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四章 自斬一刀

字數:8091   加入書籤

A+A-




    劉備集團創立至今,在天下人眼中完全可以稱之為風光無兩,但在徐州群臣眼中,卻僅僅是創業未半而已。

    因為不僅是劉備本人,就連徐州群臣如今都誌在天下。

    這紛亂的天下,勢必要被統一,也必須被統一,而且隻能由徐州來完成這統一大業!

    作為集團內僅次於主公劉備的核心人物,林朝一直扮演著整合內部資源,把控大戰略的角色,不可謂不關鍵。

    如今的徐州集團,缺了誰都行,唯獨他林子初不能少。

    那些經由他招攬提拔的賢才,那些曾在他麾下征戰沙場的猛將,更遑論如今推行的政策,都得由他林某人去一步步協調指揮。

    而作為四州之主,劉備也早已習慣林朝把一切都提前安排妥當的作風。

    如今突然聽到林朝要辭官的消息,劉備沒做多想,下意識就笑罵道:“子初,莫要胡言亂語,某隻是來詢問兗州之事,又不是責問你之過錯。”

    再看林朝,依舊雙手捧著劉備昔日賜給他的斧鉞,口中笑道:“玄德公,方才朝已說過,兗州之事乃賈文和胡作非為,朝對此亦負有連帶之責,請玄德公責罰。”

    “責罰先不說,你方才說要辭官?”

    “非是辭官,實則是罷官。”林朝滿臉認真道,“失職自然該受處罰,此次兗州之事,朝理應連坐免官。”

    見林朝不像開玩笑的模樣,劉備忽然有些慌了,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消失不見,皺著眉頭道:“即便有連坐之責,也不過是小小過失,又何至於連坐免官,子初此言休要再提。”

    荀彧也跟著勸道:“主公英明,眼下當務之急是如何處理此番兗州之禍,而非追究責任。”

    “不,文若此言差矣!”林朝搖了搖頭道,“自古治國如治軍,有功則賞,有罪則罰。賞罰分明,方可使萬眾一心;賞罰不明,麾下難免離心離德。”

    郭嘉想了想開口說道:“子初,你這些年的功勞,可不是一次小小的連坐之罪就能抵消的。若你因此被罷官去職,徐州定然流言四起,屆時天下人如何看待主公?你這是想陷主公於不義。”

    “非也,玄德公賞罰分明,天下人隻會誇讚玄德公公正,斷然不會有任何非議。”

    “那可不一定。”崔琰也跟著反駁道,“我徐州一向以寬仁得眾,而你又是總領百揆之重臣,因此等小事卻被罷官,群臣難免認為主公苛待臣工,某恐引得人心離散。”

    “師兄言重了,某以為……”

    眼看三人輪番出馬,卻始終不能挽回林朝的心意,劉備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直到最後,卻是猛地一拍桌案。

    場中頓時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劉備看了看林朝,對荀彧等三人笑道:“某與子初有些要事相商,你們三位暫且退下吧。”

    聞言,三人麵麵相覷,最終卻都拱手道:

    “遵命!”

    等三人離開房間之後,劉備站了起來,從林朝手中拿過斧鉞,卻又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子初,眼下沒有旁人,你總可以直言了吧。”

    劉備望著林朝,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道。

    要說林朝無緣無故辭官,劉備肯定是不信的。

    昔年自己隻是一個小小縣尉時,他林子初便能散盡家財追隨自己。如今雖沒有統一天下,但也算是功成名就,正是大展宏圖之際,他為何要棄自己而去?

    而且經過方才四人爭論的時間,劉備多少也想明白了。

    賈詡此次在兗州所為,背後就是他林子初指使的!

    把事情搞大,作為借口好辭官歸去。

    唯一讓劉備想不通的,是林朝為什麽要這麽做。

    可是麵對劉備的問題,林朝卻沉默了,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或者說,他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表達,才能讓劉備理解自己的意思。

    說得淺了,劉備不會認為自己有辭官的必要。

    說得深了,又難免涉及到一些敏感的忌諱,從而引出一連串的麻煩事。

    林朝仍在沉思,可劉備等了片刻後仍不見回答,當即麵色一片黯然,心也沉了下去。

    “子初,你我乃手足兄弟,昔年一同起於寒微,可如今你卻連真心話都不願多講半句,某到底何處做錯了,以至於你非要棄我而去?”

