”若憐一個犀利的回頭,震得身後群眾敢怒不敢言。
小蝶每句話都聽得十分仔細。
作為一個人……又怎能一千多歲呢?
這皇城大街,又如何能容許一女流之輩在皇城下大膽訓斥。
小蝶將帷帽拉低些,退出了這個奇怪的“人”群。
這雙藍銀色的眼睛,自從被歸尋徹底喚醒後,她便能完全看到除人界以外的世界。
可她卻一點都不怕這些東西。
甚至還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