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 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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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王鴿第一次遇到他,還有後來去病房看望他的時候,現在的呂小樂瘦了不少,病痛的折磨讓他的身體狀態每況愈下,頭發也由於化學治療全部都掉光了。

    此時的呂小樂全身上下插滿了管子,藥品的輸液袋掛滿了整個病床,監護設備有規律的響動著。

    憔悴,病態,消瘦,虛弱,所有所有能夠形容呂小樂現在狀態的詞語,都能用兩個字來概括——死亡。

    這個徘徊在生死邊緣的人就像是小護士說的那樣,幾乎所有的生命體征都是在被藥品和儀器吊著,撤了藥物和設備,人隨時可能走掉。

    王鴿一陣心疼,沒想到事情居然會發生成這個樣子。

    幾個月之前他偶然探望呂小樂的時候,呂小樂還能做起來,接受采訪,跟孩子們交流,可是現在隻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抬人吧,我這邊交接的差不多了。”劉崖對王鴿說道,“到了車上之後重新連接監護設備,藥品不能撤,走的時候要慢一點。”

    劉崖也不知道這樣的轉移會不會對呂小樂造成危險。

    “兄弟,人交給你了,我們這邊實在是……”中醫藥研究院附屬醫院的一個中年大夫拍了拍劉崖的肩膀,“這年輕人也怪可憐的。”

    “盡人事,看天命。”劉崖也有些難過。

    畢竟當初呂小樂乘坐救護車去醫院的時候是他出的車,在醫院進行初期的檢查和治療也是他負責的。

    當然,確診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也是劉崖下的判斷。

    初期治療之後,呂小樂便被安排入院,住進了雅湘附二醫院的腫瘤科,接受進一步治療,劉崖隻是去簡單的詢問過呂小樂的治療情況,由他經手的病人實在是太多了,沒辦法完全顧及。

    可是沒想到幾個月過去,人居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王鴿點頭,跟旁邊的人開始一起忙碌。

    護士們給呂小樂撤下了監護設備,但是呼吸機一直還罩在臉上,人已經轉移到了救護車的推車上,王鴿將那些輸液袋陸續掛在了推車的架子上,然後將推車小心翼翼的推出了加護病房的門。

    病例和檢查的結果單據都在家屬手裏,中醫藥研究院這邊也隻能給劉崖提供一些簡單的治療和用藥記錄,已經幫不上什麽忙了。

    家屬有四五個人,王鴿看得出來其中有一個人他見過,是來自於呂小樂之前工作的那個小學的女老師。剩下的應該是呂小樂的父母,還有王鴿最熟悉的人,白亞梅。

    上了救護車,白亞梅在跟其他的家屬商量之後,決定隻由自己跟車,而其他人則是乘坐出租車過去。

    王鴿和白亞梅一起把推車塞入救護車車廂的時候注意到,白亞梅的右手無名指上已經戴了一個銀色的戒指。

    車上的氣氛十分壓抑,王鴿在拿起通話器向指揮中心進行匯報之後就沒有說話。而劉崖和孟娜則是忙著連接監控儀器,劉崖還在不斷的翻看呂小樂在中醫藥研究院附屬醫院的診療和用藥記錄。

    的確,這邊的大夫和護士沒撒謊,能做的都做了,能用的藥都用了,可是人沒有一點起色,恐怕呂小樂撐不過今晚,也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而此時的孟娜則是十分奇怪,明明王鴿已經是個老司機了,劉崖也是個經驗十足的大夫,兩個人工作的時間都很長,應該對於病人和死亡這件事情看的比較開了,可看二人的動作和神情,卻是在經曆一場生離死別,好像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他們的親屬一樣,連她自己都悲傷了起來,但仍舊十分不理解。

    還是白亞梅率先打破了平靜,她的眼睛已經哭的紅腫,淚水也流幹了,頭發亂糟糟的,已經沒有了王鴿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那種青春與活力。

    這幾個月過去,她也瘦了不少,憔悴了許多,精神狀態差到了極致,宛如一個病人。

    “沒想到,又要麻煩你們了。”白亞梅對於能碰見王鴿和劉崖也感到十分意外,懷著歉意不好意思的說道。

    “這話說的,這是我們的工作,不過真的是太巧了。”劉崖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我之前問過腫瘤科的兄弟,病人不是已經進行過幹細胞移植手術了麽?當時恢複的不錯啊,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

    白亞梅搖了搖頭,“是移植了,但是沒用……隻維持了一個禮拜就不行了。好在社會上的好心人多,在經過了新聞媒體的報道之後我們收到了很多捐款,全部都用在了他的手術和治療的費用上,現在還有一部分錢沒花完呢。”

