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間 谘意妄為的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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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下了一場雨,空氣很清新,院子裏飄著淡淡的清香味,那不是案上寥寥娜娜的熏香的味道,而是竹子被雨水滋潤後所散發出來的香氣。

    院子並不大,前後不過三進,院牆也並不高,便是一隻貓也能很輕鬆的翻進去,不過,這裏卻是整個即墨城裏,除了宮城之外,最為知名的地方,它是大將軍府。

    門上沒有牌匾,昨夜的那一場雨很猛烈,它不僅滋潤了大地,還侵蝕了陳舊的牌匾,致使匾額上的那個‘大’字徹底的脫落在了地上。

    匾壞了當然得修,這是先君親筆所書的牌匾,偌大的齊國,能修它的人隻有一個,那便是齊國的新君。此刻,它躺在院子裏的雨亭裏,大將軍跪坐在它在的身旁,用上好的楚錦一點一點的擦拭著它的身體。

    大將軍的手很粗大,右手少了一根尾指,左手的手背上有一道斜長的舊傷,它爬在手背上,像是一條百足蜈蚣。

    這是一雙握劍的手,掌握萬千人生與死的手。大將軍沒有穿甲胄,襲著一粗布麻衣,像個普通的農夫。他擦試著匾額,一遍又一遍,動作很輕柔,神情很專注,仿佛深怕將它弄疼了似的。

    等到把匾額擦得幹幹淨淨,大將軍俯著身子,把匾額上的水痕吹幹,用一方錦布包起來,慎重的放在案角。然後,展開一卷空白的竹簡,提起筆來。

    雨亭的四周圍著竹子,晶瑩的水珠掛在竹葉的尖端上,又‘哚兒’一聲,滴落在青石板上的水窩裏。一群小孩在竹林旁邊的書台上排排坐,有男有女,大的七八歲,小的三四歲。書台是一塊凸起的大青石,上麵鋪了一層木板,夫子坐在木板後麵的廊上,捧著竹簡搖頭晃腦的讀起書來,小孩們也有樣學樣。朗朗的讀書聲飄蕩在院子裏,為這清幽的早晨帶來了鮮活的氣息。

    婦人從後院來,三十有許,麵目姣好,風韻猶存,她是大將軍的夫人,也是那一群小孩的娘親。世人盡知,大將軍與夫人伉儷情深,雖是位高權重,卻從來不貪戀女色,平生唯有一妻。

    婦人領著四名侍婢走到讀書台,四名侍婢俱是平凡顏色,一看便知是普通的奴隸女兒,她們的手裏托著木盤,上麵放著幾碟吃食。

    “娘親,我要吃綠棗糕。”

    “娘親,我要喝蓮子羹。”

    “娘親,我要,我要小花貓……”

    “喵喵喵,小妹,你才是隻小花貓,哈哈……”

    見了婦人,一群小孩頓時扔下了竹簡,朝著婦人大聲的嚷嚷著。婦人溫婉的笑著,卻不說話,隻是搖頭。夫子很是尷尬,既想站起身來喝斥,又覺得此舉頗是失禮,他隻能把頭低下來,繼續讀書。

    “咳。”

    這時,輕微的咳嗽聲從雨亭裏傳來,一群小孩立馬僵化,那正揚著小手朝婦人奔來的小女孩也頓住了腳步,睜著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可憐兮兮的看著娘親。

    婦人莞爾一笑。

    “娘親,我不要小花貓了,我去讀書了。”

    小女孩快哭了,皺著鼻子把兩隻小手端在了腰際,有模有樣的朝婦人施了一禮,回到了讀書台上。

    朗朗的讀書聲再次響起。

    婦人領著四名侍婢穿過竹林,來到雨亭裏,大將軍仍在執筆,每寫一個字,他就會頓一頓,好像是在沉思,又仿佛是因為手中的那支筆沉如千斤。

    “夫君,該吃飯了。”

    婦人跪在案前,把侍婢們捧著的吃食逐一放在案上,兩味小菜,一碟肉餅,一尾青魚,一甕冒著騰騰熱氣的細米粥,都是地地道道的魯國風味。

    大將軍沒有停筆,他瞥了一眼那尾青魚,麵露不悅之色。

    “夫君身上有傷,若不吃些補食,傷勢難以見好。”

    婦人微笑著,娓娓規勸。

    大將軍不置可否,又看了一眼婦人的身上的衣裳,搖了搖頭。

    婦人臉上一紅,她穿著華麗的裙裳,所用的材料是價值不菲的楚錦,上麵的刺繡也很精美,而頭上也戴著金簪玉縷,與大將軍的穿著一較,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可是婦人心想,女為悅己容,此乃天經地義,再則,以夫君今時今日的地位,我這樣的打扮已經是很樸素了。

    於是,婦人說道:“往日也是這般穿著,若是一下改過來,反而不美。”

    “往日?”

    大將軍終於停下了筆,把剛寫好的竹簡卷起來,輕輕的推到婦人麵前,抓起一張肉餅,囫圇的嚼起來:“妙兒可還記得,二十年前,你我初見的時候?”

    “當然記得。”

    婦人愛憐的伸出手,把大將軍嘴角的肉沫抹了,微笑道:“那時夫君還是魯國的士子,也是在這樣的四月天裏,劍蘭花開得特別美,我與父親乘著馬車去拜見魯冰卿相。一路上,你騎著一匹瘦馬,捧著一束劍蘭花,賴在我的馬車旁,任由父親喝罵,就是不肯離去。”

    大將軍微微一笑:“是啊,那時你是高高在上的貴族小娘,而我隻是個落魄的士子,有了上頓沒下頓,卻妄想娶你為妻。若不是因為我,你現在應該在魯國,做老卿相的兒媳,嗯,不對,他現在也是卿相,你便是卿相之妻。妙兒,這麽多年你跟著我擔驚受怕,後不後悔?”

