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大難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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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湘沙市的夜晚其實十分喧鬧,而且不分地點。
這裏的路邊並沒有燒烤小吃攤發出的陣陣吵鬧和笑聲,路兩旁也沒有人行道和非機動車道,隻是亂七八糟的田野和綠化帶樹木,不過這裏仍舊有路旁樹上的蟬正在瘋狂鳴叫。
偶爾有私家車輛從這條路上駛過,但是比起往常來說,這車流算是少了許多。
也許對於某些人來說,這樣的路況已經算得上是十分靜謐,可以在喧囂的都市之中取得一絲難能可貴的寧靜。
就連天上的星星,都在安安靜靜的呆著,不敢擾亂這一份清靜。
救護車上雖然隻有王鴿一個人,他卻沒心情去享受什麽安靜。車窗外那蟬叫蟲鳴被發動機艙之中傳來的轟鳴聲所掩埋,蕩然無存,根本就聽不到任何讓人感到愉悅的白噪音。
他早已經心亂如麻。
王鴿在之前的出車過程中,經曆過各種各樣的大事,甚至有群死群傷的事件,但是這次的事情好像比之前鬧的還要更大。
因為鐵大致的表情更加嚴肅,整個車隊和急診部裏麵的氣氛,也更加緊張。
這條路黑漆漆的,路燈也不是很亮,好在路上車少,在前麵鐵大致所在的那輛救護車打開了遠光燈,照亮了前方的道路。不過根據燈光,王鴿看得出來,前麵的道路情況整體來說還是比較好的,可以放心大膽的往前瘋狂飆車。
但是王鴿發現,越往前麵開,地麵就越是潮濕,出了湘沙市市區範圍,天空中居然下起了雨。
地麵上已經濕了很長時間,路邊甚至有積水,王鴿判斷這場雨肯定不是跟湘沙市一起下的,而是隻在這個地區下。
之前他看過天氣預報,還跟同事吐槽過湘沙市的命好,除了城區,其他幾個直轄縣鄉都
越是往西邊開,雨下的就越是大。
畢竟他距離湘沙市的市區已經很遠了。他隱隱約約的覺得,不久的未來,他即將要麵對的場景,恐怕就跟這場大雨有關。
“前方注意減速,我們要右轉,快到了。”鐵大致的聲音從對講機的耳機之中響了起來。
“待會兒不論看到什麽,一定要保持鎮定!”
“知道了。”王鴿提前點了幾下刹車,防止轉彎過急過快翻車。
“我們怕是進了鄉寧縣了吧?”王鴿問道。
對講機那頭的鐵大致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到了路口一右轉,原本的柏油路麵瞬間變成了水泥路麵,一看就是鄉鎮政府修繕的便民道路。
水泥路麵排水不良,路麵更加濕滑,而且路麵上的泥水混合物比較多,旁邊的小山坡上似乎發生過山體滑坡,路麵上有過被清理的痕跡。
但是王鴿發現,道路上的車輪印卻是不少,看起來應該是有很多車輛曾經在這裏路過。
兩輛救護車又開了五分鍾,王鴿發現前方支著不少帳篷,警車、救護車還有來自於部隊的軍用卡車都停在附近,消防車來了五輛,停在路旁的空地上,頂部的探照燈照射著前方不遠處。
讓王鴿趕到疑惑的是,現場還停了不少小型推土機、挖掘機等工程車輛,但是並沒有在工作隻是亮著燈。
外麵大雨傾盆,王鴿將救護車停在路邊,熄了火,隔著沾滿雨水的玻璃根本看不清楚外麵的情況。他在車裏穿上了準備好的衝鋒衣,然後衝下車,取出了推車。再次來到前麵的時候這才發現,就連自己腳下所踩著的這片土地,都是被臨時清理出來的,一輛發電機車停在他左手邊不遠處,為現場的照明、帳篷提供著持續的供電。
雖然雨下的很大,但是現場的喊叫聲仍舊能夠聽的十分清晰。
王鴿拉著手推車往帳篷那邊走了幾步,試圖找到鐵大致等同伴,但是一抬頭順著探照燈照射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吃驚的合不攏嘴。
自己的正前方,是一個大土坡,有很多身穿製服的消防人員、武警官兵和醫療工作人員踩在上麵,用工具或者徒手挖掘著突破中的廢墟。
土坡的泥土裏還混合著不少建築物的殘骸,房梁,瓦片,水泥柱子,甚至還有部分家用電器。當然,也少不了那些樹幹和樹枝。
那群醫療工作人員之中,還混著不少舉著長柄雨傘、身穿黑色西裝的人。他們並非救援人員,而是死神。
再繼續往後看,這個小土坡的後麵是一座小山,迎著王鴿的這一麵,山體的表麵明顯有一個斷層,樹木全無,而泥土都是新的,現在已經被現場的救援人員安裝上了防止滑坡的防護網,整個鋪在地麵之上。
王鴿瞬間明白過來,由於連續幾天的大於,隸屬於湘沙市鄉寧縣轄區的這座山發生了嚴重的山體滑坡,將山腳下的一個村子徹徹底底的埋掉了!
