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想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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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巡撫急得火燒眉毛了。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這麽倒黴,被當成了殺雞儆猴的那隻雞。但如果捋一捋,就知道楊、崔鬥法之初,就在西北互市,被搞著實不冤枉。
    再者,他貪了嗎?貪了。
    除了三節的禮、兩季的孝敬、底下人的送禮,毛巡撫貪汙的大頭,叫做“折色火耗”和“淋尖踢斛”。
    啥叫火耗呢?按照去年夏稅來說吧,大部分交的是物料,但也有收銀子的,民間交上來的都是碎銀,官府需要將其重新融化,鍛造成熟悉的銀錠。
    在這過程中,銀子有損耗,於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損耗就成了官員們的外快。
    注意,火耗是稅,附加稅,提前從百姓身上收的,朝廷不報銷。
    淋尖踢斛同樣,秋糧一般都是交糧食,百姓把米麥倒在斛中,要堆出尖尖的頂,然後官吏踢一腳,上頭的糧食就掉在了地上,這部分掉落的糧食,也就成了“損耗”。
    注意,百姓不是交完後,官吏貪汙掉一部分,因為糧食交到戶部是要稱重的,官吏隻會對百姓說,哎呀這個重量不達標,再拿點來。
    和火耗一樣,也是從百姓身上收取附加的費用。
    如此,交給戶部的稅達標了,“損耗”則歸上下官員所有。
    換言之,這筆錢是吏員收來交給縣令,縣令再給知府,知府給布政使,布政使給巡撫、總督,直至閣老。
    層層瓜分下來,毛巡撫拿到的不算多也不算少。
    安分點過日子,這點灰色收入也夠了,一年有一萬兩呢。
    可毛巡撫愛好字畫,古董字畫的價格絕對便宜不到哪裏去。
    這點默認的收入,就有點不夠用了。畢竟,他還要在老家買田(家在揚州,江南的田價高昂),買小妾(吟風弄月不能缺名妓相隨),以及打點京城上下。
    石太監收費不菲,內閣的幾位大人也要走動,按時送節禮,每次進京都是一筆巨額開支。
    他就隻能再開源了。
    問題就出在這。
    前幾年,他一直說山西有災情,什麽少雨幹旱兵亂,朝廷撥了不少賑災款,可蔡尚書查了查,說根本沒那麽嚴重啊,你是不是貪汙了?
    好在崔閣老幫他說話,找了個理由,說事情是這樣的,雖然不嚴重,但百姓生活難過,就把錢借給百姓買種子了。
    ——這叫青苗錢,王安石就曾經推行過,如今偶爾也會用。
    蔡尚書鐵麵無私,說,既然是這樣,那就把錢補上。
    毛巡撫差點吐血,立即尋人打聽虛實,這才知道,蔡尚書此人骨頭很硬,能力很強,從前是做禦史的,後來加僉都禦史的頭銜,巡視江南。
    這個職位和巡撫相仿,隻不過巡撫注重總領一地的行政,他更偏向司法糾察,是個狠人。
    而蔡尚書唯一佩服的人,就是楊首輔。
    事已至此,情形已經很明顯了。
    蔡尚書履曆光輝,皇帝頗為信任,首輔提攜,崔閣老反對無效,輸了一籌,沒能把握住戶部尚書的職位,反倒讓楊首輔將了一軍,動到了毛巡撫頭上。
    當然,崔閣老也不是啥都不管,他派人送信給毛巡撫,說,要想保住官帽,就把虧空補上。
    虧空是十萬兩銀子。
    毛巡撫算過,手頭上金銀字畫湊一湊,也能擠出五萬兩,再多就得傷筋動骨了,都是田產、房產之類的東西。
    這都是他半輩子的家底,如何舍得?
    那,錢從哪裏來呢?
