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沉思往事立殘陽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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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起,小蝶便一蹶不振。

    昔日裏,那張根本停不下來的小饞嘴,再也不會鬧著肚子餓了,就連正常的進食都成了問題。

    而接下來的太子府,也陷入了異常的困境。

    尤其是宮中忽傳的“幼煞待成,寄於宮府,恐命抵命”,更是弄得太子府上下人心惶惶。

    “炆兒,這孩子恐難養於此,還是送出宮去吧?”太子妃憂心道。

    “娘也信那毫無依據的謠言嗎?”朱允炆握緊了小蝶冰涼的手,“允炆不信。”

    謠言四起後,又是一年。

    宮中忽傳瘟疫,長期消瘦的小蝶隨即染上。

    那日,又是大雪。

    跟朱允炆初遇小蝶那夜,一般大。

    ——這孩子命薄……我們養不活的。

    所有人都這麽說,但隻有朱允炆仍然不信。

    漫天飄零的大雪,短暫地撫過長江南北。它將藏於井底的夢蝶深埋,將隱入風中的箭雨窺探,將嫁衣燃燼,將紅妝血染,將整個京師厚葬。

    冬去春來,小蝶熬過了,但太子,倒下了。

    這一次,朱允炆不再堅定。

    他開始信了。

    看著整日臥病在床的父王,他默許了母妃將小蝶送出宮。

    自送走小蝶的那天起,朱允炆便再也無法正常入眠,夜裏總被夢魘纏繞,常常驚得衣被透濕,呆望庭院整日卻不知。

    直至父王病逝。

    他徹底將與小蝶的一切藏入夢中。

    夢與現實的交替,孰真孰假,又有誰知道。

    夏初,紅蝶伴著螢火將仲夜點綴。

    月光,將窗邊少年郎的輪廓描繪。

    長煙,隨風拂過宣上彩墨美人圖。

    “殿下,小蝶已離去數年,定寄了好人家。”青藍說著,將圖小心收起。

    朱允炆眸光一沉,自喃:“小蝶……是誰?”

    *

    冷。

    大雪將她小小的身子埋葬。

    模糊間,她抓住了一個人的腳踝,艱難地抬起頭,哽了咽,“救我……”

    來者一身紅衣,模樣高挑,他先是一愣,後迅速將赤腳縮回,拍了拍被小蝶手抓髒的地方。

    “這怎麽有個人!”紅衣男子大驚。

    “少爺,這小乞丐怎被埋在雪裏?”男子隨從道。

    “冷出幻覺了?睡雪裏?”

    “顯然是被人埋的呀!”

    紅衣男子蹲下將雪徒手扒開,清了清小蝶身上的雪,“小小年紀就有了仇家,人活著不容易啊……”

    “那少爺您一大把年紀有一大把仇家,也不容易。”

    “死麻雀,你不講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好溫暖。

    小蝶伸手抓住這雙為她撫去積雪的手。

    “……”紅衣男子明顯一愣,但沒有立刻將手縮回。

    “少爺,難得有人不排斥你,要不把這孩子帶到能活的地方去?”

    “這麽小不丁點兒的扔哪能活?”

    “隨便哪個大戶人家的門口。”

    “要不讓她重新投胎吧?”

    “……”隨從瞬間沉默地看著紅衣男子,翻了個白眼後,才吐槽道:“少爺您可太沒愛心了!”

    “與其如此活著,不如回爐重塑。”

    小蝶似乎聽懂了這兩人的對話,笨重地鬆開了手。她艱難地一次又一次想要嚐試爬起來,但卻都因為地滑和體力透支而弄得十分狼狽。

    紅衣男子起初蹲在一旁靜靜看著,隨後略感驚訝地笑了笑,“寇久,去弄件衣裳來……還有幾個熱饅頭。”

    “哎呀少爺,您可總算有點良心了!”寇久立馬就從雪地裏跳了起來,轉頭往集市跑去。

    “不是。”扶修眉毛微挑,輕聲道:“她看得見我們。”

    寇久身子一顫,“那那那……她,是人是鬼?”

    “噓。”扶修食指輕觸軟唇,靜靜看著趴倒在地上的孩子,不再說話。

    ——熱饅頭。

    小蝶聽後便笑著暈了過去。

    扶修緩緩地起了身,抬頭朝不遠處的山頂看去,風匆匆拂過他的長發。

    伸手感受這藏著利刃的冰雪,莞爾,“起風了。”

    重感風寒的小蝶,在次日夜裏睜了眼。

    周圍是錯亂疊放著許多朽木的破屋,身旁有一用荷葉裝著的三兩冰饅頭。小蝶將蓋在身上的衣裳拉緊些,抬頭看著這破爛卻擋風的地方。

    饑餓促使她拿起這早已凍得堅信的饅頭,捂在懷中許久後慢慢啃食。

    小蝶滾燙的身體冷得發抖,半睡半醒地吃完了一個饅頭,還有兩個被她牢牢護在手心。

    眼淚劃過臉頰,刺痛。

    雪夜裏,一隻紅蝶悄悄潛入小蝶的額心。

    將她的整個世界帶入黑暗、墜入深淵,殘忍地不留一點兒餘光。

    鞋,爛了。

    小蝶隻能赤著腳,背著比她還要重的籃子,走過粗糙沙土的地。

    那雙滿是新傷老繭的腳,留下模糊的血印。

    一個踉蹌,小小的身子還是倒在了地上,背上裝滿的蘆菔滾得滿地。

    小蝶慌忙爬起撿拾,卻還是被商販用力一腳踢到嶙峋的小腹上,並遭受一口唾沫和責罵:“呸!背點菜都不行!”

