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身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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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職業都有其危險性,每個人對死亡做好心理準備的原因,隻是因為害怕死亡,無法舍棄這個世界,所以早作安排而已。

    甚至,每天都窩在家裏的人也有可能莫名其妙的死掉。

    每一個醫療工作者在最初麵臨他人死亡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在想,自己在臨死的時候會怎樣?

    死亡是一種怎樣的狀態?

    他們無從知曉。

    但是自從進入了醫院,了解到了真正死亡帶來的恐懼之後,他們就已經做好了為這份事業犧牲的準備。

    醫療工作者在工作過程中的危險性,絕對不亞於其他高危職業。雖然在常人看來,醫院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哪怕是打起了戰爭,隻要醫院掛上紅十字旗幟,那麽就受到國際相關法律和普遍公約的保護,交戰雙方都不可以攻擊醫院。

    可是在實際之中,醫生們有可能會因為搶救病患,自己沾上什麽奇奇怪怪的細菌和病毒,不明不白的死掉,在出現場的時候,更會因為現場的天災人禍而麵臨危險。

    哪怕躲過了這一切,過度勞累也會使得醫療工作者們身心俱疲,麵臨著猝死的風險。

    他們懼怕死亡,但是他們比常人更能夠接受死亡。

    在事發地點的公路交通管製入口處,現場的救援工作者們已經搭起了臨時帳篷,帳篷十分寬敞,還有門窗,這多虧了在場的武警官兵的幫忙。

    帳篷一共搭了三個,分為了待診室,急診室,還有臨時手術室。醫生們根據病人身上的顏色分類進行優先等級的劃分,紅色是最優先診斷,嚴重的直接送入手術室進行緊急手術,先穩定了生命體征再送醫院,當然,也有剛送上手術台就斷了氣的。

    輕症病人經過簡單的治療後返回了待診室,會有救護車輛將他們送往雅湘附二醫院進行進一步的檢查和治療。

    距離最近的湘沙市第一醫院甚至把能搬得動、用得上的所有便攜式醫療器材都搬來了,手術室之中的設備相對來說還是比較齊全的。

    已經身亡被搶救出來的遺體,就沒有那麽幸運了。遺體都被停放在距離臨時手術帳篷比較遠的,一個沒有圍擋的帳篷之中。

    不讓他們的遺體風吹雨淋,也算得上是一種最大的尊重了。

    一般來說,這種大型事故現場的遺體都會裝在黑色的袋子裏,直接拉去醫院太平間或者殯儀館,進行儀容儀表的清理,可是雅湘附二醫院的護士們怎樣也不願意讓黃斌就那麽髒兮兮的躺在裝屍體的袋子裏。

    沈慧和白楠對著吳剛百般請求,說事要給黃斌整理儀容。吳剛忙的要死,又耐不住這兩個姑娘淚眼汪汪的懇求,就給了她們十五分鍾。

    在王鴿和一個消防戰士抬著擔架,將一名被標記為紅色的危重病人抬入急診室之後,他看到了臨時停屍房那邊兒的兩個小護士。

    消防戰士拍了拍王鴿的肩膀,“犧牲常有,無法避免,節哀順變。去看看他吧。”

    王鴿點了點頭道謝,摸著自己冰涼的鎮魂牌,慢慢走了過去。他鎮魂牌上的數字在幾分鍾前發生了變化,變成了“柒拾壹”,在以狂奔的最快速度將一個推車上的危重病人送進了急診室之後,身後的死神馬上放棄了追擊,看來那個病人命不該絕。

    “救得了別人,就不了你啊。一路走好,下輩子大富大貴吧,兄弟。”王鴿嘴裏念念有詞,在人死亡最初,靈魂好像還能夠聽到身邊人類的聲音,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無論他們的記憶是否被消除,他們都再也不會聽到人們的聲音了,與人類之間的正常交流自此切斷。

    王鴿不知道靈魂能聽到人類說話聲音的時間又多長,不知道過多久這種現象會消失。可是他知道,現在的黃斌已經去了地府,或轉世輪回,或成為死神,不在現場,都不太可能聽到他說的話了。

    人他媽都死了,可有些事兒還是要去做的。

    王鴿隻希望黃斌生前的底子沒有那麽“幹淨”,這樣在他時候就不用在死去之後被抹去靈魂變成死神。雖然死神的工作經曆會給轉世輪回加分,但變成這人世間的行屍走肉,親手收割他人的生命絕對不是什麽好差事。

    “兄弟,就算變成了死神,也千萬不要讓我碰到你啊……”王鴿最怕的就是這一點。

    他慢慢的走到了黃斌的遺體前麵,站在棚子外麵淋雨,看著前麵蹲在地上的沈慧和白楠給黃斌清理著身子。

    她們脫光了黃斌的衣服。黃斌緊閉雙目,死亡之後的肌肉鬆弛讓他臉上已經沒有了驚恐害怕與痛苦的表情,他的身上沾滿了雨水,腹部、胸部、後背和大腿全是大片血跡,,脖子和臉上也沾了一些,雖然經過了雨水衝刷,但還是痕跡明顯。

    王鴿也不知道,為什麽鮮血偏偏要如此執著,那麽不容易被水帶走。

    由於死亡的之前大小便失禁,黃斌的遺體還散發出陣陣異味。

    作為醫療工作者,沈慧和白楠自然不會忌諱這些,而且躺在自己麵前的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遺體是神聖的,是一個人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血肉,醫療工作者們無比尊重。

