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潁川四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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潁川,自古一直是中原文化薈萃之地,也是華夏諸多姓氏發源地。
如今提到潁川,下意識想到的必然有“潁川四長”。
“潁川四長”指的是在士林中飽有聲望的四大名士——鍾皓、荀淑、韓韶、陳寔。
這四人都曾擔任縣長之職,並以清高有德行聞名於世,同屬於清議派,又都是潁川人,所以得到“潁川四長”的名號。
或許是名聲經營有道,或許是士人誠意推崇,反正這四人之名一與潁川相綁定,當即天下皆知,聲望與日俱增。
再加上四人所在家族之後輩也是才士輩出,於是,鍾、荀、韓、陳四家得以後來居上,一躍而進入中原士族名門之列,潁川四長之名也逐漸發展成了“潁川四姓”。
朝廷爆發黨錮事件之後,中原士族涉黨者遭受朝廷打壓,潁川四姓一樣被波及,四姓族人或被禁錮、或主動隱退,全部退出了官場。
隱退之後,四族中,年歲或名氣大的紛紛開辦私學,講經授業,年輕士子或閉門讀書,或四處遊學。
在潁川四姓帶動之下,潁川各士族名門或名士爭相效仿開辦私學、收納學子。
一時間竟使得潁川學風鼎盛,不僅深受本地士人追捧,其他州郡士子也是趨之若鶩,紛紛慕名前往求學。
漸漸地,士人將以潁川四姓族學為首的各私學合稱為“潁川書院”,潁川書院之名開始享譽天下。
至此,潁川四姓的名望更是再上一個台階,幾乎成了中原士族之領袖。
不得不說,在這個書籍無法普及的時代,知識才是真正的力量,有了知識就有了名望,有了名望就掌控了輿論和話語權。
雖然潁川四姓已無人在朝廷任職,卻絲毫無損於其對朝廷的影響力。這與黨人存在毫無二致,其不在朝廷,朝廷卻處處是黨人的影子。
此前,天子劉宏讓蔡邕等人舉薦人才,露了點寬宥黨人附屬的苗頭,黨人立刻聞風而動,占了不少舉薦名額。
潁川四姓也不例外,相約推薦各家子弟,最終選定三人,分別為鍾家鍾繇、荀家荀攸、韓家韓馥,除了陳家由於個中原因沒有人選之外,剛好一家一個。
這三人的身份也有講究,全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在各自家族屬於小字輩,鋒芒未露,既保證了嫡係出身,又沒有太深的名流烙印,而且與黨人的牽連介乎於有無之間。
真正是做到了可進可退,可見幾大家族的用心良苦,不無對朝廷的試探。
而如今,先前舉薦名單尚未落定,天子卻又發布《求賢詔》,擴展了征召範圍,明顯表現出對舉薦名單的不滿。
從這方麵看,黨人包括潁川四姓的試探無疑是有效果的。
言歸正傳,天子下詔求賢的消息傳到潁川,四大家族反應很快,各家私下裏議論紛紛,都揣摩著天子的意圖。
最終荀家的荀爽牽頭,召集各家主事者碰麵,並著意叮囑帶上先前舉薦入朝的幾個小輩。
荀爽,字慈明,潁川四長之一荀淑第六子。
荀淑一共有八個兒子,號稱“荀氏八龍”,荀爽是其中最傑出最有名氣的一個。
荀爽曾在朝中為官,因涉黨事,南逃到漢水之濱,後潛回潁川老家隱居,著意著書立說,再博得“碩儒”之名號,在中原士林中聲望卓著,是目前潁川四姓中除了陳寔外名氣最大的。
這天,荀家大開中門,迎接另外三家客人來訪。
其實,以四家之淵源,平日裏時常聯絡,往來頻繁,哪怕如今日般四家會晤也是不少,原本無須鄭重其事,如此做也是展現給小輩看的,適當的儀式感能增強小輩對家族的融入度和向心力。
韓家來的是韓融,帶著族侄韓馥;
鍾家來的是鍾瑜,帶著侄子鍾繇;
陳家來的是陳紀,帶著年方十二歲的兒子陳群。
韓融、鍾瑜、陳紀分別是潁川四長中韓韶、鍾皓、陳寔之子,也是各家的中堅人物和明麵話事人。
韓馥、鍾繇與荀家荀攸正是先前一同舉薦入朝的三個預備出仕者。
荀家參與接待的除了荀爽及其次子荀棐,族孫荀攸外,還有荀二龍荀緄與其次子荀諶、三子荀彧。
不得不說,荀家人丁興旺,遠超過其他三家,如果不是陳寔還健在的話,荀家名望極有可能超脫潁川四姓範疇,而更上一層樓。
眾人見禮之後,荀緄、荀爽引韓融、鍾瑜、陳紀進入早已備好的酒筵,小輩們也隨著敬陪末座。
一番閑談之後,話題很快引到了天子求賢詔上麵。
“列位世兄如何看待天子求賢詔一事?”韓融問。
“天子文采不錯。”陳紀率先答道。
眾人先是一愣,繼而哄然大笑。
年齡最小的陳群不明所以,於是悄悄問身邊的荀彧“大兄,我父所說並無異處,諸位叔伯為何發笑?”