在現場,除了工作人員之外,還有幸存的村民也在自發的組織救援活動,他們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臉上的表情都很不好看。
可能是由於外出,可能是由於在曠野而不是家中,他們有幸躲過一劫。
現在他們來不及悲傷,來不及喊叫,來不及哭泣,隻有一個念頭,把自己的親人朋友從下麵挖出來!
因為還有希望!
王鴿咽了口唾沫,用不著去數現場有多少個死神,他就知道這場事故死的人肯定不少。
“王鴿!怎麽才來!別愣著,快來幫忙!”劉崖正從一個帳篷轉移到另一個帳篷,他的眼鏡上沾滿了雨水,渾身上下都已經被打濕,已經脫掉了白大褂,隻穿了一件衝鋒衣,袖子上還有紅色十字。
他眼神很好,一下子就看到了在原地打量著事故現場發愣的王鴿。
王鴿推著車子趕緊動身,跟著劉崖一起來到了臨時搭建的急救帳篷裏。
“你怎麽也來了?”王鴿問道。
劉崖應該是晚上十二點的班,這才九點多就來了事故現場,而且比王鴿還要早到。
“這情況我怎麽能不來?”劉崖從口袋裏掏出了聽診器,由於診治上一個被埋的病人,高玉婷贈送給他的那個定情信物上已經沾上了不少泥水。“現在人手不夠用,支援還都在後麵,你得在這幫我忙,車子暫時放一邊去吧。上一個病人黑了,這個應該還有得救。”
所謂的“黑了”,就是已經沒有搶救的價值了。在這種群死群傷的事故現場,急救大夫們會按照病人的狀態進行顏色分類,紅色代表危及生命,必須馬上救助,黃色是並不立即危及生命,但是有生命危險需要進行手術,綠色是輕傷傷員,而黑色,代表已經死亡或者無法救助。
王鴿趕緊把推車丟到一邊,取了一塊紗布,把劉崖聽診器上的泥水擦幹淨。“什麽時候出的事兒?”
劉崖擦了一把眼鏡上的水珠,把聽診器按在了病人的胸口上,又捏著病人的頸動脈,示意王鴿暫時不要說話。“給他量個血壓。”
王鴿抄起了血壓計,也戴起了聽診器,給病人測量血壓。這些簡單的檢查,他在培訓的時候都是學習過的。
十幾秒鍾過後,劉崖抬起頭,看著王鴿。
王鴿馬上心領神會,抬起頭來,手中氣囊按鈕開關打開,快速釋放著血壓計手臂綁帶之中的空氣,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血壓沒事兒,八十,一百一毫米汞柱。”
“心跳呼吸正常,瞳孔對光反射正常,估計是缺氧昏迷了,待會兒就能回來。”劉崖檢查了一下病人的胸腹部,四肢的外傷,發現右腿紅腫,甚至有點變形。他轉過頭對著實習醫生周華喊道。
“小周,黃色,這人交給你了。疑似腿部骨折,給吸氧,埋的時間長了,下這麽大雨,體溫有點低,其他應該沒事,補充點能量,保持體溫,注意觀察,先等人醒了再說腿的事兒!。”
“知道了劉老師,你忙你的!”