    “妙兒不悔。”

    婦人嗔了大將軍一眼,又回頭向竹林外麵看去,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夫若南山喬,妾乃縛喬藤,藤喬不相離,葉葉共比襟。對了夫君,琢兒已經八歲了,應該讓他去稷下學宮了,他是長子,將來會繼承你的爵位與領地。熏兒年紀還小,又是個女兒家,莫若就讓她跟著我一起學學女紅,妙兒保證會給夫君一個儀態大方,端莊嫻雅的貴族小娘。”

    婦人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

    大將軍眼裏的痛楚一閃而逝,他捧起那甕已經沒有了熱氣的細米粥,呼啦呼啦的喝了個底朝天,抹了把嘴:“妙兒,馬車等在外麵,是該起行了。”

    “夫君又要出征了嗎?”婦人麵露驚容。

    “不是我,而是你。”

    “我?”

    大將軍點了點頭:“從即墨到魯國的懷城,快馬加鞭,隻有個把月路程,等你回到懷城,劍蘭花開得正是燦爛,你應該去祭拜你的父親,我的翁丈大人,也替我在老師的墳前獻上一束劍蘭花。”

    “夫君這是何意?”婦人神色茫然。

    “休書,就在你的麵前。”

    大將軍站起身來,走到亭子外麵。婦人顫抖的打開竹簡,匆匆掃了一眼,臉色唰的盡白,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走吧,你我緣份已盡。”

    “夫君……”

    “走!”

    竹簡‘啪’的一聲墜在地上,霎那間,婦人什麽都明白了,淚眼汪汪的看著大將軍雄闊的後背,慘然道:“近來,外間時有傳聞,說是夫君谘意妄為,不僅霸田欺市,還強擄民女,在外麵建了莊院,把她們通通養在裏麵,終日醉酒尋歡,妙兒原本不信,如今看來……”

    “確有此事。”

    大將軍的聲音極冷,他的目光看著竹林小道,婦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正朝雨亭走來,她是那麽的妖嬈,小腰纖細,盈盈一握,赤著腳,小腳如玉,皮膚吹彈得破,臉上飛著一層紅霞,頭上的細簪伴隨著腳步的移動,叮鈴作響。這女子穿得很樸素,然而一舉一動無不媚到極致,與渾身華衣的婦人一較,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女子款款的拜倒在大將軍的麵前。

    “夫君,你好狠的心哪。”

    婦人咬著嘴唇,轉身朝後門奔去。

    誰知,大將軍卻叫住了她,冷冷地道:“走前門,馬車等在前門。”

    婦人慘聲道:“樂凝,你我就此絕別,可是琢兒他們……”

    “他們承受得起,也必須得承受。”大將軍的聲音冷得像冰。

    婦人掩著臉,向前院奔去,途經讀書台,那群小孩怔怔的看著娘親離去,等他們回過神來,娘親的身影卻已經消失在了眼前,他們紛紛從讀書台上跳下來,哭叫著。最小的小女孩哇啦哇啦的哭著,跌跌撞撞的朝前院奔去。

    “熏兒,你要去哪裏?”

    大將軍從竹林裏衝出來,一把將小女孩抱在懷裏,又回過頭來,冷冷的看著那一群騷動的兒女。

    “讀書!!”

    讀書聲夾雜著哭泣聲,又一次響了起來。

    下雨了,細蒙細蒙的雨飄滿了整個天空。

    有人從前院來,頭上戴著玉冠,身上穿著華麗的袍子,他熟悉的穿行著回廊和天井,很快便來到了讀書台。他看向讀書台,那一群小孩子冒著雨,在台上聲嘶力竭的讀書,眼睛紅的像狼。

    那人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走入雨亭裏。

    “四弟來了。”

    大將軍坐在雨亭裏,懷裏抱著小女兒。小女孩咬著手指頭,嘟著嘴巴睡著了,臉上的淚痕卻還沒幹透。那名妖嬈的女子靜靜的站在大將軍身後,低著頭,仿佛在看自己有幾根腳指頭。

    “兄長,朝野內外的暗流越來越洶湧了。”來人坐在大將軍的對麵,他是齊國的大商人,樂羋。

    大將軍道:“今日,君上宴請你,是不是要你做黑暗中的那柄劍,在關鍵的時刻,從我背後插下。”

    “不,他隻是告訴我,什麽是製衡。”

    “製衡?”

    大將軍把懷裏的小女孩交給那個女子,眯著眼睛看著自己的族弟:“你製衡我?不,君上是在說,等我死後,你便可以取代我,與勝者相互製衡,看來,君上是真的想我死。”

    “兄長既已知道,何不狠下心來,作殊死一博!”

    商人的拳頭重重的錘在案上,震得那些碟甕滾了一地。大將軍把它們都撿起來,一個個的擺放好,一邊擺,一邊沉思,當他把最後一麵碗碟擺好時,已是一刻鍾後。

    “你走吧,至今而後,不到風平浪靜之時,不可再來。”

    “兄長?!”

    “走吧。”

    大商人氣急敗壞,大將軍卻氣定神閑,他捧起那麵少了一個字的牌匾,心想,或許,過幾天,我得把它送去補一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