荀彧今年才十六歲,其實也不是很明白,不過他不想在這個叫自己“大哥”的小子麵前失了麵子,腦瓜飛速轉動一番之後,解釋道
“天子文采雖然不錯,可對列位叔伯來說,也不過爾爾,徒為笑談而已。”
“這樣啊。”陳群恍然大悟,心說也是,天子的文采再好,又怎入得了在座叔伯們的眼,他們可都是享譽天下的名士鴻儒。
荀彧很享受陳群投來的欽佩目光。
待陳群的注意力轉向別處時,荀彧轉頭悄然問另一側的荀攸“方才陳叔所言是何意思?”
荀攸看著這個年齡比自己小的叔叔,收斂笑容,輕聲答道
“陳先生的意思是求賢詔也就文采有點看頭,實際難以起到什麽作用。”
“噢。”荀彧略顯尷尬地瞅了眼陳群,見他沒有注意到這邊,輕籲了一口氣,正襟危坐,若無其事地看向上首的大人們。
這時的荀彧怎麽也不可能想到,身邊這個叫他大哥,比他小四歲的小子,未來會成為他的女婿,現在這點小場麵,怎麽也尬不過“大兄變嶽父”吧!
且說眾人笑過之後,陳紀這才正色道
“話說這天子自今年病愈之後,舉動每每出乎意料之外,好似變得明智起來,實在怪異之極。”
“大概是一場重病讓天子變通透了吧,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也有大徹悟。”鍾瑜接口道。
“不。”荀爽搖頭道
“依我看,天子是否徹悟暫且難說,聰慧倒是一向不缺,隻是這聰慧對大漢社稷是利是弊更難說了。
以往天子禁錮我等士人,重用宦黨,征召文藝小人,昏招頻出;
現在下詔求賢,還欲親自殿試,看似賢明之舉,實質與過去並無二致,無非想要建立完全聽命於天子的帝黨。”
“慈明公一言,令融茅塞頓開。”
韓融撫手道,“天子在求賢詔中說‘唯才是舉’‘毛遂自薦’,繞開了察舉製,讓寒門及平民士子有了麵見天子的機會;
再以殿試選才,如此一來,用人全操於天子之手,還真如慈明公所說一般,與過去任用私黨一脈相承,隻是現在這一手更高明吶。”
“當今天子雄心遠誌,這是想學先漢武皇帝啊!”荀爽補充道,其語氣冷淡,看似讚許之言,聽來卻毫無欣賞之意。
這也不難理解,士人們向來尊崇聖人王道禮製,提倡君君臣臣、各行其是,由此對漢武帝觀感複雜。
一方麵讚頌漢武帝獨尊儒術的聖舉,另一方麵又抨擊其大權獨攬、獨斷專行、無視臣權的霸道作風。
在如今的儒生們心底,漢武帝的“武”字大概沒有多少赫赫武功之意,隻剩下窮兵黷武了。
荀爽更是持這種觀點的主力派,當今天子有學漢武帝做獨夫的苗頭,他能有好感才怪。
在座諸人顯然也了解這一點,都明智地沒有接口。
隻有韓融歎息道“天子此舉明顯有排斥名門望族之意,幾個小子入朝應試恐難有作為吶!”
“哈哈,元長兄多慮了。”荀爽撫了撫下頜短髯,淺笑道,“據我所知,天子殿試以出題策問為主,元長兄不會以為那些個鄉野村夫真有比得過這幾個小子的吧?”
“噢,我倒是沒想到這一點。的確,這幾個小子雖然年輕,才學見識卻皆屬上等,若公平比試,難有落榜之理。”韓融邊說邊讚許地看了看幾個小輩。
“不錯,這也是我認為天子此舉難有作為的原因所在。”
陳紀接著道
“其實在我看來,天子殿試反而對我等家族子弟有利。
鄉野間的確不乏才智之輩,可其一缺經書典籍,二缺傳承教導,又能有多少學識。
隻要天子不徇私舞弊,最終比拚的還是家族底蘊。”
“元方賢弟所言甚是。”荀爽頷首道,“我等怕的反而是天子如去年那般,不經考核而任用私人,不過那樣的天子也不值得我等評議了。”
“正是如此。”眾人讚同。
荀爽又道“所以,天子與朝局如何,我等靜觀其變即可。
我召集各位賢兄弟及幾位賢侄過來,其實就兩個目的。
一是給小子們一個聯絡感情的機會,二是想當麵見見幾個小子,說幾句話。”
一眾年輕人本來在下首靜聽長輩談話,這時聽到荀爽的話,全都轟然站了起來,齊聲答道
“我等恭聽教誨!”
