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京城煙雲 第二十四章 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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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後幾天,吉祥都在渾渾噩噩中度過。這是他有生以來最慘重的一次打擊,就好像是茫然的人生好容易有了目標,自己又為這個目標做出了舍生忘死的努力,好容易目標在望了,結果人家告訴你,那隻是不存在的想象。

    想象個屁啊?你當我是小說家嗎?就算是小說家,也不能讓夢中的每一個角色,都有血有肉,充滿感情吧?

    吉祥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瞎子,瞎了十幾年,突然有一天眼睛好了,讓他見到了外麵的世界,當他愛上這個世界時,眼睛卻又被血淋淋扡剜走了。

    那不隻是痛,還痛得絕望,痛得撕心裂肺!

    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笑,像傻子一樣,眼神感情豐富,卻沒有焦點,仿佛他的有的愛就在眼前的空氣中。

    他想起了王三,拿著棒棒糖的王三,在廣場上站著的時候,就是這個表情。

    為什麽人來人往他都不在意?那是因為他心之所係的那些人,不在這個世界!

    吉祥想到了去死,他攀上了學校後麵一座人跡難至的孤峰之巔,在獵獵的北風中獨自枯坐。但是哪有那麽容易,因為也許他和王三不同,他在這個世界上,並非毫無留戀。

    王子薇、杜天、牛眼漢子、孟蝶兒、薑斬、十叔、張兆虎……這些人也給了他親人般的溫暖,自己無故而去,他們也肯定會很傷心吧!

    “叫爸爸!爸爸實現你一個願望!”吉祥正傷心之際,肩膀被人一拍,回頭一看,竟然是王三,正一臉笑意,溫暖地看著自己。

    王三能出現在這裏,吉祥已經不好奇了。能讓趙風不顧兩位元嬰加一位降臨天使附身的教皇的威脅,執意要登島尋找的人,怎麽可能是普通人,是金丹期大能也不稀奇,上到這絕峰之頂,還不是要菜一碟!

    吉祥一看是王三,更難過了,一把抱住王三道“你也失去過至親之人是吧?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嗎?我至親至愛、不惜用生命保護的家人,竟然都是夢,別人塞給我的造夢——都是假的,虛的!但是我的記憶是真的啊!我好難過!”

    王三不語,摟著吉祥的手輕拍他的後背,道“既然叫過我爸爸,爸爸怎麽也得給你做一回主。”

    言訖,吉祥已經無聲無息地睡了過去。

    王三把吉祥放到地上,天空雲團舒卷,北方到此竟然盤旋起來,把峰頂置於風眼之中,一時風平浪靜,陽光也似乎溫暖起來。

    “出來吧,還想讓我請你嗎?”王三道,眼裏深邃如海,哪裏有半點癡呆之色?

    一道蒼茫的氣息應聲自吉祥的身體裏抽離出來,越漲越大,越長越高,直到現出全部真身,那是一頭巨大如山巒一般的四足獨角怪獸,看樣子是一頭上古的恐龍之屬。

    這頭恐龍怪物一出現,就發出一聲怒吼,攪得山巔之上,風雲變色。

    如此異象,立刻驚動了學院的校長,和擔心新收弟子心理狀態而正在學校中停留的薑斬。

    二人對望一眼,鈞麵露駭色,立刻禦空而起,直撲那處山巔之上。

    這強大的威壓,十足十的元嬰境無疑,甚至很可能是元嬰境的巔峰——這種存在,目前華夏無人能製。而且這威壓的氣息,十分陌生,這是哪裏又冒出來的元嬰期大能?

    而且出現在華夏京畿重地,這等於被人把一顆沒有記錄在案的核彈給扔到了枕頭邊上,絕對是震動中外修行界的一件大事!

    要知道,一旦進了元嬰期,基本上就都在為離開這方世界做準備,因為他們大道的追求,在這方世界裏根本容不下也得不到。

    所以舉世界範圍之內,僅有一些文化悠久的文明,才會有心係塵世暫未離開的元嬰大能,整個世界範圍內,不過一掌數,無論哪一個,都在修行界裏赫赫有名。

    除了華夏至尊堂的孔老,扶桑的伊勢成田,南方的因陀羅,剩下的就是趙風和一位身份千變萬化的無名者。

    至於西方教,因為走的是天使降臨的路數,所有神職人員都是容器,雖然沒有元嬰修者,但同等元嬰的戰力卻是最多。

    然而這一位,氣息磅礴,絕不是五人中的任何一人。

    薑斬還有一層擔心,就是他知道那氣息傳來的峰頂,正是愛徒吉祥此時正在散心的地方,現在那裏不但爆出元嬰氣息,還明顯帶有強烈的攻擊性,那麽一個境界低微的小小少年,還不被壓成齏粉?