    雖然不知道劉備腦補了些什麽玩意,但這句話顯然有些嚴重,林朝當即拱手道:“玄德公言重了,朝並無此意。”

    “那你為何一定要辭官?”

    林朝斟酌了半天,才終於開口道:“玄德公容稟,朝此次辭官,原因有二。”

    劉備趕緊接口道:“那就仔細說說,讓某看看到底有無罷官之必要。”

    “其一,北疆未定,咱們便無法回首南顧,又何談統一天下?”

    劉備問道:“子初所言之北疆,是指幽州還是塞外?”

    “都是。”林朝說道,“玄德公,大漢天下十三州,如今咱們占據其四,雖然都是中原富饒之地,卻也處在了最中間的位置。倘若將來天下有變,我徐州陷入南北包夾之勢,又該如何破局?

    是以,朝打算先用數年時間穩固北方,隨後便可揮師南下西進,掃清寰宇,一統天下。屆時玄德公便可三興漢室而名垂千古!”

    對於這番話,劉備先是皺眉思索了一番,繼而卻笑道:“子初言重了吧,袁公路與曹孟德固然是亂臣賊子,可幽州劉伯安與某同屬宗室,公孫伯圭又是某師兄,應當不會與某交惡。”

    林朝笑了:“玄德公,這爭霸天下的路上,可沒有親戚和兄弟。”

    聞聽此言,劉備先是一怔,繼而緩緩點了點頭。

    “即便他劉伯安與公孫伯圭並無反意,但幽州乃是大漢疆土,又豈容他們成為國中之國?”

    劉備繼續沉默。

    這話沒法接,真要算起來,如今的徐州是不是國中之國?

    可朝廷無力,州府若不自治,又能如何?

    忠奸善惡,終究不能單方麵評判,最終都要著落在實力層麵去較量。

    劉備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跟林朝深入探討,便開口說道:“即便要平定北疆,子初你也不一定非要辭官。某完全可以請朝廷下一道詔令,使你堂堂正正入主幽州。”

    “這便涉及到了第二個原因。”

    “什麽原因?”

    “玄德公最近可有讀書?”

    林朝沒有回答劉備,反而問出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幹的問題。

    “這……”

    提到此事,劉備不禁老臉一紅。

    此前初入徐州之時,林朝就勸他多讀書。

    可這種枯燥的事情,哪有吃席和玩耍來的痛快,再加上林朝和內府已經把所有人幹得差不多了,導致劉備整天遊手好閑,自然沒養成看書的習慣。

    “軍中多務,某平日裏甚是繁忙,自然沒時間……子初,咱們說正事好嗎。”

    見劉備支支吾吾的,林朝也不揪著此事不放,而是繼續說道:“那玄德公可曾聞魏冉、霍光之舊事?”

    魏冉,戰國時期秦國的大臣,宣太後的弟弟,秦昭襄王的舅舅,同是也是殺神白起的伯樂。

    秦昭襄王繼位時年幼,由宣太後臨朝稱製,代為主政,魏冉也由此掌控秦國大權近二十載。

    確切地說,魏冉對秦國是有貢獻的,功勞也不小。

    可當最後他功成名就之時,個人的私欲卻擋在了國家利益的前麵,最終落得個黯然收場。

    至於霍光,則是千古名將霍去病的弟弟,漢武帝的托孤之臣,西漢的四朝元老,對國家有著卓越的貢獻。

    可即便如此,當他功高震主之時,難免引來了天子的忌憚。

    生前固然風光無兩,可他死後,家族卻被告發謀反,從而被漢宣帝連根拔起。

    林朝說的這兩個人,前者劉備未必知道,但後者他絕對耳熟能詳,隻是依舊不解其意。

    “子初此言何意……”

    這時,林朝卻抬起頭看著劉備,目光清澈見底,口中說道:“玄德公,朝手中之權……有些過了。”

    聞言,劉備腦中‘嗡’得一聲巨響,頓時明白了林朝的意思。

    子初這是自比霍光,生怕有功高震主之憂,所以才想急流勇退!