    劉崖又看了看病例。

    呂小樂的情況十分複雜。在患上了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之後,癌細胞馬上開始瘋狂複製轉移,同時又造成了肝癌,切除了一部分肝髒之後,醫生們等待著呂小樂的情況穩定,馬上找到了幹細胞移植的配型源頭,捐獻者一聽呂小樂的遭遇,毫不猶豫的進行了捐獻。

    能夠找到幹細胞配型,而且在短短幾個月之內就完成移植手術,不得不說呂小樂是十分幸運的。

    移植手術十分成功,但是肝癌再次複發,造血幹細胞又重新產生了病變,本質上,肝細胞移植手術並沒有完全解決問題,操作上和技術上是成功的,結果卻遠遠沒有達到人們的預期。

    這種情況,是不能進行第二次肝髒手術和移植手術的,隻能通過化學療法來抑製癌細胞的滋長和轉移。

    但是這種治療手段並沒有阻擋癌細胞的破壞腳步,反而是呂小樂本身的白血病讓內髒器官多發感染,肺髒,肝髒,腎髒,肚子裏已經沒有什麽好地方了。

    病痛折磨讓他生不如死,但他仍舊堅強的活著。

    雅湘附二醫院已經完成了他們的工作,剩下的保守治療在哪裏做都一樣,所以呂小樂就轉移到了南湖省中醫藥研究院附屬醫院,進行保守治療,同時進行一些中醫上的治療,期待著能發生什麽奇跡。

    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這裏的住院費用和治療費用要稍微便宜一些,雖然有醫療保險,有社會捐款,但是錢畢竟有限,花一點少一點。

    但是所有的努力都沒能讓奇跡再次發生,呂小樂還是停留在了鬼門關上,似乎死神輕輕的推他一把,他就會毫無反抗能力的跌入深不見底到地獄。

    “他很堅強。”王鴿說道,“能撐到現在,很不容易了。”

    “沒什麽希望了嗎?”白亞梅捏了捏自己手上的戒指,望著劉崖問道。

    劉崖想了想,不想欺騙白亞梅,又不想把話說的那麽難聽,讓白亞梅難過,隻能拿出了一個急診醫生對待家屬的時候最常說的一句話,“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但是情況不容樂觀,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你跟他結婚了?”王鴿終於忍不住,說道。

    “他是個男人,是個好老師。我想不出不愛上他的理由。”白亞梅笑了笑,這段日子她很痛苦,而且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悲傷和掙紮之中,對於她來說,幾乎不可能享受到愛情所帶來的甜蜜。

    但是她仍舊感受到很幸福。

    能跟一個自己深愛,同時又深愛著自己的男人共度餘生,難道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嗎?

    盡管這段餘生很有可能隻有幾個月。

    “你也是個好女人。你做的已經夠多了。”王鴿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躺在病床上的呂小樂睜開了眼睛,動了動嘴唇,好像是要說話。

    上天用病痛折磨著呂小樂的身體和精神,卻仍舊給他保留了清醒的神智和清晰的邏輯,也正式如此,呂小樂才能支撐到現在。

    “沒事,咱們在去雅湘附二的路上,你休息好別動。你看看,這是劉大夫,開車的是小王師傅,你都記得吧,別說話,閉上眼睛好好休息一下。”白亞梅趕緊握住了呂小樂的手,輕聲安慰著他。

    “想說什麽就讓他說吧。”劉崖拉了一下白亞梅的胳膊,對著她使了個眼色。

    現在不說,待會兒可就沒得說了。趁著神智還清醒,還沒陷入昏迷的時候,趕緊留點遺言吧。

    孟娜十分及時的撤下了呂小樂的呼吸麵罩。

    “我……怕是不行了。”呂小樂張了張嘴,嘴唇已經沒有了血色,虛弱的說了一句,滿頭上都是虛汗。

    雖然醫生用了止疼藥希望他能夠舒服一些,但難以忍受的內髒和關節的疼痛還是讓他十分難受。

    “你別瞎說,大夫們還在治療呢……”白亞梅強忍著眼淚,哽咽著說道。

    “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的。劉大夫,小王師傅,麻煩你們了。”呂小樂已經沒辦法大口喘氣了,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

    王鴿雖然在開車,噪音也不小,到仍舊豎著耳朵聽呂小樂說話。

    “你想說什麽,就說吧。”劉崖倒是十分直接,病人是什麽情況,恐怕隻有大夫和他自己知道。

    醫生這行幹了這麽長時間,劉崖心裏清楚,一個神智清醒的病人在臨近死亡的時候,心裏是有一定的預感的。

    而且這種預感通常來說十分準確。

    要不是呂小樂知道自己快死了,也不會在這種時候,這麽痛苦的狀態下,還要消耗大量的體力,硬撐著留下幾句話。

    “亞梅,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跟著我沒享福,還吃了這麽多苦。也幸虧有你,我才能撐到現在。”

