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華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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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金溝每年年中的祭祖大事並沒有因為客人失蹤擱淺,反而比往年隆重熱鬧了很多。
作為村裏對外聯係的重要人物,亮叔被憤怒的村民團團圍住,質問他為什麽帶人回來不跟村裏通報。
亮叔頭疼得要命,辯解在一潮又一潮的聲浪中顯得軟弱無力:“阿雲不算外人。”
“阿雲不算外人,還有倆呢!”
“你還放他們去後山,要是祖宗怪罪,你承擔得起嗎?”
“人一來就出事兒,我看你是安穩日子過久了,不知道輕重!”
……
負麵情緒一旦放在群體裏,很容易互相煽動,形成難以控製的混亂。亮叔在路上碰到車拋錨的鍾寄雲,聽說她隻是回來取東西,以為取了東西就走。可萬萬沒想到當天晚上她要取的書就被人偷走了。
小偷到現在還沒找到,沒一點兒蹤跡和線索。
“你家姑爺呢?”
人群裏不知是誰又拋出尖銳的提問。
亮叔去外麵招女婿的事兒當年也在村裏引發軒然大波。村裏那時剛因為地震後外人接連闖入而搬遷不久,雖說各家隻在原址平移了十裏,但已經是舉全村之力的大工程。耗損的元氣尚未恢複,就吸引了新人進來——盡管因為村裏實在沒有合適小陽的婚嫁對象,但這事兒也辦得太倉促了。
背地裏也有人說亮叔吃裏扒外。
下金溝的村民對外界有根深蒂固的懷疑和恐懼。除了亮叔,有九成的人從未踏出過下金溝地界。對他們來說,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隻有這個避世的桃源,外麵的科技再發達,帶給人們的隻有恐懼和動蕩。唯有下金溝一方淨土,不容任何玷汙和涉足。
他們似乎都無視了搬家之後用的種種現代化設施。他們也忘了供全村人用電的發電站就設在村頭,維護還得靠亮叔和大華。
他們在乎的隻有祖先編織出來的小小世外桃源能否一直保持,到他們死去。他們的下一代接收這個觀點之後會傳給下下一代。
如此循環往複。
亮叔失望地發現,在那些憤怒指責他的人裏,還有他的親哥哥——阿明。
妻女被其他婦女同胞圍在中間,不怎麽剛強的母女倆被眾多口舌指摘,都快把頭埋進地裏。
亮叔原先還埋怨妻子把阿雲回來的事透露給鄉親,“現在吃到苦頭了吧”的自嘲剛在心裏冒頭,就被他掐滅了。畢竟自己的老婆被人指著鼻子罵,誰都忍不下這口氣。
況且她也沒做錯什麽。
眼看所有人都臉紅脖子粗似乎要把人就地處決了才肯罷休,亮叔終於忍不下去,拎起凳子往地上一摔:“行了!”
如他所願地鎮住了場麵。
“阿雲是什麽來頭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現在說我有意思嗎?”
亮叔畢竟跟外麵的人打過很多次交道,幾十年跟“陰險狡詐”的外麵人學會討價還價,還能占上風,絕對不算軟柿子。
“她帶兩個人怎麽了,帶一百個人我也照領進來。都說了外麵的人,還怕啥,活這麽多年都活倒退了是吧?”
人潮冷淡了片刻,再次喧囂起來。
“她什麽來頭?我們擔驚受怕養她母女倆十幾年還不行嗎?”
“下金溝這麽多年都是咱大夥自生自滅,那年地震,五爺一家三代被埋,他們管過嗎?”
“一百年前的恩惠,我們幫他們守了這麽久老地,還不算報答嗎?”
“咱現在住的地方都是大家一磚一瓦親手蓋起來的,跟他們有屁關係?”
