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章 罪惡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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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能看到春天呢?”

    每個人活著都有目的,有人是為了承諾,有人是為了權力與地位,也有人是為了每天都可以期待的明天,更有人隻是為了單純的活著,狐離也有目的,他的目的很簡單,簡單到近乎是一種使命。沒有和他一樣經曆的人是不會理解他的,當然,他也並不需要別人理解,如果使命需要人理解,那就不是使命。

    “冰河永不枯竭,北狄人永不滅亡。”

    雪花在旗顛上飛舞,整個世界白茫茫的一片,大雪掩蓋了一切生命的痕跡。地上的雪積得很厚,馬蹄落下去再拔起來,總是能帶起一蓬蓬的雪,卻看不到泥土的顏色。狐離孤獨的行走在這白雪的世界之中,一個人,一匹馬,一杆旗。

    旗子是用整張狼皮做的,耐寒抗腐,上麵繡著一隻昂首挺胸的雄鹿,猙獰的鹿角挑著頭頂的月亮。這是北狄人的標誌,在白狼王向昊天大神低下頭顱之前,北狄人的旗幟原本是一頭雪狼。狼皮是沉重的,一般的風刮不動它,但是伴隨著大雪的往往是狂風,它把狼皮旗扯得冽冽作響,狐離不得不用肩膀去頂著旗杆,免得它被狂風刮跑。

    馬是一匹黑色的公馬,渾身上下披著厚厚的毛皮,蹄子上也裹著爛布,雪花落在它的身上,把它變成了一匹雪馬,若不是那馬頭前的冰霧,它就是一座緩慢移動的雕塑。狐離也披著厚厚的毛皮,頭上戴著毛茸茸的帽子,左右兩端插著兩根羽毛,那羽毛已經被凍成了冰,看上去倒有點像是旗子上的鹿角。

    狐離還活著。

    北狄之王沒有殺他。

    殺一個人需要理由,不殺一個人也需要理由,北狄之王的理由是北狄人不應該砍掉兄弟的腦袋,行刑人鬼方圖的理由是他已經習慣了用錘子,而不是用劍,他擔心一劍砍下去會把狐離的頭砍成兩半,那樣就不能掛在旗顛上了,如果用那柄碩大的石錘行刑更不像話,那會把狐離的腦袋砸成肉醬。而這,顯然不符合北狄人的行刑法則。

    於是,狐離就這麽稀裏糊塗的活了下來。

    每一個北狄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當北狄人開始歡呼,鬼方圖抱著狐離的肩膀,北狄之王撿起地上的狼皮甲,慎重的替他穿戴在身上之時,狐離沒有感動得熱淚盈眶,他隻是定定的看著那城牆上的白狼王雕塑,看它逐漸被風雪吞沒,看它哀傷的注視著遠方。

    “寒冬,難熬的寒冬。”

    冰封堡很大,但它隻是一個軍事堡壘,住不下二十萬人,大部份的北狄人都住在冰河畔的平原上,他們在雪地裏挖了一個又一個的雪洞,啃著冰河裏的魚與冰雪為敵,原本這可以使北狄人更為強壯,然而如今不同,這是最後的北狄人,強壯的戰士還不到三成,剩下的七成都是老人與孩童,而且,北狄人的繁育能力在不斷的下降,就像預言裏唱的那樣,北狄人即將滅亡。

    “野草不再生長,月亮像死人的臉一樣掛在天上。這倒底是一個預言,還是一個詛咒?”

    狐離是一個巫官,自古以來巫醫不分家,巫官不僅得學會辯認天上的星辰,地上的山川河流,還得學會各種醫術,盡管新興的醫家認為那是巫術,手法簡單粗爆,沒有任何道理也沒有任何原由。然而,麵對這樣的質疑,每個巫官都不屑一顧,曆史的浩瀚,數千年來的歲月,豈是那麽容易被人所理解的?

    在狼牙穀外的極北之境,也就是那片被大雪埋葬的沙漠綠州裏有一條蜿蜒流長的河流,它是北狄人賴以生存的母親河,狐離在那裏發現了一種花,名叫繁鈴草,這種是草而花的植物很是美麗,花苞是綠色的,根莖卻是紅色的,它的根能紮入大地的內部,像絲網一樣滲透到有水的地方。它沒毒,但卻極其恐怖,狐離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見過它,卻一眼就認出了它,盡管他發現的隻是被冰雪凍死的根莖。繁鈴草是傳說中的植物,可以說是所有生命的天敵,它隻有一個使命,那便是讓生命斷絕。它把根滲進河流裏,喝了河裏的水的人與動物的繁育能力都會迅速的衰退,直到滅亡。

    “是誰?是誰把這惡魔的種子投在了這裏?”

    狐離閉上了眼睛,全身都在顫抖,繁鈴草早就滅絕了,據說是上古時期的大賢者神農氏發現了它,在泰日山顛,神農氏捧著它,麵著對著無情的蒼穹,整整七日七夜都沒有說一句話,眼淚卻一直流著,七日後,神農氏從山上摔下來,摔死了,這種花也突然就消失了,中州大地上再也沒有了它的身影。有人說這是惡魔的種子,神農氏在泰日山顛是與惡魔決鬥,最終神農氏雖敗猶榮。但是狐離卻不這麽認為,如果敵人是惡魔,大賢者是不會流淚的,那麽,唯一的解釋便是,敵人是……

    “昊天大神啊,我是巫官,但卻並不虔誠。”

    自那而後,狐離聽不見神的聲音。

    “這草一直在這裏嗎?”

