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就非常真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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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陽三鎮,乃是洛陽西北重鎮,連接河東。不過此時尚未完全鋪設到位,北魏目前隻是以黃河北岸的“北中城”為基礎,又在黃河中央沙洲重新修建了早已廢棄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河陽關(原關隘是東漢靈帝時修建的)。
    而後來的黃河南岸的“南城”,現在還隻是個渡口而已。
    此時此刻,在北中城的縣衙大廳,爾朱榮麾下大將都聚集一堂,商討對策。
    其實在幾天前,他們就利用賀拔嶽送來的“天子血書”,輕而易舉的撬開了北中城的大門。城中守將鄭季明並未抵抗,而是直接下令士兵放下武器。
    這等於是否認了胡太後的統治權威!
    要知道鄭季明可是胡太後寵臣鄭儼(同時也是麵首)的族人,他的背叛,很能說明此時的人心向背!
    爾朱榮也沒想到事情居然會如此順利,心中不由得對那個叫劉益守的年輕人,更加感興趣了。在占領了北中城這個要害之地後,他下令全軍修整,並未派人攻取河陽關!
    畢竟,劉益守有言在先,而現在事情又跟對方預言得一模一樣,爾朱榮很期待,對方能繼續給自己驚喜。
    不過他雖然還沉得住氣,可他手下那幫人就未必了。
    別的不說,爾朱榮平日裏最為倚重和信任的高歡,現在就非常不滿,並且經常在部下麵前說“取死之道”之類的喪氣話。
    有了一個人開這個頭,大軍又停滯不前,那麽自然會暗地裏鬧騰。
    不過還好賀拔嶽是站在爾朱榮這邊的。
    隻要六鎮的人馬沒有聯合起來鬧事,那麽爾朱榮就不害怕他們搞出什麽幺蛾子來。為什麽爾朱榮不攻打河陽關,不進軍洛陽,甚至攻破洛陽呢?
    不全是因為他相信劉益守會給他一個漂亮的答案,而是他在等一件神器!
    一件可以兵不血刃洛陽,毫不費力就能擊破各路人馬的神器!
    那便是一個有分量的元氏宗室!
    如果兩手空空進軍洛陽,這就是叛逆謀反。
    但如果你提前立了一個“天子”!而胡太後又根本拿不出有分量的元氏族人與這個“天子”對抗,那麽,進軍洛陽就不再是謀逆,而是“勤王”!
    這兩者之間,有著本質區別。
    那平日裏腦袋非常清醒,時常有“奇謀”的高歡,此時像個猴子一樣上躥下跳,是不是因為他是傻嗶呢?
    並不是,因為高歡的行為邏輯,跟爾朱榮以及賀拔嶽,那是完全不同的。
    賀拔嶽不鬧,是因為爾朱榮聽從了劉益守的建議,采用“文鬥”的方式,謀取洛陽。劉益守是賀拔嶽找來的,所以這也等同於爾朱榮采納了賀拔嶽的建議。
    事情了結之後,論功行賞,賀拔嶽肯定是第一位。爾朱榮不說了,好的壞的,他都是拿大頭。
    那麽高歡有什麽呢?
    打仗的話,根本不必要出手,總不能說人家守城的開城投降,你還要故意拒絕,然後強行攻打城池吧?
    爾朱榮對這支軍隊還是有些控製力的,雖然高歡能夠製約他的本部人馬。
    如果要“文鬥”的話,賀拔嶽已經走前麵了,高歡無論做什麽,都是“鸚鵡學舌”,“照貓畫虎”。
    做得好,那是拾人牙慧,做不好,嗬嗬,那就叫東施效顰了。這叫高歡如何能忍?他手下也有一幫兄弟的。
    不能帶兄弟吃肉,這隊伍就要散了。
    所以高歡的策略,就是無理取鬧。隻有鬧下去,才能讓賀拔嶽露出“破綻”,才會出現改變現狀的機會。
    那如果鬧騰壞了怎麽辦?
    高歡覺得,爾朱榮要是沒有失去理智的話,那麽絕不會拿自己怎麽樣。解決了他高歡,賀拔嶽那幫人,就要一家獨大了。
    哪個當老大的會幹這種蠢事?