……
愈演愈烈的局麵不受亮叔控製,他看著周圍那些急紅眼的人頭一次覺得還是外麵的人講理。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亮叔失望地想。
他衝進人群,把妻女帶出來,對每一個試圖上前攻訐的人怒目以向。地震前還不是這樣的啊。
地震前大家和和氣氣的,誰家婆娘燒了好菜都要先送給鄰居們嚐一嚐。錢春鳳那個暴脾氣當誰都是仇人,他們也會暗地裏往她家小金窩放金砂。阿雲去外麵上學,老頭老太太們湊一塊兒會說這姑娘翅膀硬了就不回來了,還會托他去外麵給阿雲打電話,囑咐她有空回來看看。
人回來了,但他們怎麽會是這個態度呢?
看著鑲嵌在岩壁上的先輩牌位,亮叔心裏冷,冷過頭連表情也突然間僵下來。
地震……
那年地震後原來村裏的地上裂開一條地縫,有多深沒人知道,丟一顆石頭下去,半天聽不到響動。
是阿明家的小兒子發現地縫晚上會冒黑霧,於是鼓動大家往更深的山裏搬。
那年的地震太強了,亮叔出山開車往外走了兩天才看到人,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到處都是廢墟。跟鄰村相比,下金溝隻不過受到輕微餘震的影響而已。
他知道那是“他們”庇佑著下金溝。
但是沒見過外麵慘狀的人根本不相信亮叔的描述,他們覺得亮叔在編故事嚇他們。
反而阿明的話讓鄉親們動容,更動心思。
從那年開始,阿明領著半個村的人翻過一道山去蓋新房子。新房子又大又結實。亮叔有時候懷疑,阿明沒出過幾次山,怎麽會領人蓋出跟外麵差不多的小樓房呢?
亮叔拗不過全村的人,幹脆從外麵找了個施工隊過來,把路給大家修了,把發電站建起來,甚至還采購了一批溝通村民來往的小電車。
沒想到房子大了,路平了,來往方便了,人心卻變狹隘了。
“人不見了,誰知道他們幹嘛去了,咱村就指著金脈活,要是他們帶人過來開礦,阿亮,你可是要逼死我們啊!”
亮叔無力再去為阿雲辯解。他甚至覺得沒有解釋的必要,滿腦子都是當年盤旋在村寨低空的黑霧。
那黑霧不正常。
就是它腐蝕了鄉親們樸實的心。
亮叔想著,倏地聽到外麵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仔細一聽,慘叫聲來自妻子翠香。
她什麽時候跑出去的?亮叔一邊想,一邊跟著慘叫竄出充當祠堂的岩洞。
兩個半大小夥剛剛用擔架抬了一具屍體回來,死去的人太壯太沉,兩個人把他抬回來已經費了全身的力氣,現下連話都說不出來。
村裏的人體型偏纖細,隻有一個人因為太壯碩被除了家人的所有人忌憚著——亮叔的女婿,大華。
女兒小陽一看到丈夫沒了氣,“嗷”一聲長嚎就暈了過去。村民們這下沒再追究責任,七手八腳地把小陽抬起來,叫大夫過來。
妻子翠香回過神馬上倒戈,撲到亮叔身上捶打他:“都是你造了孽啊!人沒了!人沒了你讓陽陽怎麽辦啊!”
“……”
亮叔懵了。
村裏人這時候再尖酸刻薄也不好說出什麽指責的話,一個個上來安慰他。
“哎,這下出事兒了吧。”
“阿亮啊,別怪哥剛才說你,哥就是害怕出這種事兒才生氣的。”
“亮叔,你別太難過,翠姨和小陽妹子還得靠你。”
“亮亮,大夥兒都會幫你。”
好像耳朵裏進了水,所有人話經過這灘水都變成嗡嗡的悶響,具體內容聽不清,過濾後的虛情假意卻特別紮耳。
亮叔默不作聲地脫下衣服蓋在大華的頭上。
他肯定死了很久,皮膚腐爛生蟲,臉上的肉全部塌下去,顯得無比駭人。下金溝的村民吃食養生和外麵的人不一樣,即便死去多時不埋,也不會散發異味。
亮叔魔怔似的抬起大華的手湊到鼻子下麵聞了聞。
“大華沒味道,大華也是咱下金溝的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