荀爽雙手虛按,笑道“你等不必如此拘謹,坐下聽我說。”
“唯!”小輩們又紛紛落座,正襟肅容,都是一幅幅恭聽訓示的模樣。
荀爽也不作態,道
“當今天下情勢晦暗不明,天子心思手段難測,對我等士人而言,是最壞的時候,也可能是最好的時候,爾等小子須用心曆練,多多參悟經世之道、處事之法。
尤其幾個將要出仕的小子,當謹記,朝堂最是凶險,須多看、少參與,尤其不要輕易下注。
當然,有我等家族為後盾,需要下注之時,亦要果決而為。
這其中之拿捏,就看爾等各自的悟性與造化了。”
見小輩們個個若有所思,荀爽甚是滿意,他呷了一口茶,然後接著道
“今日我教爾等五個字,爾等須仔細記下,不論現在是否明白,隻要日後處事前想一想,終究會有所益處。
此五字分別是身、家、名、時、勢。
先說前兩個字。
《大學》中有言‘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此句爾等應當都讀過,也當知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說。
我認為在四者之中,前兩者最為緊要。
修身不僅指治學、修行,更包括存身之道,隻有能保全自身者,才可去談其他;
齊家自然是指要心懷家族,團結族人,時時顧念家族利益與名聲,如此家族興旺,才能反哺族人。
如果說修身為立身之本,那麽齊家即為成事之基。
“而身與家的關鍵所在又在何處呢?這就是第三個字——名。
名者,一為名望,二為名分。
名望何來?
《左傳》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
何為名分?
《論語》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爾等不可不慎而審之。
再說最後兩個字,可以一句話概括——
凡天下事,在時與勢,審時度勢,順勢而為,則無往而不利。
“這五個字相互關聯,身、家為根本,名乃身家存續之道,時、勢為處事治政之法。
爾等記住了麽?”
“記住了!”小輩們齊聲答道。
“記住就好。”荀爽欣然笑了笑。
“哈哈,慈明公智慧高絕,別說這些小子,就是在我聽來,也有醍醐灌頂之感。”陳紀欽佩道。
“元方賢弟見笑了。”荀爽擺了擺手,“我也是希望後輩們能少走彎路,早日成才,不負你我家族苦心栽培之功。”
“有慈明公提點,我相信這些小子將來必有大作為。”鍾瑜附和道。
“是啊,難怪荀氏人丁興盛,才士輩出,此全賴家長教育之功,真不愧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韓融也跟著讚道。
青出於藍的典故出自荀子勸學篇,而潁川荀氏一向自詡為荀子後人,韓融這馬屁真真拍得妙,引得荀爽與荀緄開懷而笑。
幾人又說了些閑話,就將小輩們都遣了出去。
然後荀緄說了個消息“我聽說鄭北海將要出山入朝。”
荀緄曾做過濟南相,在青州廣有人脈,像鄭玄這種名士大儒的動靜自然能第一時間獲知。
“噢?”陳紀有些驚訝,“先前聽聞盧子幹在天子麵前舉薦鄭康成,原以為隻為試探,不想還真成了?鄭康成一向不應征辟,此次為何竟應了?”
荀緄解說道“據說起初鄭康成收到征聘文書時,本來猶豫不定,後來看了《求賢詔》,卻下了決心,連門徒學子都遣散了,隻選了幾個準備帶往雒陽應詔殿試。”
“可知道天子許以何職?”
“暫不知,似是天子亦未明言。更不知天子真實用意為何。”
“世兄以為天子是否有放開黨禁之意?”
“不然。”荀爽接口道,“鄭康成不能以尋常黨人視之,畢竟其與扶風馬氏大有淵源,而馬氏一係聖眷正隆。”
荀爽所說的扶風馬氏指的是赫赫有名的扶風郡馬家。
馬家興盛於名將馬援及其女明德皇後,後來又被馬融發揚光大。
馬融不僅是馬援的從孫,其本人更是名滿天下的大經學家,盧植與鄭玄都是他的弟子;
此外,馬融的女兒是曾做過司徒的袁隗之妻,馬融的兒子馬日磾與盧植一樣,都是如今的帝黨中堅人物。
由此荀爽說馬氏一係聖眷正隆。
“六弟所言甚是。”荀緄道,“其實黨禁之事倒不緊要,鄭康成入朝將給朝野帶來的變局才是我等急需關注的。”
“不錯。天下之興衰非在天子,而取決於我等士人。”
“如此看來,此次天子殿試之事更是不容有失,必須助幾個小子應試成功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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