    腹痛令她再次倒下,剛想用手撐起,可又是一腳,將她的手牢牢踩住,還故意地碾挪一番。

    眼淚早已哭幹的小蝶,撐著眼,緊盯著地上沙土間沾染混雜的淡淡血印,死死咬住牙。

    又熬到了夜幕,商販見小蝶一直站在自己店門口實在煞風景,便拿出一個熱饅頭,隨即扔到滿是塵土的街上,像喂狗那般,“笨手笨腳的還想有吃的?拿著饅頭趕緊滾!”

    小蝶正要走到街道上拿起那個饅頭,怎料邊上幾隻野狗竄出,害怕被咬的她,隻能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今天唯一的食物遭到搶食。

    身後的商販見狀,凶巴巴的麵孔立馬開懷大笑,“要怪就怪你自己搶不到。”

    說完,商販立馬就將店門的門關上,關上後小蝶還能聽到從裏頭傳出的笑聲。

    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她真是過夠了。

    夜幕降臨,整個小道隻有小蝶一人,最後她停在了一個頗為氣派的府邸門前,門匾上刻著兩個金色的字——尋府。

    小蝶不記得自己為何能識字,也不記得自己的爹娘,唯一記得的就是自己幾年前快要死的那一晚,身邊有冰饅頭,還有一新衣新鞋。

    那身衣鞋,剛穿時香得很。

    但如今,已經破爛不堪。

    尋府的門微微開了一條縫,門口無人看守。小蝶緩緩走近,小小的她很方便地從那道縫裏溜了進去。

    府內確如府外看起來那般堂皇,但裏頭卻空無一人。

    小蝶順著長廊走到內院,才看到有間屋子裏頭有火光。她靠近趴在屋外牆,用指頭小心搓破紙窗,看見一簾薄紗,透過薄紗隱約看見一男子背坐於浴桶。

    但卻不見一位伺候沐浴的婢女或是家奴。

    這與她常年潛入各個府邸偷食所見不同,其他府邸多多少少都有些下人,但這個“尋府”,似乎隻有這麽一人。

    小蝶確定了自己的這一想法後,輕手輕腳地按她以往經驗去尋找膳房。可她尋覓了整個府邸,都不見有一點吃食。

    這就令她納悶了,沒有下人就算了,怎麽連吃的都沒有?而且這府邸的裝潢比皇城裏任何一個府邸都要氣派,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窮到連根穀穗都沒有的地步。

    從未偷過錢財的小蝶,這一刻按耐不住了。

    這府邸的銀兩實在是太多了,用小蝶淺薄的詞匯形容,就是富可敵國。

    她不敢動那好幾箱都不上鎖的金元寶,隻拿了一個夠買明天飽飯的銀錢。

    正當小蝶將這點銀錢藏進兜裏時,殊不知身後早已站著一人,並且在她潛入這寢室時,就一直靜靜看著她。

    “咚——!”

    是銀錢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對於偷盜多年的小蝶來說,被抓個正著也不在少數,要麽被趕出去,要麽就是被棍棒伺候一頓再趕出去,沒什麽大不了的。

    人要活,賤命一條罷了。

    但麵前的男子卻令她肅穆三分。

    小蝶微微後退了一步,咬了咬後槽牙,準備借機逃跑,反正這府邸隻有這麽一個人,如果他拽住自己那就咬他。

    屋內,寂靜無比。

    小蝶雖不解,但也不暇顧及。

    小蝶迅速撿起掉在地上的銀錢,就往門外衝,但就在要踏出門時,一陣風將門猛地關上,無論她怎麽推都推不開。

    “既然來了,就別走了。”

    身後的男子突然開口,聲音很好聽。

    小蝶回過頭,看著這舉措怪異的男子,他剛剛沐浴的頭發還未全幹,有水珠順著脖頸滑入衣襟。

    *

    “但你最後還是走了,小蝶。”歸尋仍平靜地看著小蝶,緩緩道:“他們都不管你死活,隻有我願意,也隻有我能夠永遠將你留下。”

    一時間無法接受這段突如其來記憶的小蝶,隻能繼續用刀鋒抵著歸尋的脖側,但銀藍色的瞳孔裏,思緒都是亂的。

    “雪夜裏我將你抱回府,你問我是不是神。”歸尋說到這,竟輕聲地笑了,“那朱允炆不過是人界一代帝王,他當初會聽信流言將你拋棄,若他還在位也定會有再將你拋下的一天。自古帝王多薄情,你該懂這個道理。”

    “那也與你這個妖物無關。”小蝶沉著臉色,平聲道。

    歸尋用指尖輕輕勾起小蝶銀白色的長發,“把刀收起來吧,你殺不了我的。”

    “你到底要怎樣才會放了她們!”

    紅蝶從門外湧進,將囚籠裏呆滯的女人們團團圍住,不帶任何掙紮和喊叫,一個接著一個斷了氣。

    而這一幕,小蝶順著歸尋的目光轉頭看去。

    “死亡,是最好的解脫。”歸尋道。

    “那你怎麽不去解脫!”小蝶道。

    歸尋輕鬆取過架在脖上的短刀,從臥椅上起了身。仿佛這屋內的一切與他無關,踏過囚籠裏緩緩流出的鮮血,沾濕了鞋底。

    推開微合的門,廊道裏陰森冷氣,仿佛一切景象根本不屬於人間。這快要溢出的地獄氣味,對於歸尋來說,才有舒心的感覺。

    他不知自己因何而生,更不知自己生而為何,隻知要讓自己過得順暢,就該如此。

    永生的歲月實在漫長,他愈敢煩悶。

    直至他遇到了小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