    所以他鬧騰所需要付出的成本極低,成功的幾率卻比成本大上許多,完全值得玩一玩。
    就算沒玩好,也可以給手下交代:你看,我不是沒努力過,你們把仇恨都算在爾朱榮身上吧,我還是你們大哥。
    果然,高歡的鬧騰是有效果的,爾朱榮受不了屬下的聒噪,在北中城的縣衙大堂“開會”,商議對策。
    “都督,在下派人去洛陽周邊偵查了,守備極為空虛。隻要我們趁著夜色進攻,絕對可以出其不意的拿下洛陽!錯過這個機會,等北海王元顥回過神來,從背後捅我們一刀就糟了。”
    一個身長八尺,相貌堂堂,身穿皮甲的將領對堂上的爾朱榮拱手說道,此人就是高歡,被賀拔嶽他們稱為“賀六渾”。
    此人平日裏能說會道,跟誰都稱兄道弟的,在大營裏人緣非常好。
    他把話說完,大堂內許多將領都不自覺的點頭,認為他說得非常對。這些人為什麽會如此認為呢?
    因為他們需要戰功啊!
    爾朱榮確實可以發達,但是那跟他們這幫人有什麽關係呢?你現在是個過河卒,將來還是個過河卒!並不會因為爾朱榮飛黃騰達了,你也能一起跟著發達。
    這就非常真實了。
    其實這個年代,做統帥,而且是做有野心的統帥,非常難。
    因為封建製度堆集成的上層建築,唯一管用的,就是“天子受命於天,守牧天下”。如果統帥的軍隊,後台老板是天子,那麽尚且可以利用這一點來凝聚人心(有多少效果存疑)。
    而對於曹操那樣的野心家來說,這一套就不怎麽管用了。曆史上無數次的慘敗教訓告訴他們,如果沒有天子的號召力,再強的軍閥,也可以在一次失敗之後,就永遠的一蹶不振。
    他們這些人,隻能籠絡住手下的將領,利用這些將領之間的矛盾與不對付,互相平衡,維持住局麵。
    那些將領的手下又有自己的兄弟,各自有各自的利益,以此傳遞下去。
    “賀拔嶽,你說說看。”
    大營中,賀拔嶽是唯一一個堅持在此地等待,“以拖待變”的主將(獨領一軍),可以說等到今天,所有的壓力都到了他身上。
    “有個得力的人,在洛陽城內辦事,等事情辦好了,我們就可以兵不血刃的入洛陽,各位請稍安勿躁。”
    賀拔嶽的語氣明顯比較軟。
    其實他在勸別人稍安勿躁,他自己就是那個最“躁動”的!
    “狗的賀拔嶽!什麽鳥人在洛陽,你搞了什麽破事!耽誤大軍行程砍了你腦袋都擔待不起,還不滾一邊去!”
    有個矮個子的跛腳將軍指著賀拔嶽破口大罵,言語極為粗鄙。
    此人叫侯景,跟高歡關係很密切,但……他們並不是在同一軍裏麵,也可以看做二人平起平坐,誰也不隸屬於誰。
    爾朱榮環顧一周,心裏也有點著急。
    正在這時,一個傳令兵急急忙忙的衝進來,對著爾朱榮彎腰行禮道:“大都督,賀拔勝回來了,說有重要軍情!”
    賀拔勝!
    爾朱榮心中大定!
    他自然知道賀拔勝是去幹啥了。
    雖然洛陽城內,也陸陸續續投靠了一些曾經的舊友,親信之類的人物。但是這些人,帶來的消息,都是零散的,片麵的,無序的。
    隻有劉益守給爾朱榮的消息,是完整的,有序的,可推進的,有路線圖的。所以要怎麽取舍,結果就很明顯了。
    很快,賀拔勝進了縣衙大堂,直接從胸口掏出一封信,恭敬的遞給爾朱榮道:“大都督,這是益守兄弟的信。他說很快就會帶著元子攸,以及彭城王府的人,前往北中城與都督碰麵。
    此外,他還建議都督在北中城做好準備,扶持元子攸登基為帝。有此人在軍中,縱然洛陽城內有百萬之眾,也不過土雞瓦犬一樣。”
    賀拔勝跟了劉益守幾天,也稍微學了點勸(忽)說(悠)的技能,一番話說得在場眾將目瞪口呆,隻有賀拔嶽不動聲色的對著他豎起了大拇指!
    “好!”“好!”“好!”
    爾朱榮連說了三個好字,直接從賀拔勝手裏搶過了劉益守讓元莒犁代筆的信。他還算是能穩住情緒,等坐到了位子上,才細細查看這封信。
    好奇,震驚,佩服,慶幸,後怕,各種表情在爾朱榮臉上輪番上陣,等他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之後,這才長歎一聲。
    “得此人相助,真是不亞於在洛陽安置十萬大軍。”
    爾朱榮感慨道,將信收好,並未給在場眾將傳閱,亦是沒有說什麽。
    “高歡聽令!”