    發現繁鈴草的時候,鬼方圖就在狐離的身邊,狐離把草根用毛皮裹起來,小心翼翼的,不敢碰它,仿佛它是世界上最為惡毒的東西。

    不過,大大咧咧的鬼方圖並沒有覺得異樣,他回答:“這不是草,而是花,名叫鹿耳,當大雪還沒有來臨之前,河邊開滿了鹿耳花,就像雄鹿的耳朵一樣,可惜你現在才來,要不然,你會看見它的美麗。”

    “鹿耳?”狐離的聲音在顫抖,他發現了天大的秘密:“是誰?是誰告訴你們這花的名字?”

    “一個商人,真正的商人。”

    “商人?”

    狐離也不是真正的商人,但是那一刻起,他憎恨假商人,帶去繁鈴草的人一定是個假商人,那人帶去的不是禮物,而是魔鬼。就算野草一直生長,就算大雪沒有來臨,北狄人也會滅亡,滅亡在這喪盡天良的魔鬼之手。然而,真相往往不是那麽簡單,這其中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狐離想都不敢想,也不願去想,那是肮髒的,令人發指的罪惡。

    “幸好,幸好有這一場大雪。感謝你,大賢者。”

    大雪掩蓋了生命的痕跡,真正的生命卻不會消亡。馬蹄踩出一個又一個雪坑,狐離在馬背上蜷縮著脖子,懷裏的繁鈴草根莖被裹得死死的,雖然它已經被凍死了,但是每過一會,他仍然會拿出來檢查一下,深怕毛皮會被它的根戳穿,若是讓它的根掉在這地上,說不定它就會落過來,一直蔓延,一直滅亡。

    “冰河永不枯竭,北狄人永不滅亡。”

    “罪惡的手,請你蜷起來。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狐離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著自己,寒冷的風像刀子一樣刮著他的臉,他的眼睛裏看不到任何的色彩,隻有無盡的雪,冷酷的冬天。

    “我不是聰明人,我猜不透這背後的秘密,但我卻看見了這人心的罪惡。我很膽小,甚至不敢將它公之於眾,可是我已經死過一回,我再也不怕了。”

    “總會有聰明的人,而聰明的人會做出聰明的選擇。”

    旗子越來越重,前方的風雪也越來越大,黑色的海洋越來越近。狐離在馬背上挺起了胸膛,用力的抖動著大旗,把旗子上麵的雪抖落,冰冷的雪掉進他的脖子裏,他哆嗦了一下,眼神卻愈發堅毅。

    “那人是誰?燕國的君侯麽?”

    “那人是誰?北狄人?”

    風雪之中,隔得遠遠的,狐離在看燕十八,而燕十八也眯著眼睛在打量著狐離。就在所有的領主都跪在地上請命的時候,燕十八看見了風雪中的來人。

    “你是來請降的麽?如果是那樣,你們應該撤出冰封堡,退到狼牙穀外。”

    在燕十八的大帳裏,燕十八把自己裹著成了一隻蠶蛹,就那麽蹲坐在地上,一點也不像是位萬乘之君。然而,坐在他對麵的狐離同樣如此。

    “你想要戰爭,北狄之王必然會給予你戰爭。”

    狐離按著膝蓋,平視著燕十八,現在,他是北狄之王的使者。他沒想到燕十八會如此年輕,如此好看,更是如此孱弱。

    “戰爭?”

    燕十八的嘴角翹起來,但卻一點也不戲謔:“凜冬覆蓋了極北,野草不再生長,太陽不再升起,北狄人即將滅亡。”

    “卻終未滅亡。”

    狐離接口,燕十八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便讓狐離確認,這是一個聰明人,他一眼就看透了北狄人,不過,狐離卻反而鬆了一口氣,微笑道:“大雪的確覆蓋了極北,北狄人也的確無路可退。然而,若是君侯一意孤行,那麽,北狄人唯有一戰,為了生存,絕死的一戰!”

    “二十萬人?”

    燕十八吸了吸鼻子,覺得頭有點暈,並不是因為北狄人的絕死一戰,而是因為他又生病了。

    狐離道:“燕人無懼,燕人的血,流的是鐵。強大的燕國當然可以舉傾國之力,使北狄人渡不過這個嚴酷的寒冬。但是,聰明的人不會這樣做。”

    “我不是一個聰明人。”

    燕十八揉了揉紅嗵嗵的鼻子,沒辦法,揉鼻子總比流鼻水雅觀一些。

    “君侯若不是聰明人,天底下就沒有聰明人了。”

    “年少的時候,別人都說我是個傻子。”

    “傻子怎麽會懂得聰明人的聰明。”

    “你不是北狄人。”

    “君侯果然慧目如炬,實不相瞞,狐離原是大雍人。君侯應該也猜得出來,狐離為什麽會與北狄人在一起。但是,這並不是狐離此番前來的目的。”

    “哦,那是為什麽?”

    “我帶來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