    白亞梅一聽這話,情緒馬上繃不住了,兩行淚刷的一下就下來了,“我不後悔,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快樂的日子。”

    “咱們接受了不少社會上的幫助,可惜我撐不住了,要讓他們失望了。賬戶裏還剩下不少錢吧。我死以後,公開賬務,剩下的捐款,你要幫我捐獻出去,給孩子們,給其他病人,有希望的人。”呂小樂真的在用有限的時間吩咐後事了。

    “你放心,賬本我都寫了的,沒問題。全部按照你的意思。”白亞梅擦了一把鼻涕和眼淚,認真的點頭說道。

    “我之前申請了遺體捐獻,內髒移植也好,拿去解剖做科學研究也好,都隨便用。父母不知道這事兒,他們文化水平低,不理解,你要做做他們的思想工作。我的父母還能工作,不需要你照顧。你要再去找個好男人,愛你的男人,健康的,比我好的,快樂的活下去,我隻是過去。”呂小樂又說到,他很久以前就已經安排好了一切,隻是為了不讓白亞梅難過,現在才告訴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都交給我。你現在不要說這些了,節省體力,還有希望……”白亞梅緊緊的抓住了呂小樂的手。

    話還沒說完,呂小樂就打斷了她,他用盡了力氣抬起胳膊,給白亞梅擦拭著臉上的眼淚,然後說道,“沒了,說完了,我就知道,有你真好。別哭了,不漂亮。”

    “我的事……做完了。”呂小樂慢慢的閉上了眼睛,懸在空中的手也緩緩的從白亞梅的臉龐上滑落,淚水從他的眼角中滲了出來。

    他的臉上掛著一個微笑,從容,解脫,釋然,不舍,遺憾。

    對死亡的從容,

    對痛苦的解脫。

    對責任的釋然。

    對親人的不舍。

    對愛人的遺憾。

    心電監護設備的顯示器上,一條直線拉的老長,長鳴的警報聲直入大腦,刺激著所有人的神經。

    白亞梅捂著腦袋,放聲痛哭。

    一個神智清醒的人在死亡的過程中,其實還是有意識的,他們聽得到別人的呼喊,知道別人在挽留他,在努力,在哭泣,但是他們無法支撐,也不會再說話或者進行動作,隻能流下最後的眼淚,作為道別。

    劉崖則是緊張的吩咐著孟娜心內注射腎上腺素,再推點多巴胺,自己則是擼起了袖子,開始心肺複蘇,想要進行最後的努力。

    王鴿從反光鏡之中看見了死神的身影之後,便掏出了鎮魂牌準備往嘴裏塞。

    可是動作進行到一半,死神便看起了時間,拿出了一本封皮為藍色,類似於賬本一樣的東西。

    那是生死簿,凡事死神需要按照生死簿上的時間規定來索取靈魂的情況,都是此人陽壽已盡,就算是王鴿使用鎮魂牌的欺騙功能,給呂小樂爭取了十分鍾時間,劉崖的醫術再怎麽高超,也是回天乏術。

    在救護車抵達醫院之後,劉崖再一次組織了搶救,足足持續了四十五分鍾,可是呂小樂的心髒再也沒有恢複過跳動。

    王鴿和白亞梅親自推著載有呂小樂遺體的推車,走在急診大廳的走廊上。

    呂小樂的身體上已經蓋上了一層薄薄的被單。王鴿親眼看著呂小樂那懵懂的靈魂被死神帶走,前往另一個世界。

    他會被抹掉記憶,可能成為另一個死神,也可能直接輪回轉世,開始下一段人類生活。

    無論如何,他無法再回到過去,無法再進行未完的心願。

    急診大廳走廊的盡頭,左轉便是太平間。

    二人把遺體交給了太平間的工作人員,呂小樂的遺體將在這裏暫時停放一段時間。

    “你說得對,其實他挺堅強的。”白亞梅用力的吸了一下鼻子,站在太平間的門口,望著那道門,說道。

    王鴿沒說話,靜靜的等待著她繼續說下去。

    “他很少喊疼。大夫告訴我,白血病和癌症造成的關節和內髒疼痛,根本難以忍受,每動一下都疼的要命,滿頭大汗。但是他很少喊疼。當他跟我說疼的時候,我根本沒法想象他有多疼!哪怕我能為他分擔一點兒疼痛,幫他受一點兒罪……”白亞梅再次流淚,泣不成聲。

    王鴿拍了拍她的後背,“有你在,我覺得他一點兒都不疼。不過現在,至少他不疼了,也是一種解脫吧。”

    白亞梅點頭,仍舊看著那鐵門。

    “小樂,你再也不疼了。”

    一塊被單,一道鐵門,呂小樂在裏麵,白亞梅在外麵,自此陰陽兩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