    “末將在!”
    爾朱榮突然的下令,讓正在沉思的高歡一陣錯愣。
    “你點齊本部人馬,埋伏在前往河橋(即北中城通向河陽關的浮橋)附近,一旦河陽關內傳來喊殺聲,立即強攻過去!
    切記,不得破壞浮橋,若河橋不在,你也不用回來了,讓你部下替你收屍!”
    爾朱榮的麵色異常嚴肅。
    高歡微微點頭,明白了爾朱榮到底想做什麽。
    如果浮橋被破壞,那麽再想過河,就會非常周折。這種行為,等同於背叛!所以爾朱榮下了死命令,哪怕你們的部隊打光了,浮橋都必須要保住。
    “好了,都散了吧。賀拔嶽,賀拔勝,慕容紹宗留一下!”
    爾朱榮一聲令下,還沒怎麽開的作戰會議,居然就這麽結束了!
    看得高歡、侯景等人一陣陣的錯愣。
    不過既然爾朱榮說要走,那他們就不得留在此地,那他們也不能不走。等其他閑雜人等全部離開後,爾朱榮才將手裏的信件,交給賀拔嶽和慕容紹宗二人觀摩。
    慕容紹宗出身名門,乃是前燕太原王兼名將慕容恪之後。慕容恪當年號稱是鮮卑慕容大將中唯一一個德才兼備之人,可惜死得早,要不真沒有苻堅什麽事。
    而慕容紹宗也不差,他身材魁偉,雖然沉默寡言,但卻膽略過人,很得爾朱榮賞識。爾朱榮很多大事都與之商議。
    劉益守的這封信,賀拔嶽自然是不會說什麽,而慕容紹宗居然也微微點頭對爾朱榮道:“此人見識深遠,頗為不凡。如果他不是胡太後派來的內應,那麽此事可為。
    甚至可以說非常輕鬆。”
    慕容紹宗謹慎樂觀,因為萬一劉益守是跟胡太後唱雙簧的,那就很不妙了。
    “紹宗多慮了,若是胡太後能招募到此等大才,還會淪落到今日之境地麽?”
    爾朱榮不屑說道。
    他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哪怕慕容紹宗對劉益守這個人感覺到懷疑,也很相信,胡太後實在是駕馭不了此等人物。
    這位北魏太後,就是典型的將一手好牌打得稀爛的典型。王炸都要拆單張打的那種!
    但凡她有那麽一點點才能,也不會給爾朱榮任何翻身的機會。
    “此人說,他會想辦法說服河陽關的守將投誠,大都督無須行動……這倒是讓我有點好奇。”
    慕容紹宗若有所思的說道。
    從北中城攻打河陽關,其實有點別手。等於是雙手捆著跟對手打架,有力氣也使不出來。洛陽朝廷所依仗的“地利”,不就是河陽關麽?
    劉益守勸阻爾朱榮千萬不要攻打河陽關,隻要站住北中城就行,不就是因為一旦攻下河陽關,洛陽城內所有權貴都會被震懾。
    到時候他們反而會站在胡太後這邊!
    這裏頭有著非常微妙的進退關係,那不是一般人可以把握好尺度的。
    爾朱榮之所以現在還在北中城,就是指望著劉益守呢,這不,驚喜就來了。
    “所以你看他說,如果拿不下河陽關,說明元子攸毫無威信,不足以為天子人選,請大都督強攻河陽關,之後的事情,怎麽快怎麽來即可。”
    賀拔嶽幫劉益守說了一句話,當然,這也是信裏麵寫的。
    如果元子攸不能“通關”,那麽他,和跟他在一起同來的劉益守,都是廢柴!這年頭,廢柴是不足以被拯救的,請大都督“另選賢能”。
    如果元子攸可以“通關”,無論采用什麽方式,都算是證明了自己。那麽,他就有資格在北中城“登基稱帝”,然後帶著所謂“大軍”,去洛陽拿到屬於自己的一切。
    當然,這也是劉益守在證明自己,證明給爾朱榮看:我並不是一個狐假虎威的騙子,接下來怎麽辦,你自己看好了。
    這就是屬於頂尖人才的風骨與傲氣。在場三人,包括爾朱榮在內,都讀懂了。
    “可是大都督為什麽要派賀六渾去接應呢?”
    賀拔嶽有些不解的問道。
    “你呀,把肉吃了,也得留點湯給別人,對吧?”
    爾朱榮拍了拍賀拔嶽的肩膀,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