    那山峰離學校本就不遠,平時以薑斬二人的實力,飛到峰頂也不過一個呼吸間的事,然而自己頂著憤怒的元嬰威壓卻又是另一馬事,猶如逆流而上欲躍龍門的鯉魚,竟是十幾分鍾過去,路還沒有走完一半。

    這時京城方向又飛來數人,為首的正是一身囚服的孔老,其餘也是個個都有金丹後期的修為,竟是把整個華夏還在京城的修行力量,都給驚動了。

    孔老見到校長與薑斬,略一點頭,一揮手,前方壓力頓減,然而就在眾人欲往前行之際,一個身影憑空出現,攔在了眾人前行的路上!

    孔老一皺眉,寒聲道“趙風,怎麽?在這裏你也敢和我玩橫的?玩別的我玩不過你,玩橫的我是你祖宗!滾開!”

    趙風一臉苦笑“你當我願意攔在這裏嗎?我都快出太陽係了被人給抓了回來,我有什麽辦法?你是不怕拚命,我是不拚命活不下去,你看著辦吧!”

    孔老一愣“是那位?”

    “能把我當狗使的,還能是哪位?”趙風笑得很無奈,見薑斬一臉關心的樣子,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賣個好,道“那小子沒事,他太特麽會認爹了,合宇宙之牛不如他一批!”

    薑斬聞言不明所以,轉頭一看孔老,隻見孔老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但也不再要求趙風讓路。

    這下薑斬心裏有底了,又見一旁許劍正一臉嚴肅地眼觀鼻鼻觀心站著,薑斬便湊過去,問道“那位是王三前輩?”

    許劍氣得要命,恨不得自己是個隱形的,誰也注意不到自己最好。

    沒想到越不想和誰說話,誰越來和自己顯擺,不就是成了劍修嗎?有什麽了不起的?

    於是哼了一聲道“不知道!”

    薑斬道“嗯,那這麽說就是王三前輩了。”

    許劍不服,“我可沒說是他老人家。”

    “可你不是也沒說不是?”薑斬笑道。

    “可我也沒說是!”

    “你都稱人家為他老人家了,顯然等於是認了。”薑斬笑道。

    許劍這才知道自己被人給詐出來了,氣得吹胡子瞪眼,但知道自己現在遠遠不人家對手,動手就是找不自在,幹脆一轉頭,不再理薑斬。

    薑斬又自言自語道“唔,原來還是白鈞儒一夥的……老許謝了啊!”

    許劍眼睛瞪得老大,想不明白自己哪處說漏了,最終還是吭哧著擠出三個字“謝個屁!”

    薑斬哈哈大笑,他和許劍相識年少,自己愛開玩笑,這許劍卻是個一本老正,所以總是整不到一起去,自己偏偏又愛逗他,以前動不動就會打上一架,卻是各有勝負。

    沒想到自己竟然機緣巧合,成了劍修,前幾天抽了個空,找這老小子打架,沒想到這家夥竟然提前得了消息,找了個由子溜了,今天好容易抓到本尊,自然要忙裏偷樂一番。

    絕峰之巔。

    王三看著巨大的獨角恐龍,淡淡道“空有一身修為,色厲內荏!你是覺得我不知道你原身是什麽?還是你覺得你能用誰來威脅到我?我要是想抓你走,你的個頭就算大過太陽係也沒有用!換個人類的形象,我們談談。”

    獨角恐龍完全看不透眼前這個人的修為,這說明即使是自己修為全盛時期,也遠遠不是此人的對手。但是對自由的渴望,讓他還抱有一絲期待,希望對方並不真知道自己是誰,所以他還打算硬撐一波。

    然而還不等他開口,王三卻已經張開五指,虛空裏一捏,獨角恐龍怪立刻感覺到虛空之中傳來一股沛莫能禦的擠壓之力,一種無言的痛楚自靈魂深處滲出來,他甚至覺得自己會被活活壓死,而且還絲毫沒有還手的能力。

    下一刻,他就被壓縮到了成人大小,而且身上還多出了一件衣服,低頭一看,衣服還異常熟悉,腦袋裏一呆,以魘術觀照自身,發現這個形象居然是自己曾經人身時現世的麵貌。

    他這次終於死了心,知道對方不但對自己知根知底,而且擁有著遠超自己的能力——對方不但能封鎖虛空,還能操控虛空,以至於自己哪怕是元嬰魂體,都無法逃脫對方的掌控。

    可以說,自己的生死,隻在對方一念之間。

    他的實力,甚至比那位傳給自己燙手山芋的朋友,唯一的朋友,還要厲害很多吧。

    獨角怪獸老實了,不,他慫了,眼淚汪然而出,連連打躬作揖道“上仙高抬貴手吧……我從來都沒有傷害過人類,還對人類照拂有加,甚至唯一的兩個弟子,都是人類,我真的不是壞人……”