周華雖然是個高材生,完成自己的學業比劉崖還快,但是十分謙遜,尊重前輩,趕緊應聲,這個年輕的高材生在雅湘附二醫院實習,也參加了各科室輪轉了幾個月,王鴿曾經跟他一起出過車。沒想到這哥們最後在輪轉結束的時候,還是選擇了急診部,也是頭鐵的很,渾身都是膽。
“我大概一個小時之前接到的出診任務,馬上就過來了。”劉崖看著暫時沒了病人,這才抹了一把腦袋上的雨水,給自己擦了一下。
“到底什麽情況,有多嚴重?”王鴿問道。
“滑坡大概是三個半小時之前的事兒。這個小村子隻有五十多戶人家,人口在一百五十人左右,雖然有幸存者,但是已經全部斷電,沒辦法報警。幸存的人跑到附近的公路上攔車,半天都沒有車肯停下來幫忙。還是這村裏有年輕人從城市之中下班,騎著摩托車回家,才發現整個村子都已經被山體滑坡的泥土覆蓋。”劉崖指了指坐在帳篷角落之中的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留著長發,頭發散亂,渾身雨水,摩托車的頭盔丟在地上,滿臉的頹廢,睜著眼睛,臉上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
忙碌了一天,冒著大雨下班回到村子,卻發現自己的村子居然完全被泥土和石頭所覆蓋,連自己家在哪都找不到,親人朋友生死不明,會是怎樣一種心情?
王鴿歎了口氣,天知道這個年輕人到底經曆了什麽。
“真他娘的操蛋。”
“粗略的估計一下,現在還有九十多個人被埋在下麵,雖然搶救的黃金時間還剩下很多,但是……”劉崖搖了搖頭,情況不容樂觀。
下雨,溫度驟降,泥土混合著雨水,空氣幾乎無法進入。就算是有幸存者在泥土下麵,有一個小小的空間,隻要時間一長,窒息和低溫隨時可能會要人的性命。
如果身體還伴隨著內傷外傷,失血過多,那死的可就更快了。
“而且根據村委那邊的資料來看,年輕人大都在外麵打工,村子裏留下的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還有孕婦,他們對於惡劣條件的抵抗力更差,生存幾率那就更低了。”劉崖又接著說道。
王鴿這才明白,原來外麵的小型推土車、挖掘機雖然已經到場,但是遲遲沒有參與救援,是因為泥土下麵很有可能還有人活著,在生死未知的情況下動用大型設備,隻能增加下麵受困人員的傷亡幾率。
現階段來說,隻好通過救援人員的人工挖掘,通過設備和經驗進行救援。這樣雖然進度緩慢,但至少還有希望。
一旦過了七十二個小時,救援人員在確認泥土和石頭下麵還沒被救出來的人已經沒有了生存希望,才會動用大型設備,把人挖出來。
說句不好聽的,是把遺體挖出來。
盡管如此,也不可能把所有人的遺體都發掘出來。在這種山體滑坡的事故之中,總會有人生死不明的失蹤,雖然大家都知道生存幾率不大,但沒找到遺體,就代表還有希望。
“大夫,剛挖出來一個,還喘氣呢!”幾個身穿迷彩服的消防戰士灰頭土臉的走了進來,他們沒有雨衣或者衝鋒衣,隻能冒著大雨參與救援,鐵鍬都用爛了幾把,就差用手刨土了,渾身上下占滿了泥水混合物,還在不斷的往下滴水。
“來,把人放上麵!”劉崖趕緊結束了與王鴿之間的對話,跟武警官兵一起小心翼翼的把傷員抬到了病床上。
“交給你們了!好不容易挖出來的,一定要救活啊!還懷著孩子呢!”幾個消防官兵隻是看了一眼那個傷員,便再次轉身出了帳篷,參與救援去了。
傷員看起來三十歲不到,挺著大肚子,是一名孕婦,由於妊娠,加上營養比較充足,身體有點發福。
此時的她也是滿身的泥土,麵目看的不是很清楚。王鴿在擦手準備幫忙的時候才發現,手上居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沾上了血跡。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回想了一下十幾秒鍾之前自己搬運孕婦時候的動作,這隻手好像是托了一下她的頭部。
劉崖也看到了王鴿手上的血跡,心裏暗叫不好!
“你給她清理口鼻!”說完他就低下頭,開始檢查傷員的後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