    毛巡撫沉吟半日,有了主意。
    --
    最開始,程丹若除了心痛已經送出去的錢,並沒有把毛巡撫的事放心上。
    在她看來,隻要毛巡撫在位一天,他們保持一天的尊敬,不同流合汙,也不捧高踩低,便妨礙不到自己。
    且謝玄英的靠山是皇帝,朝臣們的明爭暗鬥,都妨礙不到他的工作。
    然而,事實絕非如此。
    這一日下午,她正在查驗培養液裏的青黴菌,忽聽下人來報,昌順號的程正求見。
    程丹若以為是毛衣的事,很快見了他。
    誰知程正一進廳堂,二話不說,直接給她跪下了。
    程丹若怔住:“何意?”
    程正伏首在地,驚恐交加地磕頭:“請夫人救命。”
    程丹若登時沉默,片刻後,不像平日那樣,叫他們免禮入座,反而道:“你先說說看。”
    程正和她打了一年的交道,很清楚她的脾性,並不多廢話,開門見山道:“前些日子,撫台大人派人來家中,要求我們出十萬兩銀子,彌補任上虧空。”
    程丹若:“……”人在家中坐,事從天上來。
    “為什麽是你們?”她質疑。
    程正的回答也簡單:“程家做茶鹽生意,蜀地以茶為主,晉地以鹽為主,與撫台往來不少。如唐、吳兩家,背靠侍郎、尚書,撫台也不敢打擾。”
    他不介意直說雙方的關係,因為如今的鹽法就是如此。從前,朝廷用開中法,商人運糧,朝廷給鹽引,大同故此繁華,程丹若的祖父的發家也與之有關。
    後來,改為運司納銀,既是拿銀子直接買鹽引,官商日漸密切。
    可以說,鹽商和官府必有關聯,且必有不可告人的內幕——唐家是山西最大的鹽商,妻兄就是兵部侍郎,吳家也一樣,有族人為封疆大吏。
    這樣的人家,毛巡撫當然不會動手。
    程丹若問:“如果你們給不出來呢?”
    程正一臉苦澀地回答:“怕是要查抄程家,以家資填補虧空。”
    程丹若:“……”她明白了。
    昌順號做生意時,有沒有超出邊界並不重要,沒有罪名,就捏一個罪名,隻要毛巡撫想辦,就一定能辦了他們。
    所以,要麽昌順號出錢消災,毛巡撫度過一劫,他們就度過一劫。
    她斟酌道:“你們能拿出多少錢?”
    “不瞞您說,這些年,我們攢了些家底,咬咬牙,三萬兩還是能出的。”程正推心置腹,“可十萬兩銀子……哪有這麽多啊!夫人,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信撫台大人不清楚。”
    他暗示,“照理說,這晉地的鹽商可不止我們一家。昌順號的錢,您是知道的,都投到羊毛衣裏去了,哪裏湊得出十萬。”
    程丹若瞥他,心裏也有數。
    山西鹽商很多,這與當地的環境與開中法有關,而論資排序,昌順號隻能算是中等。毛巡撫精準地盯上他們,原因不言而喻。
    他在“綁架”程丹若。
    昌順號一旦完蛋,長寶暖的發展就會受挫,程丹若倒黴,謝玄英政績也不好看。
    “我知道了。”程丹若說,“讓我想想。”
    程正是來求援的,自然不敢逼她,老老實實退下了。
    夏日炎炎,暖風吹動竹簾。
    程丹若坐在圈椅中,卻感受到了一絲微妙的寒意。
    原以為自己身在大同,朝廷紛爭與己無關,隻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好好發展紡織業,勸百姓種地,就能實現目的。
    然而,朝廷就好像一張大網,內閣在最中央,大同位於邊角,可蟲子落到網中奮力掙紮之際,邊緣的絲線亦有斷裂的危險。
    身在網中,便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程丹若默默思量少時,起身去二堂找謝玄英。
    他正在整理訴狀,看起來數量並不多。
    沒辦法,時下風氣,百姓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上衙門。而案件的多寡又關乎官員績效,告狀的人越多,考評越差,遂多以鄉賢調解為主。
    就連刑事案件,都是能私了先私了,不能私了再說。去年,謝玄英把積壓的案子清空後,牢裏的犯人都沒剩幾個。
    見她來,他難免詫異:“怎了,眉頭皺這麽緊?”