    “你自號為魘,不但沒有傷害過人類,甚至是妖,也隻有在自保時才會以惡夢來驅散他們,修行以來,從未害命。所以你本性善良,就算以今天帝國的智權公約來檢驗你,你的行為也挑不出來毛病。”王三道。

    “那是那是。”魘感激涕零,覺得自己的命是保住了。

    “那你覺得,我又是為什麽把你拘出來呢?”王三笑問道。

    魘立刻傻了。

    他知道,自己是元嬰之體,尚未合道的元嬰之體!倒不是他不能便道,而是不想,因為他的道體都是現成的,隻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合道。

    隻不過他的道體被人監視著,一合道,身份就會泄露,到時就會被追蹤而來的人發現,那時自己可就白白藏了這麽多年,不但暴露了自己還活著的秘密,而且必然死路一條。

    所以他必需以元嬰之體借他人而存在,這就是他躲在吉祥身體裏的原因。

    而最可怕的還不是死,而是被人罰做兵器,永生永世受製於人,在生靈的哀嚎與血肉中穿行,那才是真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不合道,元嬰之體對於很多修行界的大能來講,也是煉製極品法寶的靈材,就像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不啻一座黃金星球擺在人的麵前。自己之所以一上來就擺出拚命的架式,不就是怕這個結局嗎?

    這可是比成為兵器更慘的結局,因為自己的身體,不可能是和自己大道歸一的道體,說不定會成為什麽東西,修行之術到了人類手裏,煉製出的東西千奇百怪,就算把自己煉成一個會唱搖籃曲的夜壺,也不是不可能。

    除此之外會不會有其它可能呢?不會了,自己的最大的價值對這個深不可測的人,隻剩這個了,或許那個修行法門可以,但是自己已經都傳給了別人,已經沒有了。本來以為因此無事一身輕,到頭來連個換命的寶貝都沒有!

    完了。魘知道這次是徹底完了,沒想到東躲西·藏億萬年,以為自己終於安全了,才選了一個愣小子為徒,眼看好日子馬上就要來了,沒想到來的是萬劫不複!

    一陣悲苦自心底升起,頹然坐在地上,喃喃道“莊子沐你個混蛋,你害死老子了啊!”

    隻聽見王三道“抓你的是我,可不是我的老師,你罵他作甚?”

    “對不起!我不該罵您的老師……莊子沐是您的老師?!”魘的大腦有些不夠用了,瞪著眼睛問。

    “不然呢?你的人類身,隻有我師父見過,如果我不是他的弟子,又怎麽會知道你長什麽模樣?”王三笑道。

    魘不信,莊子沐天縱之姿,都不可能有你這本事,你說你是他徒弟,騙鬼嗎不是?

    那這人的目的是什麽?是了,一定是那套功法,可是那套功法,隻能傳於兩人,之後印記破滅,自己已經沒有了,否則剛剛就拿來換命了。

    想從功法傳人那裏拷問出來?這個很可能!壞了,自己剛才還說自己隻收了兩個弟子,而且他已經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是兩個弟子之一,剛剛自己又把莊子沐的名字說了出來,這不毀了嗎?

    於是魘指著昏睡的吉祥道“您說笑了吧?您也看到我這弟子的水平,笨得一批,哪裏收得起您這樣的高徒。”

    王三看他這個反應,立刻就知道了他心裏的小九九,知道他是不信自己的話,想回護自己的徒弟。但是他既不揭破,也不自證,而是指著吉祥道“我要走一遍他的夢境,一絲不差。”

    “那怎麽可能!”魘的頭搖得像波浪鼓一樣,心道果然,這是要從靈魂入手,剝離那套功法。

    其實前一直在搖擺要不要從了眼前這個“徒孫”。如果自己能因此活命的話,他不介意用自己兩個徒弟變白癡來換。

    特別是莊子沐,忽悠得自己成了沒身體的元嬰魂魄,他自己倒跑沒影了,說好帶自己逍遙遊的,屁!他變白癡活該!隻是可惜了吉祥這傻孩子。

    但是一想到就算賣了兩個徒弟,自己似乎也逃不過被人煉成法寶的命運,那又何苦去牽連別人?

    所以他道“夢境裏的每一個變化,都應他當時的心境與選擇所決定,這種心境和選擇是不可複現的,就算是他自己重走,都不可能是完全一樣的過程——那個夢是獨一無二的!”