    兩個護士女孩兒戴著口罩和橡膠手套,一言不發,縫合了黃斌遺體上腹部的彈孔,已經沒有必要進行解剖屍檢了。她們默默的用紗布毛巾、酒精清水擦拭著黃斌的身體。

    這是護士們的本職工作,一旦有病人在急診室或者是手術台上去世,整理遺體就是醫療工作中最後的一環了,因此她們無比重視,也十分熟練。

    隻有這樣,才能盡可能的讓死者安心離去。哪怕是死者的親屬得知自己親人離去,想要看到的也是幹淨的他們,而不是滿身灰塵鮮血無人打理的慘相,這無疑會加重親屬的心理負擔。

    安息死者,寬慰生者,護士們的工作十分熟練。

    黃斌的皮膚顯得有些白。一般情況下,死者在死亡之後心髒停止跳動,失去血壓,比較大的傷口不會在出血,但是碰到遺體,或者是按壓的情況下,血管裏的血還是會留出來。

    可黃斌不會。兩個護士女孩兒在擦拭的過程中要用力才能擦掉血跡,按壓了他的腹部,可那已經被縫合的傷口之中並沒有一點血液滲透出來。

    黃斌已經沒有血可以留了。

    “那個歹徒抓到了嗎?”白楠回頭看了一眼王鴿,小聲問道。

    王鴿搖頭。“武警部隊來了,正在搜索農田和附近村莊,暫時還沒有消息。時間過去的太久了,那些警察們告訴我希望不大,但是他們拚勁全力也要抓到那個畜生。”

    “黃斌來的比我還晚一些,剛開始一直跟著曹大夫。又一次曹大夫接診病人傷勢過重,去世了,他要幫那病人清理身子。”沈慧麵無表情,一邊進行著動作一邊說道。

    “他第一次看到死人,而且那個病人滿身是血,胸部有十分可怕的外傷,肋骨都刺破了皮膚穿出來了,腸子也流了出來,大小便失禁,味道也不好聞。他不敢去找石護士長,就扭扭捏捏的跑到我跟前,跟我說,姐,你幫我個忙,這事兒我真幹不了。”沈慧笑了出來。

    “那個時候的他啊,膽子小,沒見過大場麵,經常大呼小叫。整個急診部護士隊伍裏麵,就這麽個男人,還娘們唧唧的,倒是跟姐妹們的性格都合得來,還知道什麽叫紀梵希,什麽是聖羅蘭。”

    “是啊。”白楠也笑了出來,似乎是回憶起了他們一起工作的場景,“護校本來就男多女少,男性的性格有些許的改變也是正常的,他的那些東西啊都是從當時的女同學那裏聽來的,事實上對化妝品什麽都不懂!還在跟我們強裝呢。沈慧接著說道。

    “可是時間越長,我們就越知道。黃斌是個爺們兒,純的。他的表現不是娘,隻是溫柔。對病人的溫柔,對我們的溫柔。他能一個人扛著一百六十斤重的病人飛奔一百多米,能在激動的病人家屬麵前把我們擋在身後,能抱著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兒陪她看熊大熊二讓她打針別害怕,也能給一個拋棄了老人的兒子打五十多個電話,讓他回心轉意照顧病床上的老人。他的女朋友嫌他一個大男人卻做女人的工作,嫌他賺錢少,嫌他細聲細氣,嫌他不夠男人。”沈慧笑著笑著,兩行淚突然毫無預兆的流了下來。

    “除了我們,沒人知道他幹了什麽。”沈慧吸了一下鼻子,再也笑不出來了。“黃斌也好,許芬芬也好,都是這麽好的人,怎麽說沒就沒了呢。”

    王鴿看著沈慧的背影,聽著這兩個女孩兒說的這些話,不由得鼻子一酸,抹了一把眼睛,把沒來得及流出來的眼淚抹幹,為了黃斌掉眼淚,他一點都不覺得丟人。

    “這個世界是有報應的,我不信命,但是信天理。”王鴿說道。

    兩個女孩兒手腳麻利的把黃斌的遺體清理幹淨,找了一個新的裝屍袋,王鴿上前幫忙,三個人把黃斌的遺體重新裝進了袋子裏,貼好了標簽。

    沈慧小心翼翼的拉著袋子上的拉鏈,似乎是怕把黃斌弄疼了一樣。

    “等會兒,我再看兄弟一眼。”王鴿趕緊上前,看著黃斌那張平靜的臉。

    沈慧停止了動作,和白楠一起站了起來,蹲了十幾分鍾,腿腳都已經麻了。雖然吳剛給了她們十五分鍾送走了黃斌,但是護士的職責,以及在蛇繞拐杖和紅十字標誌之下進行的希波克拉底宣言和醫學日內瓦宣言告訴她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王鴿伸手,整理了一下黃斌的頭發。“兄弟啊,注意形象,不帥了。”

    他拉上了袋子的拉鏈,也站了起來。

    “走吧,幹活了。”沈慧說道。

    王鴿轉過身,跟著兩個女孩兒快速離開。

    還有更多的傷員需要他們的幫助。

    還有更多的生命需要他們的拯救。

    還有更多的靈魂需要他們的救贖。

    棚子之外,仍舊大雨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