    程丹若揮退小廝,把程正的懇求告訴了他。
    這下,謝玄英也皺起了眉頭。
    “昌順號家底殷實,又沒有強硬的靠山。”程丹若點評,“不大不小,拿捏起來剛剛好。不過,最重要的理由,恐怕還是你。”
    毛巡撫打算通過昌順號,扼製長寶暖,間接逼迫謝玄英或者說靖海侯出麵,幫他解決一下這次的問題。
    謝玄英思索許久,問她:“你怎麽想?”
    程丹若反問:“你覺得呢?”
    謝玄英倒是沒什麽好猶豫的:“你想我試試,我就去試試。”
    程丹若皺眉:“我不喜歡受人威脅,而且程正的態度……他們恐怕也不幹淨。”
    “即便如此,你也應該幫程家。”謝玄英提醒她,“他們是你的人,你不出麵保下他們,恐怕令人寒心。”
    她頓住。
    “在外人看來,昌順號投向你,又恰好與你同姓,淵源頗深。”謝玄英道,“我們必須保住他們,否則,今後招人辦事,必生顧慮。”
    他說得有道理。
    程丹若想想,表態說:“這事要管,可不能如毛略所願。”
    若叫他如願以償,今後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以此要挾,此例絕不可開。
    謝玄英問:“你想怎麽辦?”
    她謹慎道:“先弄清楚毛略做過什麽事?”
    謝玄英立時頷首:“這容易,去錦衣衛打聽一下就知道了。”
    錦衣衛和其他軍事編製一樣,分為“衛”和“所”,在每個省都有設立,全國大大小小的錦衣衛加起來,大概有一千五百人,沒算編外的。
    大同府自然也有錦衣衛的耳目。
    謝玄英派李伯武走了一趟,果然,錦衣衛還是很給他麵子的,提供了些關於毛巡撫的信息。
    毛巡撫,名略,字韜之,他出生在揚州的一個地主家庭,家境還算不錯,讓他有書讀,有學能上。他也自小聰明,文采出眾,是以書院的老師願意提攜一二,三十歲那年,他考中進士,開始自己的官途。
    江南文氣盛,毛巡撫治理才能其實一般,全靠出錢養的幕僚團,自己的愛好就是吟風弄月,研究書畫。
    因為書法水平高,他的字在市麵上還是值點錢的。可這點錢最多幾十兩,實在不夠毛巡撫花。
    所以,他就犯了些很多官都會犯的錯。
    程丹若因此,方才知道了折色火耗和淋尖踢斛的潛規則,下意識地問:“我們沒幹吧?”
    “大同沒有。”謝玄英道,“薪俸發得足,護衛查得嚴,底下自然不敢如此。其他縣應該也尚可。”
    大同縣是直屬,程丹若裁掉一部分胥吏後,給他們工資翻了一倍,每季度按照情況,發放一定獎金,數目與他們之前貪汙的差不離,還有年節禮物。
    收入上去了,查得又嚴格,即便有人想伸手,也會克製到謝玄英離開以後。
    至於下轄的知縣,上頭不逼著要錢,知縣們想貪也不敢多貪,百姓的日子也就間接寬鬆下來。
    程丹若道:“其他府呢?”
    謝玄英緩緩搖頭。
    她懂了:“不能從這個入手。”
    查貪腐年年有,可有的貪腐不能查,因為從上到下利益鏈完備,除非皇帝親自要求徹查,全部一捋倒底,否則,不死也被孤立。
    孤臣是做不了實事的。
    “這可不太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