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丞相親自審理並處置長孫智父子一案傳遍漢縣每一個角落。
    這些年，漢縣百姓飽受長孫氏欺壓之苦，路青山來了之後尚且還好，從前的日子可真叫一個暗無天日——連長孫家的仆從都無人敢惹，而家中有妻女的，若要外出須得黑鍋底灰塗臉，否則就麵臨被辱之險。
    這事，自然驚動遠在武城的許知府。
    得知丞相親自監刑，許知府忙不停蹄跑來漢縣，痛哭流涕陳述自己之前被長孫氏父子蠱惑、收受賄賂等。這些事顧七弦心中早有數，讓他先行回武城，之後再行處置。
    這天的漢縣刑場，人山人海擠滿人。
    親眼目睹無惡不作的長孫智父子被押上場，頓時議論紛紛。
    絕大多數人，都在盛讚丞相鐵腕無私，體察民情！
    消息自然也傳到被關的路青山耳中。
    這日傍晚，他提出想見顧七弦。
    吩咐廚房給他準備了一頓還算有酒有肉的飯菜，顧七弦來到羈押房。
    不過幾天，被囚的男人瘦了，狹長丹鳳眼眼尾耷拉著，下巴布滿胡須青茬，整個人格外憔悴。隻是，他仍在盡量維持著體麵和風度，一襲暗灰色棉袍被理得一絲褶皺也沒有。
    看到小暑送進來熱氣騰騰的飯菜，他眼神微閃，隨後冷寂地問：
    “魚姑娘怎麽樣了？娟娘還好嗎？”
    “餘毒未清，尚在昏迷。”
    示意小暑解開他身上的鐐銬，顧七弦揚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至於嫂夫人，除開和你一樣暫時沒有自由，其它還好。”
    稍稍活動手腕腳腕，路青山沒跟他客套，走到桌旁，大口大口吃起來。
    吃飽喝足，他慢條斯理的擦了嘴，又把那條其實已經很髒的帕子疊得方方正正，這才起身，平靜看向眸黑如夜的男人：
    “長孫智父子被梟首簡直大快人心，下一個輪到我了吧？畢竟，一直都聽說斷頭飯格外豐盛些。”
    “那晚刺殺，他們是主力，自然先行處置。”
    “明白。”
    突然，脊背始終挺直如傲雪翠竹的男人跪下去：
    “早在決定為恩師複仇那日開始，我已經做好赴死準備。此番既然落敗，我沒有任何怨言，隻是……娟娘是無辜被卷進來的，還請顧相看在她也是被人利用蠱惑的份上網開一麵，所有罪責我一力承擔！”
    頓了頓，他垂眸又道：
    “不管你相不相信，計劃之初我沒有想連累任何人，魚姑娘……”
    “看在師出同門的份上，如你所願。”
    “你的意思是答應放過娟娘和路家其他人？”
    “本相從不妄言。”
    說罷，披著鬥篷的男人轉身出門，看著那扇又重新關上的門，跪在原地的路青山先是笑了笑，緊跟著兩眼茫然，最終一屁股跌落在地。
    死，他並不畏懼，權當追求恩師而去，隻是娟娘和老父母日後該怎麽過？
    心神微裂之際，他咬咬牙爬起來，跌跌撞撞走去桌前開始寫遺書……
    又三日後，漢縣縣丞刺殺丞相一案再度公開審理。
    因路青山對此供認不諱，且證據確鑿，按靖國律同樣被判斬刑。
    這一日，停了兩日的鵝毛大雪又下得紛紛揚揚，既寒冷又血腥的刑場從四麵八方趕來數不清的老百姓，他們像潮水般湧向四周，竟比那日處置長孫智父子人更多！
    待宣判結果一念，這些人此起彼伏的跪去雪地裏，高聲疾呼：
    “求顧相開恩！求顧相開恩！”
    “路大人是個好官，顧相饒恕他這一回吧！”
    “左右顧相您還好端端坐在這裏呢，就饒恕路大人這一回吧！”
    “饒恕路大人！”
    “相爺高抬貴手，寬恕路大人！”
    “高抬貴手啊！要不是路大人，咱們哪裏能過上如今的日子？”
    稀稀落落的領頭幾聲之後，所有百姓都跟著呼號和磕頭起來。
    聲音之大，場麵之壯觀，讓跪在兩名劊子手中間的路青山熱淚盈眶。區區一個縣丞對他來說不算什麽好去處，隻是他始終銘記季懷穀從前的教誨，為官一方，就要造福一方，如此方不負青山書院和多年苦讀。
    諸多往事浮上心頭，他遙望端坐監斬台的顧七弦，縱聲高喊：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各位鄉親父老不要為難顧相，我路青山做錯……”
    “路大人何錯之有？”
    人群中，一個貌似讀書郎的青年人振臂而起：
    “您是為恩師行事！天地君親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若在下恩師有朝一日死得不明不白，在下也當竭盡全力為其討回公道！在下聽聞顧相和路大人師出同門，路大人之師想必也是顧相之師，且顧相如今好端端坐在此處，您何須判此重處？”
    “國律當前，人人平等。”
    籠著雙手的顧七弦泠然起身，遙遙俯視激憤難當的人：
    “難道路青山一人，竟比國律還重嗎？”
    “此話恕在下無法認同顧相！”
    說到激動處，青年人雙手攥拳，滿臉漲紅，“事從權宜，其能一概而論？聽聞顧相才情過人，當年也是摘得狀元之人，難道沒有聽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之言嗎？您貴為當朝丞相，若行事枉顧民心民意……”
    “放肆！”
    “於科！”
    顧七弦的厲叱和路青山的勸阻一道響起。
    鋒銳無雙的視線牢牢鎖住那抹灰黑色身影，顧七弦勃然大怒：
    “小小一個路青山，竟讓你口吐如此狂言，你眼裏還有沒有皇上和朝廷？身為讀書人不想著好好念書科考，反而在這幹涉本相行事，你當真以為本相不敢處置你嗎？小暑！”
    很快，這位名叫於科的年輕人被拿下。
    然而此人神色並不見任何慌亂，反而越發挺直脊背，縱聲高應：
    “正因為在下是讀書人，所以見不得顧相行酷辣之事！
    國律麵前人人平等，但律法之外尚有人情！漢縣原本偏僻貧困，是路大人帶領所有百姓過上好日子，他曾為祈雨齋戒一月有餘，曾為救山洪衝走的百姓而遍體鱗傷，曾為應付幹旱和蝗災而與百姓同食土充饑，如此好官，顧相若殺，讓大家如何能服？”
    “好！好！”
    顧七弦氣極反笑，清霜重覆的麵龐宛如玉雕般冷凝：
    “若本相今日非殺路青山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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