    劉備連忙解釋道:“子初,你我相交多年,某的為人你自然該清楚。你能有今日手中之權,乃是你浴血拚殺所得……”

    說著劉備竟站了起來,單手高舉,神情肅穆道:“某在此對天起誓,有生之年,絕不負你林氏!”

    林朝開口道:“玄德公言過了,朝非是猜忌玄德公為人,不然也不會將此言宣之於口。”

    “那你為何……”劉備不解道。

    林朝攤手笑道:“玄德公,有句話朝不知當不當講。”

    “莫囉嗦,但說無妨。”

    “玄德公以為,我徐州群臣征戰沙場,所圖為何?”

    劉備滿臉理所當然道:“自然是建功立業,封妻蔭子,青史留名!”

    “那不就得了。”林朝攤手笑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玄德公方才所言,歸根結底不過是個‘利’字。

    功業是利,財貨是利,青史留名亦是利。

    世間有誌者甚多,然相知者無幾,似朝與玄德公這般心意相通者,更是少之又少。

    玄德公試想,如今我徐州群臣中,大多乃朝一手提拔。如今這群人雖建功立業,卻也聚合成了一個龐大的團體。

    玄德公與朝在一日,他們自然俯首帖耳,唯命是從。可等到玄德公與朝皆已作古之時,這個龐大的團體該由誰來製衡?

    若不加以控製,這些人便如之前的世家一般,難免尾大不掉。更甚者便會如同門閥裹挾朝廷一般,將玄德公您親手打下的基業毀於一旦。

    玄德公若不信,不妨想想桓、靈之舊事,前車之鑒不遠矣!”

    林朝的這番話,可謂將此次辭官的緣由講得很清楚了。

    所謂政治的本質,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

    林朝如今之所以能調動徐州的一切,就是因為他提拔任用了這些大大小小的文臣武將。林朝對他們有知遇之恩的同時,他們也是林朝龐大權力的一部分。

    倘若有一天林朝的命令不再符合他們的利益,那他們是否還會尊奉?

    正如原本曆史上的荀彧一般,他為何能在曹魏集團身居高位?

    就因為他是潁川士族的代表,受他舉薦提拔的人才,成為了曹魏集團的中堅力量。

    可相權終究與君權是對立的,所以後來他也被這股力量反噬,莫說掌控,便是抽身而走也做不到,最終落得個隱誅的下場。

    林朝的話既點明了要害,又沒有涉及到更加敏感的地方,可謂是不深不淺。

    劉備聽聞之後,沉思良久,最終卻發出了一聲歎息。

    “子初,某早說過,你掌權某很放心,可你卻一再顧慮……”

    林朝拱手道:“玄德公,莫說朝不應有如此大的權力,便是任何人都不應該有如此大的權力。朝此行歸去,便能專心籌備北征事宜。而玄德公,也可趁機收拾一番……”

    權力帶來的問題是無解的,以目前的情況,林朝也隻能做到這樣了。

    劉備苦笑一聲道:“罷了,罷了,依你就是。隻是……子初你為某嘔心瀝血,如今卻落得個丟官去職的下場。天下人不解,還以為你犯夏不可饒恕之罪,卻是損了你的名聲,是某對不住你啊!”

    林朝笑道,“敢問玄德公,昔年匡扶漢室之誌,如今可有變化?”

    “自黃巾亂起以來,某便立誌匡扶大漢,此誌堅若磐石,自不會有任何變動。”

    劉備滿臉嚴肅道。

    林朝笑道:“那玄德公便不必自責,朝以為罷官之事正當其時。

    公如青山,朝如鬆柏;匡朝寧國,再造乾坤;其誌如此,死生不易!”

    聞言,劉備整個人都被震撼了,猛然起身拉住了林朝的手,振奮道:“好,說得好!子初,某誓與你死生不易!”

    林朝:……

    激動歸激動,把臂同遊這種大招可不興隨便施展啊!

    再說了,你那含情脈脈的眼神又是怎麽回事!

    “玄德公,朝說的是誌向……”林朝弱弱道。

    “這是自然,某說的也是誌向。”

    “那您是不是……先把手放開?”

    “不,不能放。”劉備滿臉堅定道,“子初,某當與你一生攜手而行,絕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