    他說的基本是實情,所以不虞被揭破。

    王三把一切都收在眼裏,笑了笑道“我不是在征求你意見,你也不用想著可以蒙我。”

    說著手在吉祥頭上一拂,一本古色古香的書便出現在吉祥的頭上,上書《指極訣》,看得魘眼皮子一跳。

    隻見王三隨手翻了一翻書,道“這本書是神極的功法,那神極是元初之氣所化,攜上一紀的記憶傳下此法。但是此法的修行者一向都是本體是無生命體的大妖怪,哪怕這個印記可以根據不同種族與人群進行語言上的自行演化,仍然不適合壽命不過區區百年的人類修行。”

    說罷看著魘道“有此功法的人,我殺了不下億萬個!在我人族傳播開來,能修有所成者,億萬中無一。但是你卻讓他在短短的一夜之內,最難為的神魂修為上,達到了逼近神人壁壘的層次,所以我很好奇。”

    “您也有好處,就是可得真正的自由!”

    魘看見王三能隨意翻看吉祥腦海中的《指極訣》,意識到對方的能力已經超出了自己的認知和想像,特別是對方提到“神極”二字,如呼吸一般自然。

    要知道,“神極”可並不是普通修行者所能知曉的層次,就算從這個星球走出去的元嬰強者,很可能到現在也不知道神極的存在,就算自己,也是從那個朋友那裏,才得知一切,要不然也不至於跑這麽遠,藏到如今。

    所以,這足以說明對方的層次已經高了極致,而且對方對《指極訣》傳承印記的描述,竟然比自己知道的還要多,竟似以經被他刊印成冊在人類中發行過的模樣——以他展現出來的能力,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

    他知道,自己的一切掙紮,都無意義,想億萬年來的小心翼翼,終是淪落至此,不禁放棄了討好的口吻,歎道“真正的自由麽?你能放我自由就已經不錯了,又憑什麽保我真正的自由?”

    “就憑我是中神極,我的目光所及,誰敢剝奪我師祖的自由?”王三傲然道。

    中神極!

    魘目瞪口呆。

    吉祥作了個夢,夢見自己被富詩韻追殺,夜裏倦及,在一方山石上睡過去,然後再次回到了天壁,見到了梵音婆婆、聞鷹、瑪拉依、古斯卡、亞乾……

    當然,還有傲嬌粘人的小蘿莉,然後又重新走了一遍被耶魯烈粗暴授以旋天術的過程……直到最後送別富詩韻,她撲上來吻他……吉祥忍不住淚水再次流了出來,並且抽咽出了聲。

    然後他就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竟然睡在暖暖的獵民皮被窩裏,不禁一愣,趕緊爬起舉頭四顧,發現仍然還在學校後山的孤峰之頂,知道自己並不在天壁,而是仍然身處於現實之中。

    隻見不遠處的懸崖邊上,背手立著一人,看背影微有熟悉,突然醒悟那是王三,突然站得那麽有氣勢,險些認不出來。

    他爬出皮被窩,小心而又熟練的卷好並捆紮整齊,然後來到王三的背後,輕聲道“謝謝你的禮物!”

    王三回首一笑,道“就這些?”

    可是當吉祥確認眼前這個人可能是一位元嬰大能後,他那一聲叫得很順的“爸爸”,卻再也叫不出口。

    王三又轉身看向崖外一覽千裏無餘的山河,道“吉祥,你怎麽看待‘貪婪’二字。”

    吉祥還真從來沒有想過這些高深的哲學問題,但是想了想還是認真地道“貪好像不對,但是不貪,好像也不對……”說著說著,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廢話,隻得停住不再獻醜。

    “製貪無所進,無節毀滅由,居中平衡者,大道吾輩求。”

    吉祥的咂摸半天,覺得好像和自己說的差不多,不禁嘀咕了一聲,“有文采,都會做打油詩了!”

    突然想到對方是已經恢複了神智的元嬰強者,不禁一吐舌頭。

    王三卻被他說笑了,又道“你怎麽看那些趁火打劫的人?”

    吉祥覺得王三精神病又要犯了,懶得再去思考,憑本能答道“當然該殺!”

    王三又道“那如果是世界末日呢,沒有了趁火打劫之心的人類,還能不能存活下去?”

    這句話又把吉祥問住了,隻得道“就算有世界末日,也還早著呢?”

    王三糾纏原來的問題,而是順著吉祥的話道“為什麽?核彈那麽多,若是突然全炸了,不就是世界末日?”

    “怎麽可能會突然全炸了?下令射出核彈的人都知道這等於自殺,誰會這麽傻?所以人類是有自製力管控住這個可能的——這叫恐怖平衡。”

    “平衡是很脆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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